王德威:“化簡為繁”談“五四”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多年前,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及文明系講座教授王德威的一句“沒有晚清,何來五四?”振聾發(fā)聵,引來國內(nèi)學界的一片爭議。王德威從晚清以降翻譯外學與闡釋傳統(tǒng)的文學再造活動出發(fā),看到了晚清學者兀自發(fā)展的不同的“現(xiàn)代”視野。這幾年,王德威在晚清小說傳統(tǒng)之外,從詩學、文論等方面繼續(xù)探究“五四新文學運動”在晚清的淵源,以期辯證看待“五四”的復雜性!拔逅摹币呀(jīng)九十年了,王德威希冀通過自己對晚清文學的研究,拒絕學界和主流話語對“五四”“化繁為簡”的慣性傳統(tǒng),并且希望在“五四”的“革命”與“啟蒙”的傳統(tǒng)思維之外,將“抒情”納入到“五四”話語之中。
研究晚清小說、詩學、文論是為拒絕“化繁為簡”
多年前您曾提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當時引起了相當大爭議。今年正值“五四運動”及“五四新文學運動”九十周年,現(xiàn)在您對當年的觀點有何補充或修正嗎?
王德威:我有兩點需要澄清。當年我寫《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沒有晚清,何來五四?》時,是有一個策略性目標的。那個時候,我正在做晚清小說研究。經(jīng)過多年的閱讀,我了解到,晚清小說的豐富和駁雜遠遠超過我們在教科書上的認識。我們的文學史,以前過分地講究一以貫之、單線式的發(fā)展模式。所以,按照這個邏輯,晚清就是一個分崩離析、頹廢、衰敗的時代,以此襯托“五四”是一個平地一聲雷、風起云涌的時代。對于簡單、線性文學史的看法,我刻意提出歷史的起承轉合也許不像我們想象的是突變、戲劇性的,這是我做晚清文學研究的動機。
我相信,在原來文章的論述里我并沒有刻意地說,因為有了晚清就貶低了“五四”的意義和歷史關鍵性位置。談晚清的重要性,不是來刻意貶低“五四”的貢獻。
經(jīng)過整個二十世紀對史學觀念和歷史經(jīng)驗的理解后,我們在1990年代末可以放開胸懷去看待所謂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興起過程中的各種坐標。我至今一再運用空間式的想象坐標,刻意與傳統(tǒng)史觀中簡單線性思維作一個對話。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到今天我會強調(diào)當時那篇文章辯證的復雜性。
但是,盡管有方法論的依據(jù)和整個歷史史觀的變化,但“沒有晚清,何來五四”在當時甚至至今依然具有挑戰(zhàn)性。
王德威:相對的,如果有任何一位同事來告訴我,“沒有五四,何來晚清”?我會說,“對呀,這是把歷史的因跟果倒過來了!彼裕視䴓酚^其成。有這樣的辯論,反而坐實了我認為的歷史學的復雜性。晚清的確是民國塑造出來的,這不是自然發(fā)生論的問題。這個文章的題目也許會引起許多的議論,但我很高興有這樣的議論。我覺得完全可以理解。
那如今對這一觀點有補充的地方和新的思考嗎?
王德威:我原先一直在做晚清小說的研究。這幾年,我把這一研究方法擴大到晚清詩歌、詩學和文論的領域中。所以我最近寫了一些關于晚清桐城派的文章,就是關于詩與詩學的問題。
我們現(xiàn)在約定俗成的觀點是,晚清詩歌從龔自珍開始,經(jīng)過黃遵憲的發(fā)展。我覺得,這當然是有啟發(fā)性,可以讓我們理解到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興起的脈絡。把晚清拉到鴉片戰(zhàn)爭前后,這是文學史家和歷史學家的特權,為研究需要可以移動時間坐標。龔自珍所代表的比較唯心的、黃遵憲繼續(xù)發(fā)展的新體詩傳統(tǒng),在文學史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是晚清詩學的發(fā)展,不是只有這一條線索。我的意思是,在晚清的六十多年里,驚天動地的大改革不一定要濃縮到一個新體詩的興起之上。事實上,當時一些傳統(tǒng)文人把不同時代的文類同時納入到他們的視界之中,他們可能正在實踐六朝的東西,實踐華麗、綺麗、頹廢的晚唐詩風,當然也包括宋代詩詞,這些東西同時被置入晚清文人的文學探索之中,不同詩人各行其是。這是晚清文學另外一個同樣精彩的現(xiàn)象。
間接地,這一豐富的晚清詩學現(xiàn)象和“五四”也是有呼應的。古體詩并沒有因為“五四”的興起,突然關門大吉。在某種意義上,很多“五四”的文人,比如郁達夫、周作人、沈從文、聶紺弩等,這些人是“五四”新青年,他們一開始在風起云涌的“五四”時代完全拋棄了中國傳統(tǒng)詩學,但在某些關鍵歷史時刻,古體詩會再次回到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去。這個問題讓我們對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有更為復雜的認識。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你死我活的時代,它復雜的糾結過程是現(xiàn)代性的一部分。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待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仍然千絲萬縷很細膩地牽扯其中,這恰恰是讓現(xiàn)代性的議題變得更為復雜。古體詩跟現(xiàn)代詩的糾結現(xiàn)象,大家做的很少。這更不用講詩話的問題。說到詩話,我只講到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但“詞話”也不只有這一本。
除了詩學、詞話,還有就是文論研究。我這幾年在做桐城派研究,當然我不是第一個做的學者。桐城派在晚清被打入谷底,所謂“桐城謬種”,這是“五四”的口號。其實只要對“五四”前后文學史有所了解的話,包括胡適、周作人都已經(jīng)告訴大家,桐城派就算有千百萬的不是,至少在教人家做文章方面有很大貢獻,它不是絕對地和白話文你死我活的文學流派。桐城派對“文”的觀念,與后來“五四”興起的“文學作為獨立自足的審美論述”,有非常有趣的承接關系!拔逅摹蔽娜艘拔膶W”,文學是時代的表征。這一觀點是吸收了西方十九世紀以來把文學作為一個學科的看法,但事實上桐城派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早已用“辭章”形容文學特性。桐城派當時就說——你們一定要會做“文”,一定要對文字本身有敏銳感,透過“文”才能接觸原來的“道”,他們把“文”拉到很高的位置。“文”不是被動的媒介工具,“文”本身就是“道”的體現(xiàn)。這是一個很微妙的輕重轉換。以前說,經(jīng)過“文”達到“道”,桐城派說這個“文”就是“道”。
我說這么多的意思是,作為文學史工作者、學生,在“五四新文學運動”過了九十年之后,我們看待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性的方式應該拒絕“化繁為簡”,而應“化簡為繁”。
“五四”運動中,革命與啟蒙之外還有抒情
這九十年來,學界對“五四”運動和新文學運動的“化繁為簡”是出于政治考慮嗎?
王德威:如果我用“政治”這兩個字的話,我的定義是非常寬廣的,不僅是跟幾個革命人物有關而已,與其說是“政治”,不如說是刻意引起論證,以凸顯一個新的東西,這更多是一種策略。
“五四”運動的興起,在當時以及之后幾十年有巨大的號召力和魅力。我刻意使用“魅”字是有理由的。我們都說“五四”是一個除魅時代,但我恰恰覺得說“除魅”太簡單了,這是一個有魅力的時代,讓大家一下子陷了進去——我們就是新青年,我們就是要革命和啟蒙——這是一個新的神話的開始。所以,它一方面“除魅”,另一方面帶來新的“魅”,我覺得這是“五四”之所以如此迷人的原因。也正如此,我不會中斷對“五四”的研究;氐絼偛拍蔷淅显挘盎啚榉薄,你如果真的承認“五四”給我們的遺產(chǎn)如此豐富的話,那就不要避諱“五四”復雜的來龍去脈。不用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對立簡單一刀切,“五四”那一代文人受到的傳統(tǒng)訓練比我們豐富太多了,所以我希望在晚清和“五四”的銜接上做出更復雜的描述。
那“五四”的魅力來自哪里?
王德威:“五四”之所以在三四十年代之后,變成一個那么有魅力的東西,我覺得和后來兩個重要論述有關。“五四”本來有很多的方面,但最后被凝聚成兩個論述:革命和啟蒙。尤其是革命論述,后來聲音越來越強,成為救亡的話語,以至于把“五四”的復雜面向給遮蔽了。我們今天既然要討論“五四”的重要性,不見得要沿用“五四”之后簡化的話語來定義“五四”,而應該真正承襲“五四”眾聲喧嘩的精神,那才是我們應該去想象的“五四”。當我們談“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時候,應該記住當時還存在著“五四”舊文學實驗和實踐。
“五四”的“魅力”也許說得是“五四”中情感性的東西,而不只是我們一直說的 “啟蒙”與“革命”。
王德威:“五四”的動人力量是要感動你,F(xiàn)在我們對“五四”中的“啟蒙”和“革命”研究卓然有成,但這幾年我對“五四”有一個很新的思考,我覺得“五四”給我們的精神號召除了“啟蒙”與“革命”,還有“抒情”!笆闱椤边@個詞太容易被誤會,特別在大陸傳統(tǒng)中,“抒情”很容易和小資、頹廢、唯心、布爾喬亞聯(lián)系在一起。但我恰恰要說,“五四”到今天還能感動我們的話,不是理念化、量化的東西,“革命”和“啟蒙”都有一個“情感”的驅動。我們?yōu)槭裁匆獙Α拔逅摹钡氖闱樾阅敲春ε履?“抒情”是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發(fā)憤以抒情”是屈原傳給我們的,但抒情的傳統(tǒng)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的復雜向度被遮蔽了。正是“抒情”,讓“五四”青年不顧一切走向“革命”和“啟蒙”,革命在當時可是很時髦的事情。幾十年來,我們的評論家只是狹義地迎合了十九世紀西方對“浪漫主義”的定義,而忽略了中國兩千年歷史中復雜歷史情懷和社會抱負的抒情性。“五四”中有抒情傳統(tǒng),這肯定會有很大的爭論,但今天講“五四”,講“五四”和晚清不一樣的地方,我覺得就是“五四”時代的這群新青年重新讓抒情的復雜向度迸發(fā)出來,這是晚清看不到的。所以到了今天,不妨把抒情的傳統(tǒng)予以復興。
“五四”新文學運動中的雅俗之爭
我注意到一點是,當我們談“五四”的時候往往指向精英階層的實踐,那在普通市民那里呢?我覺得,“五四”時期在市民中流行的俗文學被忽視了。
王德威:剛才我們講到的是,“新舊”兩條路線之爭,還有“雅俗”、“東西”之爭,這些東西在晚清已經(jīng)醞釀了很長時間,所以不是到了某個黃道吉日了,大家一起來攤牌。當然,“五四”歷史的偶然性,你不得不承認。
其實俗文學也是“五四”的發(fā)明,是文學走向民間的重要方面!拔逅摹瘪g雜的面向,使其不僅啟蒙了精英階層,也啟蒙了小市民。“啟蒙”這么宏大的字眼到了市民階層、江南文人那里,就變成鴛鴦蝴蝶派的《啼笑因緣》、《金粉世家》。
通俗文學中的啟蒙意識是存在的,它扮演了一個“緩沖區(qū)”的角色。新的東西來的這么急、這么快,這些普通市民如何去接受?他們很可能會誤讀,也可能造成很有趣的偏頗。這些都可以理解。但同時,有一群文人,他們的確沒有那么新的思想,也沒有那么大的抱負,但他們用一種折中的觀點,提出了對“五四”想當然的見解和看法,然后又販賣給一般小市民,這里面產(chǎn)生了非常復雜的“接駁”現(xiàn)象。這個“緩沖”的作用其實很重要。有人說“鴛鴦蝴蝶派”有什么好看?張恨水是從南方來到北方的文人,他之前做過記者,他從南方來到北京這樣一個城市,大開眼界,但有多少人把張恨水的《春明外史》看成是北京文化地圖導覽?《春明外史》描寫“五四”前后北京城的面貌。你可以想象一個四川成都的讀者,通過這個小說想象北京有一個這樣的運動。這個意義上,俗文學就是一個“緩沖”,“緩沖”可能不是精英階級本身想要傳播的,但經(jīng)過這些市井文人再詮釋之后,他們讓變革不那么劇烈,讓這些改變變得理所當然、習以為常。比如離婚問題、女性獨立問題,都在《金粉世家》里有講述,小說描述女性獨立找出路的可能性,但又不像新女性那樣決絕。這是新舊價值的互動,探究如何去落實,這是“鴛鴦蝴蝶派”一個很大的貢獻。它的結果未必是“五四”激進精英所真正希望的,但面對社會巨變,“鴛鴦蝴蝶派”給中國人提供了精神上“緩沖”的慰藉。他們可能看不懂《狂人日記》,但通過《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可能對“什么是這個時代”有所了解。這就相當于今天的傳媒所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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