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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棟:從范著《中國通史》的一字之錯說起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這是我讀書經(jīng)歷中的一件趣事,在范文瀾老先生的《中國通史》中讀出一點疑問:唐代安史之亂才剛平定的秋季,吐蕃大軍突然襲擊長安,代宗逃亡,吐蕃占領(lǐng)長安,建立政權(quán),推出的傀儡皇帝竟是唐朝宗室李承宏。這李承宏是誰呢?

  

  范老《中國通史》十卷本的第四卷的第28頁上,明確寫著:“立李承宏(金城公主侄)為唐帝!蓖罗苡兴阌嫞烟瞥实鬯蛠淼暮陀H公主的侄兒立為你們唐朝的新皇帝,不是親上加親么。盡管這皇帝只做了十天,可是,終究吐蕃打進(jìn)首都另立新帝,并且是金城公主的親人,這可不是小事。何況,那時我正應(yīng)邀為《話說中國》的《變幻中的乾坤》作“特邀審定”,正為《前言》加寫一段“回紇、吐蕃和南詔”,寫到此事,可要認(rèn)真查對一下。

  

  于是,查到王仲犖在《隋唐五代史》上冊里寫道:“八月立章懷太子孫廣武王承宏為皇帝,承宏姊金城公主出嫁吐蕃贊普!保ㄉ虾H嗣癯霭嫔,第173頁)。不對了,在這里,承宏與公主不是姑侄,而是姊弟。范老和王老都是我十分尊崇的學(xué)者,他們兩說有異,誰錯了呢?

  

  正好手邊有呂思勉《隋唐五代史》,翻查到上冊第241頁,看到:“吐蕃入京師,立廣武王承宏為帝(章懷太子子邠王守禮之子)!保ㄉ虾9偶霭嫔纾┏泻晔钦聭烟又畬O,那么,應(yīng)該和公主為姐弟了,難道范老錯了?

  

  不能偷懶了,這事要查清楚。先查《資治通鑒》,在第7151頁末行查到:“戊寅,吐蕃入長安,高暉與吐蕃大將馬重英等立故邠王守禮之孫承宏為帝!焙∽ⅲ骸斑撏跏囟Y,章懷太子之子。”這就是說承宏乃邠王守禮的孫子,那么,正是公主的侄兒,范老又對了。

  

  問題就這么尖銳起來,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一件事,忽然放大了。只有跑圖書館去查兩《唐書》!很快查明:還是范老錯了——一字之錯。

  

  其實,金城公主的名字,可謂家喻戶曉,因為在中學(xué)教材里面她是藏漢民族友好關(guān)系的重要人物,文成公主下面就是她了。可是,她弟弟曾經(jīng)被吐蕃利用這一節(jié),卻鮮為人知,即金城公主本人和親前后事跡,其宣傳和普及的程度也遠(yuǎn)不及文成公主的十分之一。借此機會,把兩《唐書》中的《高宗中宗諸子傳》和《三宗諸子傳》以及《吐蕃傳》查閱一番;
查下來,這才了解章懷太子李賢雖然早就死于武則天之手,其后嗣卻還有不少故事,值得一說。

  

  李賢的名氣很大,不在于他的政治經(jīng)歷,而在于他為《后漢書》作注,從古至今,你打開《后漢書》,就看到“唐章懷太子賢注”,猶如梁武帝的兒子昭明太子編《文選》一般,名因書傳。他的兒子守禮,在父親死后,就與堂兄弟們茍全性命于武氏氣焰之下,“閉處宮中十余年”。玄宗剪除武韋,君臨天下之后,他以邠王之尊,累出任刺史,而并無政績可言,唯好弋獵酣樂,高歌擊鼓,且多嬖寵,有子女六十余人,有點像漢武帝的兄弟中山靖王劉勝而尤過之,這也可能是他們皇族避禍全身的一種辦法吧。他享年七十,死于開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林語堂先生用英文寫作《武則天正傳》(已譯為中文,由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就選邠王守禮作為歷史的見證人,以他的回憶錄的形式為武則天作傳,這真是一個聰明的選擇,因為守禮既長期生活于宮中,必然見聞豐富,且又長壽,位列三公(司空),還有誰比他更權(quán)威更合適來講祖母的前朝往事呢。

  

  邠王的女兒,怎么會是公主呢?那是因為中宗李顯把她養(yǎng)在宮中。當(dāng)時,武則天已經(jīng)病重,不能理事,中宗剛復(fù)位,年號已改為神龍。吐蕃贊普去世,使者來報喪,贊普的祖母為其孫請婚,中宗便答應(yīng)把養(yǎng)在宮中的守禮的女兒封為金城公主嫁給他。二年后,吐蕃來迎婚,中宗在世時做的最后一件正經(jīng)事,就是親自“送金城公主歸吐蕃”。此事在《中宗本紀(jì)》里,記載簡略,在《吐蕃列傳》里可熱鬧多了。送親幾經(jīng)周折,最后派定左衛(wèi)大將軍楊矩為送婚專使,中宗駕幸始平縣(今陜西興平),在此設(shè)帳宴飲,命吐蕃使進(jìn)前,諭以公主孩幼,割慈遠(yuǎn)嫁之旨,“上悲泣唏噓久之”,同時,改始平為金城,又改其地名為風(fēng)池鄉(xiāng)愴別里。就這樣,御駕親自送別金城公主遠(yuǎn)嫁吐蕃,和親去了。

  

  這是公元710年初的事,金城公主嫁的是棄隸縮贊,后來繼承贊普位,便是墀德祖贊。公主在吐蕃三十年,期間唐蕃關(guān)系友好。睿宗時,當(dāng)年送親專使楊矩出任鄯州都督,吐蕃遣使厚遺之,請以河西九曲之地(今西寧南)為公主的湯沐之所,楊矩奏請與之。玄宗時,贊普上表云:“外甥以先代文成公主、今金城公主之故,深識尊卑,豈敢失禮!碑(dāng)年迎婚使者悉獵曾被玄宗引入內(nèi)宴,賜禮多種,議定在赤嶺各豎分界之碑,約以更不相侵。公主還要“《毛詩》、《禮記》、《左傳》、《文選》各一部”,皇帝不顧有大臣反對,“制令秘書省寫與之”。如此種種,唐代文獻(xiàn)都有記錄,至于赤嶺分界之碑豎立的地方,在今湟源縣,現(xiàn)有碑亭,就在日月山口,我曾到此一游,登亭展望,果然是一片肥美草原,公主湯沐之所就在此地附近。

  

  

  原載《東方早報》2009-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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