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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

發(fā)布時間:2018-06-2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一
  鑲著金絲滾邊,繡著八仙圖案的藍灰壽衣是她搬家過程中最先整理的行李。
  她打開荷葉銅鎖的香樟木箱子,習慣性地鼓起鼻翼,木料獨特的氣息已經(jīng)嗅不出來。她不知道是時間淡化了氣味,還是自身的嗅覺被時間逐步消解?干枯的雙手取出折疊整齊的壽衣,落下箱蓋,將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態(tài)度恭謹。她將袖子一個一個展開,衣服深深的折痕如同幾條溝渠,深埋著過往的時間,雙手將衣服同時朝兩個方向抻直,以期減輕褶皺。布料就像自己雙手皺成一團的皮膚,當手的力量施壓上面,它可以繃緊。轉瞬即逝的時光魔術,衣服又恢復原樣。她知道這些動作的徒勞性,只是習慣性地重復。
  重復的不止是壽衣。一上午,兩個淺口描青花的碗,三個綴著紅梅的白瓷盤子,腌青梅用的廣口玻璃瓶,裝酒釀的缽頭,她都用報紙編成的繩子,一層層捆扎起來,F(xiàn)在,這些東西堆在角落,活像扎滿繃帶的傷病員,無聲無息,從條條縫縫里露出一點它的本來面目。她冷不防與它們對視一眼,幽怨的目光讓她的身體忍不住抖擻一下,她害怕它們會埋怨她,趕緊將臉別過去。
  熏黑了身體的大鐵壺受過多次重擊,到處坑坑洼洼,像一張得過麻疹的臉。她不舍得扔,她能感覺鐵壺手把上一直留有丈夫的體溫。男人在世的時候,她洗腳,嫌木盆里的水燙,男人就拿起這把長嘴的鐵壺,一股冷水注到她發(fā)紅的腳背。對,還有掉了漆的木腳盆,她去找它。轉一個身,她便忘了。床鋪下銅的暖腳爐,這個到了冬天可是寶貝,可得帶著。沒有木炭。她一愣,好像被自己突然間冒出來的意識嚇了一跳。其實這東西已經(jīng)不用很多年,可現(xiàn)在她總是弄不清楚,記憶和現(xiàn)實就像她用報紙編織的帶子,擰絞在一塊,不分彼此。
  “我會帶著你走的,我走哪,你走哪!彼靡粦T自說自話的語氣保證,拍了拍生著綠銹的腳爐表面。許多灰塵趁勢從洞眼里跑出來,浮蕩在空氣中。這會兒,她把目光又落到折疊整齊的壽衣上。
  60歲一過,她就找鎮(zhèn)上的裁縫做這套壽衣。委婉而不失真誠地向裁縫表明自己的心意,因為她曉得65歲的老裁縫還沒為自己做壽衣。
  裁縫掉了幾顆牙,說話漏著風,“這么早就給自己備著了?”
  “不都說,給自己提前做壽衣,是添壽”。她說的不是實話。
  裁縫說:“人死,雙腳一蹬,自有兒女來操辦,自己要活著操這份心,累!
  她說:“怕兒女麻煩!
  這是實話,生前麻煩兒女,死后也要麻煩他們,她覺得過意不去。當然,她提前做壽衣還有一個原因。鄰村一起長大的好姐妹,一家人吃中飯,沒扒拉幾口飯,就捂住胸口倒下沒再起來。兒女們慌里慌張,不知道應該做什么。她去參加葬禮,眼尖地認出小姐妹的嫁衣如今裹在那個冰冷的身體上。她拉著侄兒的手,半是難受半是憤怒地說:“那可是你姆媽的嫁衣呀!”侄兒一臉驚愕,顯然是剛被告知的樣子。不過,他被敲敲打打的聲音搞得六神無主又煩燥不安,但他還是盡量耐著性子,拍著她的肩膀安慰著,“沒關系的,阿姨,反正一樣都是要燒掉的。”她跪在靈前哭得顫顫發(fā)抖,好姐妹的嫁衣穿了兩次,一次結婚,一次是離世。她不能怪小一輩們行為輕率。他們不信佛,忘記灶王爺菩薩臘月二十三要上天的日子,也不曉得要接他下來。搬進小區(qū)住新房,供灶君的地方也沒有。自己平日里供的觀音菩薩像,也被女兒美珍拿到廟里去。害得她念經(jīng)的時候總是要走到窗口,她想,不曉得觀世音菩薩聽不聽得到?
  二
  防盜門“呯呯呯”地響起來。
  “我還沒聾到打雷都聽不到”。她像受到驚嚇,想到是女兒美珍來了,才穩(wěn)了下神慢悠悠地走到門口。
  她不喜歡女兒來察看搬家前收拾東西。女兒總是東張西望,對什么都一副不滿意的樣子。提出扔了哪樣東西,哪件東西不要,或者干脆送人。女兒叫她這樣精簡搬家物品,只為把她塞上一輛三輪車。幾年間,她的物品精簡得厲害,如同她的體重。
  “我那八仙桌不是送給了你,筍鏟,鐮刀,還有一副油光锃亮的竹籮筐,不都你給我送走了,還有,觀世音菩薩,你也給我送到廟里去了,我現(xiàn)在要想拜拜,念經(jīng)都不曉得對著哪里念!彼龑γ看伟峒颐勒涮嫠幚淼舻臇|西都逐一念叨。
  “你這種破爛東西,當真以為有人要啊!泵勒浒櫰鹈碱^,“我管管你,是為你好,你也不想想,你去住個人,人家都得捏緊鼻孔,何況,你還帶著這么多垃圾! 女兒皺緊了眉頭,“腌青梅的瓶,你有多少年沒腌了,你是有院子還是有青梅樹?”
  “什么東西都要摜掉,送掉,我這把老骨頭也摜摜掉好了!彼粚ε畠哼留著點小小的嘴上脾氣。
  每年一到六月初,葉子和果實綠得像要出事的青梅林的確砍光了,青梅酒的滋味卻還時不時會在她舌尖下翻滾。
  “你要有自己的房子,成堆的東西不用東搬來西搬去,我也不來管你!迸畠阂患保鸵贸龇址孔拥氖聛碣|問她!熬椭垃F(xiàn)在嘴硬,那么硬氣的話,分房子的時候怎么不吭聲,腰不挺直點?一句都不敢說,到了今天自己難受也讓別人難受!
  她一聲不吭,一手先扶著竹椅的靠背,將身體轉向它,慢慢坐下去,雙手撫著膝蓋。心想:走的時候這把椅子可千萬不能忘了。她知道女兒說的在理,不再爭辯。她的大女兒,脾氣就跟死去的男人一樣剛硬。可是再剛硬也是做了奶奶的人,平日買菜燒飯帶孩子,還時常要看看媳婦的臉色辦事。再過幾個月,孫媳婦都要過門了。
  她想女兒的事,想不了多遠,腦袋便慢慢低垂下去。鼻子似乎能嗅到水的氣息,水面開闊,兩岸綠樹叢里隱約點綴著木制結構的屋舍,一縷青煙轉著彎地來到河面,低頭俯看水里的影子,又靜靜地消散。她使勁嗅著,木柴和稻草散發(fā)的氣息,鴨子撲騰著翅膀,劃過一長道水線,被卷起的白色金櫻子花瓣,一浪一浪,涌向堤岸,涌向她。陽光在水里形成光束,水草在招手。她瞧見水中的自己,折射變形的衣服和褲腿夸張地扭曲著,好像即刻要脫離自己的身體。銀色閃光的魚群從她的手邊穿過,微癢的感覺,她努力瞇縫起眼,追尋魚的蹤跡?墒,水面陽光晃動得厲害,她不得不閉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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