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革”紀念館的設想很多年以前就被提出來了。在我的印象中，是巴金先生最早提出這個設想的，但很可能有人比他更早。從提出這個設想，到今天廣東汕頭市澄海區(qū)大陸的首家“文革博物館”揭開面紗恐怕有二十多年了吧？在這段時間中，物換星移，人們的想法恐怕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

　　要設立某個時代紀念館和博物館，肯定是需要選擇一個大的方向的，那就是選擇那個時代的哪些東西來紀念，來陳設。如果“文革”紀念館或博物館，在其設想剛剛被提出來的二十多年以前就建立，那么，人們，不管是老干部、知識分子，還是“工農(nóng)兵”群眾，對于這個方向不會有任何爭議，那就是展示“文革”給我們帶來的人類歷史上最為罕見的暴虐和蠢行，以讓后世永遠銘刻在心，俾使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汕頭市的這家“文革博物館”顯然選擇的是這樣一個方向。然而，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不但一些沒經(jīng)歷過“文革”的年輕人開始重新肯定“文革”，甚至把“文革”模式當作中國未來的方向，人類未來的方向，而且一些經(jīng)歷過“文革”的中老年人，也把他們在“文革”中所經(jīng)歷的“輝煌”乃至磨難，當作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進行回憶。如果讓他們來建立一個“文革”紀念館或博物館，他們展示的會是什么呢？很可能是當年億萬群眾的“意氣風發(fā)”，很可能是當年“工農(nóng)兵”的揚紀縷??蕓贍蓯塹蹦曇蓋?蟶仙較孿韁?肚嗄甑摹罷教於返亍保?蕓能是當年人人參與政治生活的“四大民主”。

　　今天的中國，人們對于“文革”的認識就是這樣的分裂。為什么呢？那些否定“文革”的人也許會說，原因就在于“文革”紀念館建晚了，建少了，至今也沒有全國性的，所以使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道事實。我說，事情并非如此簡單。首先，那些年輕人并不見得就完全不知道事實，只是他們對于事實的解讀不同；
其次，那些中老年人呢，他們親身經(jīng)歷了“文革”，其中有些人經(jīng)歷的磨難并不比其他人少，他們?yōu)槭裁从謺�改變了主意呢�?/p>

　　一位學者曾對我說：“文革”以前，精英與底層群眾的矛盾就相當尖銳，否則“文革”是不太可能鬧到如此暴力的；
確實是在“文革”中，底層群眾才幾千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他們可以與精英們平起平坐了，也算是個人了；
“文革”之后，精英卷土重來，只講自己是受害者，只講底層群眾是“暴民”，是加害者，完全否認他們過去高踞于底層群眾之上的不平等也是一個需要調(diào)整的問題，這才造成了今天一些人對于“文革”的認識的激烈反彈。

　　首先必須聲明，從總體上說，我是堅決否定“文革”的。我也親身經(jīng)歷過“文革”。雖然因為年齡的緣故，既沒有“革別人的命”，也沒有被別人“革命”，但至少是一個旁觀者，旁觀了“文革”給無數(shù)個人所帶來的悲慘命運——這些人并不都是精英，也包括最普通的群眾，就像汕頭市的這家“文革博物館”所展現(xiàn)的那樣，旁觀了“文革”給我們整個國家?guī)�來的嚴重停滯和倒退——我至今仍然堅信，如果不是因為“文革”的蠢行，我們國家的“四個現(xiàn)代化”會實現(xiàn)得早得多。我們整個民族確實有必要進一步加深對于“文革”的認識，以史為鑒，俾使這樣的悲劇和蠢行不再重演，首家“文革博物館”的建立，無疑有助于此。然而，要使得我們?nèi)�民族真正能夠以史為鑒，我們還必須再多看一步。我們必須認識到，“文革”中以非常極端的形式提出來的“平等”的觀念，全民參與政治的觀念等，并不是來源于后來精英們所說的中國“暴民”的“劣根性”，而是來源于2500以前的古希臘。這些觀念，終于在最近幾百年中，首先是在西方，后來是在全世界，匯聚成為現(xiàn)代政治的洪流。“文革”的錯誤在于在一個與現(xiàn)代政治背道而馳的制度架構(gòu)下，把這些人類十分美好的理想推到摧毀社會結(jié)構(gòu)的極致，卻根本沒有考慮任何能夠使這些美好的理想得以真正實現(xiàn)，得以長久維持，從而社會得以長治久安的制度建構(gòu)。我認為當今中國人對于“文革”的完全分裂的看法就是源于對于“文革”的兩面性的認識不清。否定“文革”者，根據(jù)“文革”實際上所帶來的災難，非常有理由，非常正確地否定了“文革”的實踐，但他們對于“文革”中所提出的一些重要價值觀，特別是“平等”價值觀的過度否定，是需要反思的，是不那么正確的，是必然會引起反彈的�？隙ā拔母铩闭撸瑸椤拔母铩敝兴�提出的一些美好的理想所感動，非常有理由，非常正確地反擊對于這些理想的全面否定，但他們完全無視“文革”給個人，給國家和民族所帶來的巨大災難，完全無視這樣的災難已經(jīng)說明了“文革”的實踐行不通，完全無視“文革”在制度上只有摧毀而沒有任何建構(gòu)，還夢想以“文革”作為人類未來的理想制度模式，則也是無知的，是完全錯誤的，是不可能行得通的。

　　我認為，只有看清楚，講明白“文革”的這樣一個兩面性，才是真正認識了“文革”；
而只有真正認識了“文革”，才能永遠避免“文革”這樣的悲劇再次發(fā)生。謹以此文獻給那些在“文革”中倒下的人們。(鳳凰周刊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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