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妙玉的凡心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劉心武先生在《妙玉討人嫌》一文(見《萬象》1999年5月號)中贊嘆曹雪芹刻劃人物筆法凝練生動,在《紅樓夢》第四十一回中,僅用一千三百二十五個字,就把一個人物寫活,“給閱讀者留下了那么寬廣的想象空間,以至不僅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且是嫌厭者有其‘理’,而珍頌者有其‘據(jù)’!睂Υ宋乙灿型小!都t樓夢》中“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一節(jié)的確是人物素描的精品。短短一段簡樸的文字,敘述明快,對話傳神,妙玉清高孤傲的性格躍然紙上。正如劉先生所言,對於妙玉這個人,讀者或尊或嫌,卻很難無動于衷,足見曹雪芹小說藝術(shù)的高超。
然而,劉先生認為,許多讀者嫌厭妙玉,是受了高鶚續(xù)書的影響,因為按高鶚的思路,妙玉是個“假正經(jīng)”,寫妙玉走火入魔,失落風(fēng)塵,有違曹雪芹原意。這個結(jié)論我認為很值得商榷。
在我看來,不管《紅樓夢》后四十回是否“誤讀”雪芹原意,其中不乏精彩篇章,第八十七回寫妙玉的一段即是一例。第一百一十三回提及妙玉或被人劫走,或情愿離去,只有只言片語,且是傳聞,所以,我們確知的妙玉的故事當(dāng)以八十七回為終結(jié)。這一回中其實正有劉先生所期望的“平衡”之筆,它與四十一回對應(yīng),相輔相成,進而托出妙玉的完整形像。四十一回寫妙玉超凡脫俗,孤傲怪僻,不食人間煙火,難怪有人愛,也有人嫌。八十七回寫妙玉塵緣未斷,凡心思動,所謂“神不守舍”、“走火入魔”所暗示的正是妙玉被壓抑的情感和欲望。我覺得,此時的妙玉不僅使讀者同情,她的敏感與脆弱更引起讀者內(nèi)心的共鳴:在這一瞬間,妙玉已不再是超然如野鶴閑云,而是塵世間活生生的人,是與讀者一樣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軀。不乏常人所具有的情感,妙玉的高潔才令人感慨。否則,所謂個性,若非純系怪僻,便為超人之性,難以打動人心。
八十七回中的妙玉篇有寶玉觀棋、妙玉解琴、走火入魔三段故事,意在披露情、空兩境在妙玉內(nèi)心的交織、矛盾、與沖突。其實,這也是《紅樓夢》全書主題的縮影。在觀棋一段中,“妙公輕易不出禪關(guān),今日何緣下凡一走”一句話出自寶玉之口,本是幽默的客套,然而,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妙玉把臉一紅,低頭不語。有感于寶玉關(guān)于出家人心靜的話,妙玉的羞澀更見明顯:她“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fù)又低下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以至於“癡癡的”問寶玉:“你從何處來?”接下去又有妙玉“心上一動,臉上一熱,自然也是紅的”一段描述。顯然,妙玉雖為出家人,但心欲靜而情不止,寶玉正是使妙玉動心的人,她對寶玉的偏愛在六十三回中送帖賀壽一段已有伏筆。寶玉對此渾然不覺,而敏感的妙玉卻對自己的迷惘頗為窘困,以至於與惜春辭行的話都似乎有弦外之音:“久已不來這里,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贝藭r的櫳翠庵,即寶玉所說的“禪關(guān)”,已不只是妙玉棲身之處、靜修之所,同時也象征著妙玉超世脫俗,置身“檻外”的心境。妙玉從此境中來,不料塵緣未斷,情動神移,歸去的路已在迷蒙中了。
在回櫳翠庵的路上,寶玉妙玉經(jīng)過瀟湘館,黛玉正撫琴低吟,兩人不由得止步靜聽。樂曲前三疊敘說秋風(fēng)蕭瑟,孤女思鄉(xiāng),情人雖意趣相投,但各自的境遇又不盡如人意。這實際上都是黛玉身世的寫照,也抒發(fā)了黛玉對坎坷人生的感慨。曲調(diào)雖悲涼沉重,但哀嘆中有“思古人兮俾無尤”的愿望,并不輕生厭世,難怪妙玉嘆道:“何憂思之深也!比欢诖巳B之后,黛玉再度調(diào)弦定音,妙玉即有不祥之感:“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苯又
里邊又吟道:“人生斯世兮如輕煙,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輟,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聽了,呀然失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闭h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么樣?”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不必多說。”竟自走了。
這段文字與上回(八十六回)中黛玉解琴,感嘆“知音難遇”一段相呼應(yīng),寫妙玉為黛玉唯一知音。黛玉撫琴,撥動的是心弦;
妙玉之所以明白,是因為兩人心弦的共鳴。《紅樓夢》諸多女性中,癡情者莫過於黛玉,超脫者莫過於妙玉。兩人對人生的選擇殊異,但都具寄人籬下的孤兒所特有的敏感,都為人生抉擇的艱難和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所困惑:黛玉渴望現(xiàn)世的幸福,執(zhí)著于人間的愛情,但同時又不屑于世俗人欲,潔身自好,孤芳自賞,以至於在極為矛盾的心境中乞望世外的解脫。妙玉一向清淡人生,以“檻外人”自詡,卻難消對“檻內(nèi)”的眷戀,情不自禁。這就是為什么妙玉不僅能理解黛玉對世態(tài)炎涼和情感糾葛而發(fā)的“憂思”,而且能領(lǐng)悟“思古人兮俾無尤”與“素心如何天上月”兩種愿望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前者謙卑持重,后者清高孤寂;
前者視人生價值為世代傳統(tǒng)的延續(xù), 后者愿自身的清純不染世間的污濁。入世的明智與出世的覺悟?qū)嶋y兼容,而黛玉情系人間,卻心隨明月,其高潔可謂“太過”,所以“不能持久”。君弦繃斷,張力所致,這張力正是黛玉內(nèi)心世界的寫照。而且,“可裂金石”之聲由彼及此,觸動了妙玉的心弦,妙玉所預(yù)感的與其說是黛玉的命運,不如說是自己的危機:下一段故事中所謂“走火入魔”寫的又何嘗不是妙玉內(nèi)心張力“太過”,“不能持久”呢?
魔者淫也,性欲也。當(dāng)然,妙玉“入魔”絕非縱欲。相反,妙玉剎那間精神的崩潰恰是壓抑以至扼殺欲望所致。當(dāng)晚妙玉在櫳翠庵拜佛打坐,欲入靜思空,“斷除妄想,趨向真如”,不料竟禁不住房上兩個貓兒發(fā)情嘶叫的侵擾,進而想起日間寶玉之言(當(dāng)是寶玉所說的出家人心靜,靜則靈,靈則慧之類的話),不覺心跳耳熱,神不守舍,恍惚間似有許多公子王孫求親,媒婆起哄,接著又有盜賊相逼,妙玉由此便神志不清了。按佛家的觀點,“妄想”皆由情色而生,這在世俗人生經(jīng)驗和當(dāng)代心理學(xué)理論中也可得到解釋:如果說寶玉觀棋一段中,使妙玉心神不定以至於困窘的是對寶玉的眷戀之情,在走火入魔一段中,妙玉不敢正視甚至懼怕的則是她自身的性欲,雖然對這一點她并無明確意識。性是情的本原,情是性的變異與升華;
性是人的生物本能,情是人的社會屬性。這就是為什么曹雪芹借警幻之口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所謂“情而不淫”不過是“飾非掩丑之語”,寶玉之“癡情”乃“意淫”也。人類文明秩序、宗教倫理多視性為不凈,甚至把它看作洪水猛獸,動亂之本,加以壓抑和控制。在這一點上,佛家并不例外。因此,妙玉由教化修煉而形成的道德良心(即弗洛伊德所說的“超我”)早已把性欲作為“心魔”打入無意識的冷宮,甚至在理智失控,把守不嚴的一瞬間,這“心魔”也只能以恐懼反證自身的存在,於是便有王孫公子媒婆盜賊之類的幻象。耐人尋味的是,“走火入魔”的悲劇竟發(fā)生在聰慧無比,虔敬超脫的妙玉身上,可見鏟除“心魔”乃人力之不能及。
換句話說,佛家所謂情色之鄉(xiāng)其實是人生的唯一歸宿,人的幸福和痛苦全在此生此地,此情此境。超世脫塵的愿望或生于絕望,或來自靈感,而且往往不乏崇高,但說到底不過是“妄想!痹僬f,人富于情感,熱愛生活,才能動人,如晴雯、黛玉、尤三姐!都t樓夢》中偶有具超世悟性者,自恃不受“邪魔”纏擾,可一念不生,萬緣俱寂,如惜春。但這類人與其說高潔,不如說心冷,即缺乏人所特有的情操,可謂怪僻。妙玉本性敏感多情,當(dāng)屬於前一類人?桃獬摰闹鞠螂m有礙于她對自己真情的意識,但反過來說,若無激越的情感,也就不會有“走火入魔”的悲劇。在精神錯亂的片刻,修煉一生的妙玉自然乞靈于佛祖,但緊接著便向周圍的人哀求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家去罷。”在迷亂中,妙玉抱住身邊的女尼哭道:“你就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痹谛≌f中,這是我們聽到的妙玉的最后一句話,思鄉(xiāng)戀母的呼喊出自一個出家的孤兒之口,催人淚下。妙玉喊出的固然是瘋話,但理智失控時的言詞往往是心聲。而且,在寶玉觀棋一段中,即便妙玉“你從何處來”的問話并無機鋒,她對惜春“從來處來”的戲語不勝困窘,這足以暗示妙玉對自身歸宿深感迷惘。最后,在妙玉的絕望中我們所看到的已不再是一個清淡人生,超凡脫俗的出家人,而是一個渴望生存,伶仃無助,思念母親懷抱的少女。俗世也好,紅塵也罷,此即妙玉的家鄉(xiāng),妙玉的歸宿。人性如此,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所以才有悲劇。與繃斷君弦的變徵之聲(即超世之音)相比,妙玉的呼喊不可裂金石,卻能動人心魄,感人肺腑。
一部《紅樓夢》,寫盡人生的“辛酸”與“荒唐”,而字里行間卻有作者的一片“癡”情,我覺得這正是《紅樓夢》動人的地方:作者以“癡”自嘲,既無超世者的清高,又無道學(xué)家的嚴正,而是以與世人同命的寬廣胸懷,道出過來人的無限感慨。有此“癡”情,作者才能將心比心,由此及彼,以高度的敏感和深切的同情體察世俗心態(tài),理解社會人生,於是便有人物刻劃之深刻,生活描繪之真切。《紅樓夢》中有眾多如妙玉這樣豐滿的人物形像,卻絕沒有圣人超人、英雄豪杰、妖魔鬼怪,大概是因為這類形像與《紅樓夢》作者所理解的“人”相距太遠。而后人作出妙玉高潔、黛玉多情、寶釵世故、鳳姐狠毒之類褒貶之辭,雖不無道理,但未免失之簡單,類似盲人摸象,遠不能描述《紅樓夢》人物的復(fù)雜多面,可謂“不解其中味。”曹雪芹要讀者體會的正是人生的意味,而《紅樓夢》之所以不朽,就在於它寫出了活生生的、富于個性而又十分完整的人。妙玉的形像便是一例。
劉心武先生極贊曹雪芹的文筆,主張當(dāng)代作家“從曹雪芹再出發(fā)”,這一點我非常同意。中國當(dāng)代年輕作家偏愛西方現(xiàn)代小說,并深受其影響,這同樣有助于文學(xué)的繁榮。不過,我覺得更值得我們認真體味的卻是《紅樓夢》與西方經(jīng)典中共有的人本傳統(tǒng)和人文情懷,即對世俗人生的關(guān)注與同情,對人性人情的洞悉與沉思。此話乃老生常談,似乎不值一提:作家寫的本來就是人,何須提醒?然而,真能以人生啟示震撼讀者心靈,讓人百讀不厭,嘆為觀止的傳世之作,古今中外又有幾部呢?象《紅樓夢》這樣的作品,正由于寫人寫得深刻動人,才得以超越時代、文化、和語言的障礙,成為人類所共有的珍貴遺產(chǎn)。而且,說到底,文學(xué)上的造詣,見識修養(yǎng)為本,文筆技巧其次,若缺乏對人生的領(lǐng)悟和對人情的敏感,白話文再簡練生動也不能傳神,更不能感人,“意識流”的現(xiàn)代筆法功夫再深也難免成為有“流”而無“意識”的噫語。所以,文學(xué)的發(fā)展,終歸要從人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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