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故事新編》漫談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今天我們講一個比較感性化的、文學(xué)的問題,具體說來就是一個文學(xué)欣賞的內(nèi)容——《故事新編》漫談。
首先,講一下為什么今天我們來漫談《故事新編》。這其實是人們對魯迅作品認識的一個過程。在開始的時候,大家比較關(guān)注《吶喊》、《彷徨》和魯迅的雜文,同學(xué)們所熟悉的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所選的魯迅的文章,恐怕大都出自這兩部小說和雜文,到了八十年代人們比較關(guān)注《野草》,到了九十年代、本世紀初,至少在學(xué)術(shù)界都對《故事新編》感興趣。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變化呢?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不過,今天在這里就不談了,因為說起來話會比較多。我們還是來讀作品吧。
。ㄒ唬
首先,對這個題目作一下解釋。所謂《故事新編》,首先是“故事”。魯迅說得很清楚,“故事”是中國古代的一些神話、傳說以及古代典籍里的部分記載,這實際上表現(xiàn)了古代人對外部世界和自身的一種理解,一種想象。所謂“新編”,就是魯迅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里重新編寫、改寫,某種程度上這是魯迅和古人的一次對話,一次相遇。既然是重寫,是重新相遇,魯迅在寫《故事新編》時就要在古代神話、傳說、典籍里注入自己所處時代的精神,注入個人生命體驗!覀冏x《故事新編》,就是要了解他在里面注入了什么東西。
那么,這到底是部怎么樣的小說呢?又怎樣去理解它呢?我有一個簡單的理解:它是魯迅奇思怪想的產(chǎn)物。我想每一個作家寫作時都有一定的靈感,會有所謂神來之筆,而《故事新編》恰是魯迅的一個靈感,是他的奇特想象。小說里講的故事的主人公,有古代神話里的英雄,比如射日的后羿,造人的女媧,治水的大禹,還有一些古代的圣人、賢人,比如孔子、老子、墨子,莊子,他們身上都有一些神圣的光圈。魯迅突發(fā)異想:這樣一些身上有著神圣光圈的英雄、圣賢,如果有一天走到百姓當(dāng)中,成了普通人,神變成人,圣人變成常人,這個時候他們會有什么奇怪的遭遇,奇怪的命運呢?他的整本《故事新編》就是圍繞這個多少有些古怪的想象展開的。
最能體現(xiàn)魯迅構(gòu)思的是《奔月》。這篇小說寫的是后羿的故事,但寫得很特別。后羿的故事本來是說:天上有十個太陽,老百姓被曬得受不了了,這時后羿出來,把九個太陽射了下來,留著最后一個保證人們的生存發(fā)展。對于這樣一個英雄,魯迅并沒有從正面描寫他當(dāng)年怎么射日,怎樣創(chuàng)造豐功偉績,而是描寫英雄業(yè)績完成以后,后羿有什么遭遇。——“以后”,這才是魯迅所關(guān)注的。魯迅對很多問題都喜歡追問“以后怎么樣”。可以隨便舉個例子,在五四時期談到女子解放,有一個共同的命題,是從易卜生《傀儡之家》那里拿來的,就是“娜拉走出家門”:這是五四很有名的一個命題。大家都這么說,魯迅卻要問:“娜拉出走后會怎么樣?”他回答說:“要么墮落,要么回來!彼乃伎季褪沁@樣徹底而特別,老是追問“以后”。現(xiàn)在同樣的,魯迅也要追問:后羿完成其英雄業(yè)績以后,會怎么樣,有什么遭遇。
后羿射下九個太陽之后,同時也把天下的奇禽異獸都射死了,這就出現(xiàn)一個生存問題。尤其是他的夫人嫦娥,是天下的美女,作為一個丈夫拿什么來給這樣一個美女夫人吃呢?天下所有的奇禽異獸都被射死了,找不到吃的東西了,所以每天只有請他的夫人吃“烏鴉炸醬面”。這樣,夫人就大發(fā)脾氣了。于是,這天一大早,嫦娥起來就娥眉直豎,對后羿說:“今天你給我什么吃?還是烏鴉炸醬面?那不行,我吃膩了,必須給我找到別的東西,否則不準回家”。這就是所謂“妻管嚴”,是普通老百姓生活里很常見的事。就象天下所有的丈夫一樣,后羿也只得聽夫人的話,騎馬到了幾百里之外。他遠遠看見一只肥雞,非常高興,心想:這回有雞吃,回家就好交待了。他一箭射去,那雞應(yīng)聲落下。但就在他趕過去想拿雞的時候,被一個老太婆一把抓住。——這是誰?雞的主人。
“賠我雞來!”
“這雞我已經(jīng)射死了!
“那不管,你得賠!
后羿沒辦法了,就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她了。
“不行,還不夠。”后羿萬般無奈只有亮了相,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管你是誰!”
“我是后羿呀!”
“后羿是什么東西?”
人們已經(jīng)把他給忘了。
他沒辦法,最后只得說“明天這個時候我準時來,拿更好的東西給你。”
就這樣,后羿好不容易才脫了身。
剛走沒多遠,只見遠處一只箭飛過來,后羿“啊”的應(yīng)聲倒地。這箭從哪兒來呢?這是他當(dāng)年的學(xué)生逢蒙射的。所以你看現(xiàn)在的后羿,人們都把他遺忘了,他的學(xué)生也背叛他了。逢蒙看到他倒下去,就趕來想殺害自己的老師。后羿卻從地上翻身而起,說:“你小子,幸虧我留了一手!”這一手又是什么呢?——原來,箭飛過來以后,“啊”一聲倒地不是真的倒,而是用嘴把箭銜住了。這樣逢蒙就很狼狽,逃走了。但后羿到家后,仆人過來報告說:“不好了,先生,夫人跑了!”——嫦娥奔月,到天上去了,連老婆都背棄了自己。后羿就發(fā)怒了,說“拿箭來”——他要重新射日,這次是射月亮。這里魯迅先生有一段很精彩的描寫: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只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須發(fā)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dāng)年射日的雄姿!
這一段描寫是非常精彩的。后羿雖說已經(jīng)落魄了,但雄姿仍在,可這仍然不能改變他的命運。因為當(dāng)所有的奇禽異獸被射死以后,他就沒有施展自己才能的對象,面臨著“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尷尬。而且連基本生存都難以維持,整天糾纏在日常生活的瑣事當(dāng)中,這就導(dǎo)致了他自身精神的平庸化,使他無法擺脫內(nèi)心的那種無聊和疲倦感。這里寫的不僅是一個被遺忘、遭背叛、被遺棄的外在的悲劇,更有一種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所導(dǎo)致的內(nèi)在生命弱化的悲劇。魯迅在這里,實際上是討論了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先驅(qū)者的命運問題,不只是指后羿,實際也滲透了魯迅自己的生命體驗,五四過去之后,先驅(qū)者都面臨類似后羿一樣的遭遇與命運。
另外還有一篇叫《補天》,是寫女媧造人的故事。這篇開頭非常漂亮,用筆很華麗,在魯迅的作品很少見。我們看其中一段,大家要注意他用的色彩。
“粉色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滅的目夾 眼,天邊的血紅的云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
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
我們可以想象:“粉色的天空”……“石綠色的浮云”……“金球般的太陽”……“冷且白的月亮”……,是一副色彩艷麗濃烈的壯闊的場景——女媧就在這種場景下造人、補天。而魯迅最關(guān)心的,是女媧在造人過程中的心理變化。開始時,她精力充沛,興趣盎然,拿泥捏成一團,扔出去,“哇”的一聲,一個人就誕生了。她創(chuàng)造了人,有一種創(chuàng)造者的喜悅。但是不久,她發(fā)現(xiàn),在她胯間出現(xiàn)了一個小人在嘀嘀咕咕告狀,說別人的壞話。大概人都喜歡做這種事,尤其是中國人。女媧見到這樣的人心里就煩了,想:我怎么造出這樣自私的、委瑣的人呢?頓時一種無聊感襲上心頭,她不想造人了,覺著造人沒意思。就不象以前那樣用心捏了,而是用樹枝蘸著泥水一甩,甩出人模人樣的一些東西來。她前邊用心捏的都是聰明靈俐的,后面的則都一個個獐頭鼠目。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眉清目秀的人,大概就是女媧用心捏的;
那些賊頭賊腦的,就是甩出來的。最后她疲倦了,以致累死了。
她剛死,那邊就有一彪人馬來了,打著一個旗號——女媧之嫡系,在她的肚皮上安營扎寨。為什么在肚皮上呢?因為那里脂肪最多,是最豐腴的地方。這有點滑稽,細細一想,又透出殘酷:女媧是人類之母啊,她為創(chuàng)造人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人卻連她的死尸都要利用,還打著“嫡系”即所謂忠實的繼承者的旗號。前面我們看到的那段壯闊的場景、綺麗的色彩,到這里就全都消解了。我們就會感到荒誕,而荒誕背后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感,這就是《補天》。
還有一篇小說《理水》,寫夏禹的故事。夏禹的故事大家很熟悉,我們先來看看魯迅怎么寫夏禹:“面目黧黑,衣服破舊”,而且“不穿襪子”,他一坐到椅子上就把兩腳伸出來,大腳上長滿栗子般的老繭。在魯迅的筆下,夏禹是一個平民實干家的形象。不僅是他,他的助手也像“鐵鑄”般地坐著,“不動、不言、不笑”,構(gòu)成一個黑色的家族。魯迅作品里就有這么一個“黑色家族”,而且魯迅自己就是“黑色家族”的成員。許廣平當(dāng)年做學(xué)生的時候,對魯迅有個一回憶,講魯迅先生給她們上課的情景。當(dāng)時魯迅已經(jīng)是非常有名的作家,大家都懷著好奇心,期待著他的上課。鈴聲一響,滾過來一團黑,只見魯迅穿著一身黑衣服,黑濃的頭發(fā)又粗又硬地直豎著,可不就是“一團黑”。在魯迅作品中也就有這么“一團黑”:《理水》里的夏禹,我們剛讀過的《奔月》里的后羿,下面就要講的《鑄劍》里的“黑色人”,還有《孤獨者》里的魏連殳,《野草》里《過客》中的過客等等,都是黑色的人,魯迅也就把自己的形象,自己的生命感受都滲透到這些黑色的人的形象中。
他寫夏禹,也不著重寫他怎樣創(chuàng)造治水的英雄業(yè)績,仍舊寫功成名就“以后”。首先是稱呼變了,不再叫“禹”,而是叫“禹爺”——成為“爺”了。大街小巷的老百姓都在傳頌禹爺?shù)墓适,而且越說越神,越說越玄。說他夜間變成一只熊,用嘴和爪開通了九條河;
說他把天兵天將請來,把興風(fēng)作怪的妖怪壓在山腳下。這樣,在老百姓的傳說中,禹就被神化了。本來治水對于夏禹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嚴肅的事業(yè),現(xiàn)在卻變成了老百姓聊天、談笑的資料,大家只是覺著好玩。這樣,大禹的一切努力、奮斗都變得沒有什么意義與價值,變成一個故事了。于是就出現(xiàn)了萬頭攢動、爭相看禹爺?shù)膱雒,出現(xiàn)了魯迅最為關(guān)注的“看客”現(xiàn)象。魯迅有一篇小說《示眾》就是專門寫“看客”的:小說開頭寫北京的夏天,天氣極熱,大家都覺得無聊,沒什么可干。這時在馬路對面,突然有一個巡警牽著一個犯人出現(xiàn)了,這可是一件有刺激性的事,于是,大家就從四面八方擁過來看犯人。開始是大家看犯人,后來是犯人看大家,再后來是大家互相看。每個人既看別人又被別人看,就形成了“看”與“被看”的模式。這是魯迅對中國人的生存方式和人與人間關(guān)系的一個高度概括。大家不妨想想,你們和周圍的人是不是這種關(guān)系。一方面看別人,一方面被別人看。比方說,今天我坐在這里,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大家看,同時東張西望地看大家。這就是一個“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一切都成了表演,成了游戲,魯迅說“中國是一個文字的游戲國”,“中國的群眾都是戲劇的看客”,這是內(nèi)含著一種沉重的,因為就在看戲的過程中,一切真實的不幸與痛苦,一切嚴肅、認真的努力與奮斗,都被消解了。所以“萬人攢動看夏禹”的場面實際是包含著內(nèi)在悲劇性的,表面是一個喜劇,熱鬧得不得了,但熱鬧的背后是一個悲劇,夏禹治水的意義,被遺忘了,價值也消解殆盡了,他成了全民觀賞的對象了。
還不止于此,當(dāng)時的司法部長皋陶還下令全國向夏禹同志學(xué)習(xí),否則就要關(guān)進監(jiān)獄。一強制學(xué)習(xí),就變成專制了。夏禹實際上就成了統(tǒng)治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了。而且最后還危及到了自身,他自身也異化了。既然成了“禹爺”,就要有符合“爺”的身份的一套行為方式,必須遵循應(yīng)有的規(guī)矩。比方說,作為一介平民,夏禹平時穿衣服很隨便,但現(xiàn)在是“禹爺”,上朝廷就必須穿漂亮的官服,這叫“入鄉(xiāng)隨俗”。結(jié)果呢?他就異化了,也就成了統(tǒng)治階級里的一員。小說最后一句話魯迅寫得非常輕松:“終于太平到連百獸都會跳舞,鳳凰也飛來湊熱鬧了”。果真是“太平盛世”了,禹這樣的為民請命的人,現(xiàn)在也不成為威脅了,皆大歡喜了。但就是這“太平”二字掩蓋了天下多少不平事,“太平”的背后又有多少血和淚!讀到這里,人們不能不感到這輕松背后的沉重,從而引發(fā)出無限的感慨。
還有一篇《非攻》,是寫墨子的故事。大家知道墨子的老鄉(xiāng)公輸,他發(fā)明一種攻城的機械,獻給了楚王,楚王就決定用他的發(fā)明去攻打宋國。墨子聽到消息后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當(dāng)著楚王的面,和公輸般斗智、斗法,一攻一守,最后還是墨子技高一籌,公輸般認輸,戰(zhàn)爭也就制止了。這戰(zhàn)爭是怎么打的呢?不是雙方士兵面對面地直接廝殺、打斗,而是雙方主帥斗謀略、斗軍事武器、技術(shù)。這就很有點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味道,就像美國當(dāng)年的海灣戰(zhàn)爭,現(xiàn)在的伊拉克戰(zhàn)爭,都是決勝在戰(zhàn)場之外!斗枪ァ穼懙木褪且粓霈F(xiàn)代意味的戰(zhàn)爭,這是很有意思的。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墨子制止了這場戰(zhàn)爭“以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來到了宋國,這個剛被他拯救的國家,他遭遇到了什么呢?他“一進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為什么?因為他穿得太寒酸,土頭土腦的,所以,就被當(dāng)?shù)鼐觳环判牡乃褭z了兩回。然后“又遇見了募捐救國隊”要向他募捐,連破包裹也捐掉了!暗降媚详P(guān)外,又遇著大雨”,想到亭子里避雨,因為他的衣服太破舊也被兩個警察拒絕了。一個為民請命的人,到最后連躲雨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他戰(zhàn)勝公輸般令人非常敬仰,但現(xiàn)在又讓人覺著非?蓱z,一下子把前面的莊嚴感都消解掉了,留給讀者的依然是透骨的悲涼感。
所以,我們讀魯迅的《故事新編》,無論是《奔月》、《理水》,還是《非攻》,都會感覺到他是在討論一個問題,就是先驅(qū)者的命運的問題,一切為民請命者的命運問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的每一篇小說都有兩種“調(diào)子”:崇高的與嘲諷、荒誕的,悲壯的與悲涼的。兩種調(diào)子互相消長,形成內(nèi)在的緊張關(guān)系,而且小說后半部分情節(jié)都忽然翻轉(zhuǎn),把前面的情節(jié)顛覆,很像現(xiàn)在所說的先鋒派小說和后現(xiàn)代小說。而這樣的復(fù)雜化的敘述與描寫的背后,隱現(xiàn)著魯迅的懷疑的審視的眼光:他要打破一切人、我制造的神話。
。ǘ
現(xiàn)在我要講《鑄劍》,它是《故事新編》里寫的最好、表現(xiàn)最完美的一篇,因此我們要作一個文本細讀。
小說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有一天楚王的王妃白天摸了一下鐵柱子,晚上就生下了一塊鐵,這自然是塊奇鐵,楚王就把當(dāng)時楚國最著名的鑄匠莫邪找來,命令他用這塊鐵鑄一把劍。莫邪鑄了一把雄劍和一把雌劍,他知道大王善于猜忌又極其殘忍,所以就獻出雌劍留下了雄劍,交給夫人,囑咐她將劍埋在地下,待兒子長大,到十六歲時再取出來,讓兒子為他報仇。他的兒子果然長大了,叫作“眉間尺”,就是說,雙眉之間距離有一尺之寬——當(dāng)然,古代的一尺沒有今天這樣寬,但總之是很寬的了,我們可以想見,濃眉大眼寬距離,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小說一開始就是十六年后的子夜時分,母親向眉間尺追述當(dāng)年他父親鑄劍的情景,那真是驚心動魄——
“當(dāng)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呵!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面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云,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xiàn)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爐子里,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zhuǎn)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里,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xiàn)了!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nèi)。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
我們看到的是魯迅式的顏色:白的,紅的,黑的,“通紅”以后的“純青”。還有魯迅式的情感:從“極熱”到冰一樣的“極冷”。魯迅正是這樣外表“極冷”而內(nèi)心“極熱”,這把“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的“劍”,正是魯迅精神的外化。而在小說里,真正代表了這性格、這精神的,是“黑色人”。
這黑色人是如何出現(xiàn)的呢?
這天晚上楚王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拿劍刺殺他,便下令全城搜捕眉間尺。正在最危急的時候出現(xiàn)了“黑色人”。
“前面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并不言語,只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
后來是飛奔!懊鎱s僅有兩點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黑色人對他說,“我為你報仇”,“只要你給我兩件東西:一是你的劍,二是你的頭!泵奸g尺毫不猶豫地割下頭,“‘呵呵!’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fā),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黑色人確實像冰一樣冷酷無情。但當(dāng)眉間尺問他:“你為什么要給我報仇呢?”“黑色人”卻這樣回答:因為“我的靈魂上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jīng)憎惡了我自己!”這就告訴我們,黑色人有一個受了傷的靈魂。我們可以想見,黑色人原來也有火熱的心靈、熱烈的追求,但他受到一次又一次打擊和侮辱,他的心變硬了,排除了一切情感與追求,只剩下一個感情——那就是憎恨,只有一個行為——那就是復(fù)仇。他把自己變成一個復(fù)仇之神?梢姾谏送瑯油獗肀涠鴥(nèi)心火熱,他同樣是“黑色家族”的一個成員,在某種程度上即是魯迅的化身。在小說里,他的名字叫宴之敖,而這恰是魯迅的筆名!棒斞浮谏恕獎Α保呤侨跒橐惑w的。
我們再看黑色人如何復(fù)仇。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玩雜技的人,宣稱有絕妙的雜技表演。而楚王此時正覺得無聊,想找刺激,就把他召上宮來。
黑色人要求將一個煮牛的大金鼎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面堆了獸炭,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
臉帶笑容;
頭發(fā)蓬松,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面轉(zhuǎn)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么話,隨即將手一松,只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靜!薄啊炕鹨舱,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他已經(jīng)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fā)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乎嗚呼兮嗚呼嗚呼!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涌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運動。那頭即隨水上上下下,轉(zhuǎn)著圈子,一面又滴溜溜地自己翻筋斗,人們還可以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顏色轉(zhuǎn)成端莊。這樣的右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態(tài)度很雍容”!堊⒁,這里對眉間尺形象的描寫:“秀眉長眼,皓齒紅唇”,“顏色端莊”,“態(tài)度雍容”,還有那“玩得高興的笑容”,這樣的年輕,如此的秀美,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生命!但不要忘了,這只是一個頭,一個極欲復(fù)仇的頭顱,這其間的反差極大,造成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頭顱“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就這么“開口唱起歌來”,依然是聽不懂的古怪的歌: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唱著唱著頭不見了,歌聲也沒有了。楚王看得正起勁,忙問這是怎么一回事,黑的人就叫楚王下來看,楚王也就果真情不自禁地走下寶座,剛走到鼎口,就看見那小孩對他嫣然一笑,這可把楚王嚇了一跳,仿佛似曾相識,因為小孩正像他的發(fā)出父親!皠傇隗@疑,黑色人已經(jīng)掣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只一揮,閃電般從后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里了!薄俺鹑讼嘁,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聲;
兩頭即在水中死戰(zhàn)。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shè)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后面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于被他咬住了后項窩,無法轉(zhuǎn)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去;
連鼎外面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边@時,黑色人也有些驚慌,但仍面不改色,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
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后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他的頭一入水,即刻奔向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乘機掙脫了,一轉(zhuǎn)臉倒將王的下巴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里面四處亂滾,后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边@就結(jié)束了復(fù)仇的故事。
你看,在這一段文字里,魯迅充分發(fā)揮了他的想象力,把這個復(fù)仇的故事寫得如此的驚心動魄,又如此的美,可以說是把復(fù)仇充分的詩化了。小說寫到這里就好像到了一個高潮,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如果是一般作家也就這樣結(jié)束了。但是如果真到此結(jié)束,我們就可以說這不是魯迅的小說。老實說,這樣的想象力,這樣的描寫,盡管很不凡,但別一個出色的作家還是可以寫得出的。魯迅之為魯迅,就在于他在寫完復(fù)仇的故事以后,還有新的開掘。甚至可以說,魯迅的本意,或者說他真正興趣所在,還不是描寫復(fù)仇本身,他要追問的是,復(fù)仇“以后”會怎么樣。也就是說,小說寫到復(fù)仇事業(yè)的完成,還只是一個鋪墊,小說的真正展開與完成,小說最精彩,最觸目驚心之處,是在王頭被啄死了以后的描寫。
當(dāng)王死后,侍從趕緊把鼎里的骨頭撈出來,從中挑揀出王的頭,但三個頭已經(jīng)糾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了。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個“辨頭”的場面——
“當(dāng)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jié)果還同白天一樣。并且連須發(fā)也發(fā)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討論了小半夜,只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
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xiàn)在怎么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歸并,作為疑案了。
“到后半夜,還是毫無結(jié)果。大家卻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繼續(xù)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只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里落葬!
我們很容易就注意到,魯迅的敘事語調(diào)發(fā)生了變化,三頭相搏的場面充滿悲壯感,三頭相辨就變成了魯迅式的嘲諷。也就是說,由“復(fù)仇”的悲壯劇變成了“辨頭”的鬧劇,而且出現(xiàn)了“三頭并葬”的復(fù)仇結(jié)局。這又意味著什么呢?從國王的角度來說,國王是至尊者,黑色人和眉間尺卻是大逆不道的叛賊,尊貴的王頭怎么可以和逆賊頭放在一起葬呢?對國王而言,這是荒誕不經(jīng)的。從黑色人、眉間尺的角度說,他們是正義的復(fù)仇者,國王是罪惡的元兇,現(xiàn)在復(fù)仇者的頭和被復(fù)仇者的頭葬在一起,這本身也是滑稽可笑的。這雙重的荒謬,使復(fù)仇者和被復(fù)仇者同時陷入了尷尬,也使復(fù)仇本身的價值變得可疑。先前的崇高感、悲壯感到這里都化成了一笑,卻不知道到底該笑誰:國王?眉間尺?還是黑色人?就連我們讀者也陷入了困境。
而且這樣的尷尬、困境還要繼續(xù)下去:小說的最后出現(xiàn)了一個全民“大出喪”的場面。老百姓從全國各地、四面八方跑來,天一亮,道路上就擠滿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名義上是來“瞻仰”王頭,其實是來看三頭并葬,看熱鬧。大出喪變成了全民狂歡節(jié)。當(dāng)三頭并裝在靈車里,在萬頭攢動中招搖過市時,復(fù)仇的悲劇就達到了頂點。眉間尺、黑色人不僅身首異處,而且僅余的頭顱還和敵人的頭顱并置公開展覽,成為眾人談笑的資料,這是極端的殘酷,也是極端的荒謬。在小說的結(jié)尾,魯迅不動聲色地寫了這樣一段文字——
“此后是王后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后是大臣,太監(jiān),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只是百姓已經(jīng)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這段話寫得很冷靜,但我們仔細的體味,就不難發(fā)現(xiàn)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百姓看她們,是把她們當(dāng)成王后和王妃嗎?不是,百姓是把她們當(dāng)成女人,是在看女人,是男人看女人;
她們看百姓,是女人看男人。就這樣,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全民族從上到下,都演起戲來了。這個時候,復(fù)仇者和被復(fù)仇者,連同復(fù)仇本身也就同時被遺忘和遺棄。這樣,小說就到了頭了,前面所寫的所有的復(fù)仇的神圣、崇高和詩意,都被消解為無,真正是“連血痕也被舔凈”。只有“看客”仍然占據(jù)著畫面:在中國,他們是唯一的、永遠的勝利者。
不知大家感覺怎么樣,我每次讀到這里,都覺得心里堵得慌。我想魯迅自己寫到這里,他的內(nèi)心也是不平靜的。因為這個問題涉及到魯迅的信念,魯迅是相信復(fù)仇、主張復(fù)仇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曾經(jīng)說過:“當(dāng)人受到壓迫,為什么不反抗?”魯迅的可貴,就在于他對自己的“復(fù)仇”主張也產(chǎn)生了懷疑。雖然他主張復(fù)仇,但同時又很清楚在中國這樣的一個國家,復(fù)仇是無效的、無用的,甚至是可悲的。魯迅從來不自欺欺人,他在情感上傾心于復(fù)仇,但同時他又很清醒地看到在中國這樣的復(fù)仇是必然失敗的!@就表現(xiàn)了魯迅的一種懷疑精神。而且這種懷疑精神是徹底的,因為它不僅懷疑外部世界,更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一些信念,這樣他就把懷疑精神貫徹到底了。
于是,我們也就明白,在《故事新編》里,魯迅所要注入的是一種徹底的懷疑主義的現(xiàn)代精神,把他自己非常豐富的痛苦而悲涼的生命體驗融化其中。這樣一種懷疑精神表現(xiàn)在他的藝術(shù)上又是如此的復(fù)雜:悲壯的、崇高的和嘲諷的、荒誕的悲涼的兩種調(diào)子交織在一起,互相質(zhì)疑、互相補充,又互相撕裂。很多作家的寫作是追求和諧的,而魯迅的作品里找不到和諧,那是撕裂的文本,有一種內(nèi)在的緊張。就寫作結(jié)構(gòu)而言,小說各部分之間,尤其是結(jié)尾與前面的描寫,常常形成一個顛覆,一個整體的消解。這些都可以看出魯迅思想的深刻,藝術(shù)的豐富性和創(chuàng)造性。這樣的小說是我們過去沒有看到過的,是全新的創(chuàng)造。
三
魯迅在《故事新編》中同樣以嚴峻的、批判的態(tài)度,去重新審視中國歷史上的一些圣人、賢人——孔子、墨子、老子和莊子。他讓這些圣人、賢人和一些意想不到的人之間發(fā)生奇怪的相遇,使他們處在一種荒誕的情景之中。
《采薇》這一篇寫的是伯夷、叔齊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儒家里的道德典范,兩人互相謙讓,誰也不肯當(dāng)皇帝,然后一起逃到首陽山,“不食周粟”。他們是孔孟之道的忠實信徒,開口閉口都是要遵循“先王之道”。魯迅認為他們是真正的信徒,是真心真意相信,并且實實在在愿意實踐儒家先王之道的。在魯迅看來,其他更多的表面上宣布自己奉行先王之道的那些所謂儒家信徒都是假的。一個真信徒和一個假信徒相遇,這個真信徒就顯得非?尚。于是,魯迅就憑空設(shè)置了一個伯夷、叔奇去首陽山的路上碰到強盜的場景。這個強盜叫小窮奇,是魯迅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人物。他處處宣布“我是信奉先王之道的,我是儒家最忠實的信徒”,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非;尚Φ膱雒。強盜提著刀說:“小的帶了兄弟們在這里,要請您老賞一點買路錢!焙芸蜌,可以說是彬彬有禮!拔覀兡挠绣X呢?大王。我們是從養(yǎng)老堂里出來的!薄鞍⒀!”強盜吃了一驚,立刻肅然起敬!澳敲,您兩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了。小人們也遵循先王遺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請您老留下一點紀念品……”伯夷、叔齊不知說什么。強盜將大刀一揮,提高了聲音說道:“如果您老還要謙讓,那可小人們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貴體了!”——你看,他明明是個強盜,卻口口聲聲“遵先王遺教”,在“敬老”的大義之下,行攔路搶劫之實。還要宣稱這是“恭行天搜”!肮刑焖选笔鞘裁匆馑寄?就是我搜身也是是根據(jù)天的旨意。小窮奇打著“天”的旗號來搶劫,其實與皇帝自稱“天子”,以“天”的名義統(tǒng)治天下,沒有實質(zhì)的區(qū)別。這個情景看起來非;恼Q,實際上有很大的概括性,是一個隱喻。所有“主義”的信徒都有真有假,假信徒們常常打著“主義”的旗號,竊取美名,干搶劫的勾當(dāng),而這樣的人卻最吃香,最能風(fēng)行于天下。伯夷、叔齊這樣的真信徒在他們面前,確如魯迅所說,就像一頭“笨!,反而顯得滑稽可笑。魯迅對這種真信徒懷有非常復(fù)雜的感情,稱之為“笨!,就既有嘲諷、否定,又多少覺得他們也還有可愛之處,他最痛恨的就是“小窮奇”這樣的假信徒。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假信徒比比皆是,而真正像伯夷、叔齊那樣的老實人反而是行不通的。這里面包含著魯迅對儒家學(xué)說及其命運,非常深刻的理解及感悟。
《出關(guān)》講的是老子,而老子主張無為而治。魯迅在三十年代國難當(dāng)頭的背景下,當(dāng)然要反對這種無為而治。所以他要對老子開一個玩笑,用游戲筆墨跟他開個玩笑。老子要出函谷關(guān),關(guān)長說:“老先生既要出關(guān),我有個條件,請你來講學(xué)!本统霈F(xiàn)了老子被迫講學(xué)的場面。聽他講學(xué)的是些什么人呢?“四個巡警,兩個簽字手,五個探子,一個書記,賬房和廚房!庇谑,老子這樣一個大哲學(xué)家、大學(xué)者,就與這些巡警、偵探、賬房、廚房有了一個奇怪的相遇。
“老子像一段呆木頭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會,這才咳嗽幾聲,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動起來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側(cè)著耳朵聽。只聽他慢慢的說道: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竅,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他越說越玄,“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無措!薄堊⒁,這“手足無措”三個字寫得非常傳神。巡警、賬房們開始打哈欠,連筆記本都掉下來了,嘩啷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
這是典型的“對牛彈琴”的場景,“牛”固然可笑,可這個“彈琴”者也許更為可笑,而且他還被這些人議論,輕薄地議論。等他走了,那個巡警說:“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實說,我是猜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這才去聽的。要是早知道他不過這么胡說八道,我就壓根兒不去坐這么大半天受罪……”最后關(guān)長把老子留下的《道德經(jīng)》扔在架子上,在堆滿灰塵的架子上,有沒收來的鹽和土豆——跟這些東西放在一起,實在是不倫不類。
這是魯迅跟老子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再看莊子,就更可笑了。我們一起來讀《起死》。這個題目就很有意思:所謂“起死”就是讓彼時彼地的古人復(fù)活,與此時此地的現(xiàn)代人對話,這其實就是魯迅寫《故事新編》的本意,整本《故事新編》就是一篇“起死”。具體到這篇文本,是從《莊子》《至樂》篇的寓言故事里演義出來的。故事中的那個骷髏,是五百年前的一個鄉(xiāng)下人。當(dāng)年是條漢子,夾著一個包裹,拿了雨傘去看親戚,走在半路,被一棍子打死了,而且被剝光了衣服,F(xiàn)在,這個骷髏被莊子施法術(shù),復(fù)了生,不過卻是赤條條的,沒衣服穿。他只看到旁邊有一個老頭,當(dāng)然這老頭就是莊子。于是他一把抓住莊子說:
“你把我弄的精赤條條的,活轉(zhuǎn)來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親?”
莊子說,這跟我沒關(guān)系呀!不是我弄你的。
“我不信你的胡說。這里只有你,我當(dāng)然問你要!我扭你見保甲去!”
這時,莊子就開始和他講起自己的哲學(xué)來:“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舊了,很脆,拉不得。你且聽我?guī)拙湓挘耗阆炔灰獙O胍路T,衣服是可有可無的,也許是有衣服對,也許是沒有衣服對。鳥有羽,獸又毛,然而黃瓜茄子赤條條。此所謂彼也一是非,此也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說沒有衣服對,然而你又怎么能說有衣服對呢?”
這是魯迅的神來之筆。莊子大談他的哲學(xué),漢子大怒:“放你媽的屁,不還我的東西,我先揍死你!”
哲學(xué)家的相對主義,遇到了鄉(xiāng)下人的現(xiàn)實主義,就一籌莫展,陷入非常狼狽的境地。
漢子說,既然你說衣服可有可無,那你把衣服剝下來給我穿吧。莊子說,不行,不行,我要見楚王,怎能不穿衣服去呢?可見這樣的玄而又玄的相對主義哲學(xué)是連哲學(xué)家自己也不準備認真實行的。漢子死死揪住莊子不放,莊子沒辦法,只好吹警笛,請巡警幫他解圍。
這也是魯迅和莊子開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在古代文化中,對魯迅影響最大的就是莊子了。魯迅說過:孔孟之道對我沒多大影響,真正對我有影響的一個是莊子,一個是韓非子。實際上,魯迅對莊子懷有很復(fù)雜的一種情感。作為學(xué)者的魯迅,他對莊子的評價,和作為一個雜文家的魯迅對莊子評價是不一樣的:在《漢文學(xué)史綱》中,魯迅對莊子的文采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而作為雜文家的魯迅關(guān)注的則是,莊子這種哲學(xué)在中國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揮了什么作用。學(xué)者的魯迅和雜文家的魯迅,在面對不同對象、不同任務(wù)的時候,對莊子有不同的評價,這是我們在讀魯迅著作時應(yīng)該注意的。
剛才我們在不長的時間里把魯迅的《故事新編》讀完了,每一篇都作了簡要的分析。我想最后再說幾句:我們今天是一個文學(xué)之旅,大家一邊讀一邊會感受到一種詫異感。魯迅的很多描寫都在我們的意料之外,和我們所見到的小說不大一樣。這就是魯迅作品經(jīng)常給人的審美的感受,一種驚喜和驚奇感。這樣的層出不窮的出乎意外的奇思異想,是顯示了魯迅非凡的想象力的,我們甚至感到這種想象力仿佛要溢出藝術(shù)文本,并能引起我們新的想象和新的創(chuàng)造。在我們感受到魯迅這樣一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時候,不得不想到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xué)以至當(dāng)代文學(xué)有個非常大的問題:缺乏想象力,特別是這種非凡的想象力。為什么魯迅有如此的想象力,而我們一般的作家沒有呢?這除了魯迅個人的才情外,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與魯迅自覺的繼承神話傳統(tǒng)和子書傳統(tǒng)有關(guān)。中國小說的淵源來自于神話、傳說和史書,中國小說和這三種古代文獻關(guān)系最密切。但小說在后來發(fā)展過程中越來越受到史書影響,相反,神話、傳說的影響越來越小,這就是造成小說發(fā)展中想象力不足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從更深層面來說,我們這個民族可能是想象力不足的。魯迅曾做過解釋,他說原因在于中國人的生存太困難了,所以中國最發(fā)達的哲學(xué)是生存哲學(xué),是一種“活著”的哲學(xué)。因為現(xiàn)實苦難太多,“怎么活著”就成為中國人第一性的問題。這樣身受的艱難就使得中國人對彼岸世界的想象有些不足,這可能就構(gòu)成了我們這個民族的一個弱點。從這個角度我們再來看《故事新編》,看它的非凡的想象力,就顯得特別可貴。
我們還注意到,《故事新編》八篇小說中,有五篇寫于1935-1936這個時期,是魯迅生命的最后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中,魯迅時時刻刻面臨著死亡的威脅,處在一個內(nèi)外交困、身心交瘁的境地,然而他的小說風(fēng)格卻如此從容、灑脫、幽默。魯迅自己對《吶喊》、《彷徨》并不完全滿意,大家都認為《狂人日記》是魯迅的代表作。但魯迅在一篇文章里公開表示:“我的《狂人日記》寫得太逼促,不夠從容!彼顫M意的小說是《孔乙己》,而《孔乙己》的長處就在于寫得非常從容。魯迅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審美標準——從容。但追求從容之美又和前面所說的他的小說內(nèi)在的緊張,形成了一個內(nèi)在的矛盾。象《故事新編》、《孔乙己》、《在酒樓上》都很好的處理了這種矛盾,而有的小說處理這種矛盾就會露出某種破綻。比如《狂人日記》,“我看來看去,從字里行間看見了‘吃人’兩個字”,這樣的描寫從藝術(shù)上講太逼促了,太急于把自己的看法表白出來,顯得不夠從容,不夠含蓄。反過來看《故事新編》,顯然有內(nèi)在緊張,但表達出來卻是如此詼諧、幽默、從容不迫,這種筆調(diào),就能使讀者在大笑中感受他內(nèi)在的緊張。幽默是一個大境界,不僅是文學(xué)的大境界,更是人生命的一個大境界!豆适滦戮帯肥囚斞杆枷牒退囆g(shù)的一次超越,所以小說家的魯迅以《吶喊》、《彷徨》開始,以《故事新編》作為結(jié)束,這本身就是非常有意義的。其實《故事新編》也是一個沒有達到十分完美的境界的作品,因為他寫得畢竟太匆忙,而且是在大病的情況下寫的。在某種程度上說《故事新編》是一部沒有完成的杰作。
讀魯迅的作品,我們會時時刻刻為魯迅的藝術(shù)才華所折服,同時我們也常常會感到千古文章未竟才的遺憾。因此,就像魯迅說他自己是“中間物”一樣,他的小說在整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發(fā)展中仍然是一個中間物,它只是一個階段,但這個階段,卻是十分的輝煌,而且讓我們后人永遠懷想。(錄音整理 張勤勇 轉(zhuǎn)自文化研究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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