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舜，北京市人，赴朝當過志愿軍，多少有點文化，在部隊里干過“宣傳干事”之類的差事，轉(zhuǎn)業(yè)后在一家新華書店的門市部里當過店員。此人的長像非常特殊，從臉面上看，四方大臉，雙眼皮大眼睛，一個標準的男子漢的臉型，可個子只有一米五左右高，手腳也特別大，他穿四十三碼的鞋，簡直是個怪物。轉(zhuǎn)業(yè)后與北京市的一個賣豆汁的寡婦結(jié)了婚。這個寡婦還帶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兒。有一天他把寡婦帶來的女兒（當然就是他的養(yǎng)女了）也強奸了，寡婦認為他不是人，把他告了，結(jié)果以“奸污”少女罪被判了三年刑，因為他當過志愿軍，是“有功之臣”，所以判的特別輕。要是換了別人，那就要以“強奸”幼女罪判刑。要知道，這里有兩個很大的差別，第一，“奸污”跟“強奸”是兩個不同的法律概念，前者比后者的罪名要輕的多。對于這種“花案”定罪時有“強奸”、“奸污”、“通奸”三種罪名，“奸污”是介乎于“強奸”與“通奸”之間的一種罪名（現(xiàn)在已取消了“通奸”罪），處理起來當然比“強奸”輕的多；
第二，“少女”與“幼女”也有明確的界定，那時規(guī)定十六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為之“少女”，十六歲以下為之“幼女”，而寡婦的女兒當時還不到十六歲。如果以強奸幼女罪判刑，十有八、九要槍斃，那時對強奸幼女罪判的特別重，我了解不少這樣的案子。即便是以奸污少女罪判刑，一般情況下也要判個十年八年，因此對張敬舜的判刑是輕了又輕。

　　張敬舜刑滿后留在興凱湖農(nóng)場二道崗六分場就業(yè)，雖然他也是“二勞改”，但因為是“自己人”犯罪，所以對他特別照顧，讓他在伙房干活。可這位老兄流氓惡習不改，在蒸饅頭時，他把饅頭做成象男人的生殖器的樣子，賣給就業(yè)的女職工和干部家屬，被這些女職工端著去找了場長，結(jié)果他又被判了勞動教養(yǎng)�！拔幕�大革命”爆發(fā)后，他老兄又想投機，在教養(yǎng)隊里要組織一個造反派，最后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判刑八年，這一回性質(zhì)全變了，他再也不能被看作是“自己人”了。

　　六七年一月，興凱湖農(nóng)場編散后，他也被調(diào)到了長水河農(nóng)場，六七年底他也被調(diào)到了長水河農(nóng)場三分場“現(xiàn)反隊”，跟我在一起。“文革”期間全國掀起了學“毛選”、學“語錄”的高潮，大跳“忠字舞”，勞改隊也不例外。六八年長水河農(nóng)場的犯人掀起了學“毛選”、學“語錄”熱潮。張敬舜表現(xiàn)特別積極，就連吃飯、休息時也拿著“毛選”和“語錄”看，真是達到了“萬歲不離口，語錄不離手”的地步。在批斗會上他表現(xiàn)更是積極，總是搶著第一個發(fā)言并首先動手打被批斗的人。他平時拿著一個小本子，一聽到別的犯人講什么“反動言論”和“反改造”的話，他就記下來向管教干部匯報，于是他成了犯人中學“毛選”的“積極分子”。

　　六八年“四挖三查”，號召犯人通過學“毛選”，提高思想覺悟，響應(yīng)政府號召，大膽交待余罪。孫教導(dǎo)員并說“只要你們主動交待了余罪，不管多么嚴重，政府一律不再追究你們的責任。有檢舉立功表現(xiàn)的，我們還要給予表彰獎勵和減刑”。張敬舜他老兄交待說：“在興凱湖農(nóng)場教養(yǎng)期間，我曾經(jīng)想借文化大革命之機，企圖在教養(yǎng)隊里組織一個聯(lián)蘇、討毛、伐林大軍，并自任大元帥”。從此以后犯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元帥”。

　　“文革”中被打倒剛站起來工作的孫教導(dǎo)員，一聽他這樣交待余罪，簡直如獲至寶，馬上對他大加表揚，說 ：“張敬舜通過學習偉大領(lǐng)袖的光輝著作，思想覺悟真正有了極大的提高，象這樣嚴重的余罪，他都能大膽交待出來，這說明他真正從思想上靠攏了政府，相信了政府，你們大家應(yīng)當向他學習，通過學習偉大領(lǐng)袖的光輝著作，提高思想覺悟，把自己過去隱瞞的余罪大膽交待出來，政府不但不會再追究你們的責任，而且還會對你們實行表彰獎勵、記功減刑”。于是張敬舜成了全場學習“毛選”的積極分子和標兵，讓他到各個中隊和分場去給犯人作現(xiàn)身說法的報告，他成了全場的“大紅人”，他老兄便飄飄然起來，盼望著說不定哪天就來個“提前釋放”�？煞溉藗兌贾�道，這家伙不過是瞎吹牛，想搞政治投機�？墒侵钡狡吡隳暌辉路蓍L水河農(nóng)場解散，他老兄也沒接到“提前釋放”的通知，跟我一起調(diào)到了內(nèi)蒙烏蘭農(nóng)場白土崗大隊。

　　調(diào)到烏蘭農(nóng)場白土崗大隊后，大約一個禮拜，有一天早上站隊出工，管教干部把他叫出來留下了。大幫犯人到了工地后，不少犯人就議論，張敬舜這回可能被“提前釋放”了，可我不這樣認為。我想，如果是釋放他，一定會開個全場的犯人大會，當場對他進行表揚，然后宣布提前釋放，這樣對別的犯人才有教育意義，如果不聲不響的把他放了，能對別的犯人起到什么教育作用呢？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等收工回來，聽值夜班的犯人講，張敬舜被砸上腳鐐，由兩個解放軍押著上了汽車拉走了，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張敬舜一直是學“毛選”的積極分子，表現(xiàn)一直很積極，沒犯過什么錯誤呀，怎么砸上腳鐐帶走了呢？我心里想，等著瞧吧，不掉腦袋就算便宜了他。

　　不出我的所料，大約在三月初的一天，在保安昭總場開宣判大會，一次就拉出去槍斃了十八個犯人，罪名全是“現(xiàn)行反革命”，其中就有張敬舜。為了讓我“受受教育”，叫我去參加了那次宣判大會。我看到張敬舜也象其他被槍斃的犯人一樣，五花大綁，嘴里塞著破布，用鐵絲勒著嘴，背后插著亡命旗。

　　槍斃人的布告就貼在白土崗大隊的大院里，其中張敬舜的罪行跟他在學“毛選”中交待的想自己當“聯(lián)蘇、討毛、伐林大軍的大元帥”的余罪一字不差。從這里可以說明兩個問題。第一，所謂“坦白從寬”的真正含義是什么。不錯，對于坦白交待的一般刑事問題，確有從寬處理的，但對于政治問題那就另當別論了。在五一年“鎮(zhèn)反”運動中，有不少人主動坦白交待了，當時并沒有抓他們，可到了五五年“肅反”的時候，這些人又被統(tǒng)統(tǒng)抓了起來，而且判刑都很重，這樣的例子我見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所謂“坦白從寬”，當時不處理你，可帳卻給你記下來了，到了“秋后”的那一天，帳總是要算的。第二，人們常說：“吹牛不犯死罪”，這得看你吹的是什么牛，如果吹牛吹的連偉大領(lǐng)袖、偉大的黨都扯進去了，那話就兩說著了。張敬舜就是因為吹牛把自己的腦袋吹掉了。他死了并沒有哪個犯人同情他，但畢竟這也是一個冤案哪。他死的真是可笑又可悲！

　　1999/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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