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C．G．同志：

　　來信早就收到了，一直沒有回信，十分抱歉。你說的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正本清源，還它以本來面目的問題，確實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大問題。我?guī)状蜗胩峁P給你復信，但面對這個大問題，總覺得不大好說，于是就拖下來了。

　　多少年來，我們學習馬克思主義、宣傳馬克思主義，但其中究竟有多少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恐怕是假的多，真的少。長期以來，假馬克思主義大行其道，而真馬克思主義卻難以宣傳普及，為什么呢？我看主要是文化專制主義在作祟，它來源于政治專制主義。一黨專政導致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定于一尊，而這個“一尊”，又是背離馬克思主義的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要把馬克思主義從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的枷鎖里解放出來，這是多么艱巨的工程��！

　　究竟什么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核心？它有哪些具有普世價值的理論內容？每個理論工作者都可以通過獨立思考，提出自己的見解。你把馬克思主義從世界觀、價值觀、社會觀三個方面作出歸納，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的獨立思考精神，我很贊賞。馬克思主義的普及和發(fā)展需要有一個自由寬松的環(huán)境，如果黨報黨刊都能開辟馬克思主義的自由論壇，大家都可以把自己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拿出來交流、討論、爭辯，互相駁難，又互相吸納，這該有多好！只有這樣，馬克思主義才能展現(xiàn)出它的真理光輝。全世界有那么多馬克思主義學派，都有著對馬克思主義的獨到見解，我們中國為什么就不能有若干個馬克思主義學派呢？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曾在一個座談會上說，我們中央黨校應該有自己的馬克思主義學派，甚至不妨有馬克思主義諸學派。此話在1989年我因支持學生運動而遭停職審查時，竟然被作為“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觀點而受到批判，而且被寫入處分決定的附件《關于杜光同志所犯錯誤的材料》，這是多么荒唐，又是多么可笑！

　　我認為，要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的正本清源，首先而主要的，是應當從批判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入手。因為，現(xiàn)代的社會主義運動是被列寧、斯大林引入歧途的；
我國對馬克思主義的錯誤理解，主要應該歸因于列寧、斯大林。毛澤東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贝嗽捴粚α艘话�，因為送來的是列寧主義，卻不是馬克思主義。當然，列寧主義也有值得我們學習的理論內容，但影響我們最大的卻是那些背離馬克思主義、而且容易滑向專制主義的東西。長期以來，十月革命被認為是社會主義革命，但以俄羅斯當時的經濟發(fā)展水平和社會文明程度來說，革命的主要任務，應該還是反封建，為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fā)展和政治民主化掃清道路。在反封建的任務沒有完成之前，任何想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斯大林時代的殘暴統(tǒng)治（對知識分子的迫害早在列寧時代就已經開始了），充分表明，十月革命后所建立的社會，仍然是帶有濃厚封建性的前資本主義社會，不是什么社會主義社會。十月革命本來可以為深化民主革命創(chuàng)造良好的條件，以完成反封建的歷史任務，再逐步向社會主義過渡。但列寧卻要超越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階段，直接建立社會主義。他雖然后來意識到形勢和任務的矛盾，提出新經濟政策，主張發(fā)展國家資本主義，但他還是把這種具有反封建性質的改革措施，看作是“暫時的退卻”，這就說明他依然堅持原來的戰(zhàn)略性錯誤，結果使俄羅斯走了七十多年的彎路，九十年代初才回到歷史正道上來�！皩嵺`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曲折發(fā)展的實踐過程，證實了列寧主義的錯誤。

　　馬克思說：“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tài)，在它們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fā)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
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存在的物質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xiàn)的。所以，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形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用這個思想來考察當年的俄國，在資本主義的全部生產力還沒有發(fā)揮出來以前，就要消滅資本主義；
在社會主義的物質條件沒有成熟以前就要建設社會主義。這不是逆歷史潮流而動嗎？列寧所做的就是這樣違背馬克思主義的蠢事。他歪曲了馬克思主義，敗壞了社會主義在全世界的聲譽。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倒是符合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創(chuàng)造，可是他自己卻放棄了這個明智的歷史選擇，結果給中華民族帶來了無窮的災難。

　　與列寧主義相聯(lián)系的問題，還可以談談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作為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內容，這個理論本身是有缺陷的。它的提出，同馬克思對當時的歐洲形勢判斷不夠準確有關。他認為歐洲在那時就已經具備了無產階級革命的條件，所以在總結法國1848年革命和巴黎公社的教訓時，提出了無產階級專政問題。他對這個問題的設想比較簡單，認為這只是無產階級革命勝利后的短期內的任務，其使命在于鎮(zhèn)壓被推翻的資產階級的反抗，并且組織他們勞動，改造他們成為新人。所以他把無產階級專政的任務歸結為消滅階級。但是，根據(jù)我在前面所引的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當時法國的資本主義遠沒有達到“全部生產力發(fā)揮出來”的程度，消滅階級的物質條件更是遠未具備，所以，旨在消滅階級的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雖然可以成為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合理內容，但不論在當時的法國還是在十月革命勝利后的俄國，都沒有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條件。列寧執(zhí)意把它用于實踐，而且曲解為一黨專政、領袖專政，便不能不產生嚴重的后果。在民主革命尚未完成、封建專制尚未肅清的情況下提出無產階級專政，只能使這個理論成為專制極權的寄主，使掌權者可以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掩護下，推行專制暴政，阻礙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阻礙政治民主化。另外，一百多年來資本主義世界由于生產力的高度發(fā)展，已經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內部出現(xiàn)一些非資本主義的因素，社會主義的因素。這些社會主義因素的積累，必將導致后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社會。資本主義和平發(fā)展為社會主義的前景已經昭然若揭；
無產階級有產化的進程，完全化解了無產階級暴力革命的可能性。作為無產階級暴力革命勝利的產物，無產階級專政也就變得毫無意義了。這就是說，資本主義生產力的高度發(fā)展和社會主義因素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內部的出現(xiàn)，已經否定了無產階級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如果說，在列寧的時代，強調無產階級專政還可以歸之于理論的盲目性的話，那么，在歷史已經否定無產階級專政的必要性、而且治理國家有法可循的今天，仍然把人民民主專政即實質上的無產階級專政，作為國家體制的根本原則，那就完全違背馬克思主義了。

　　所以，馬克思主義的正本清源，首先應當突破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否則就不可能還馬克思主義以本來面目�，F(xiàn)在官方正在進行什么“馬克思主義建設工程”。從“定于一尊”的歷史與現(xiàn)狀，可以斷定，這個工程只能在列寧主義和斯大林主義的框子里徘徊，不能指望他們能夠為馬克思主義的正本清源作出貢獻。這些屈從于“一尊”的人們不甘寂寞倒也無妨，只是可惜了那些用作經費的一千萬元人民幣，那可以蓋多少希望小學�。�

　　當然，馬克思主義的正本清源，還應當包括用一百多年的世界發(fā)展來檢驗馬克思主義，看看哪些是具有普世價值的理論觀念，哪些雖然在馬克思的時代還有一定理論價值，但已經為一百多年的歷史所否定，哪些在當時就不過是哲人的思維烏托邦。這不僅需要每個理論工作者的獨立思考，辛勤探討，而且更需要理論工作者之間的相互交流，因為個人的看法畢竟有著這樣那樣的局限性。這就需要有一個可以自由討論馬克思主義的環(huán)境。然而，目前思想統(tǒng)制是如此嚴酷，比你來信所引的馬克思批評普魯士的新聞檢查制度，還要嚴酷十倍百倍，甚至遠遠超過國民黨時代。馬克思主義既然沒有討論宣傳的自由，又怎么能有正本清源的希望呢？所以，要進行馬克思主義的正本清源，還必須爭取新聞自由。這是一切馬克思主義者、每個合格的共產黨員應有的社會責任和歷史使命。我近兩三年在網上發(fā)表了許多文章，其中有好幾篇批判文化專制和所謂的輿論導向，呼吁新聞自由。但人微言輕，效果不大，而輿論統(tǒng)制卻愈演愈烈。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一切有志于馬克思主義正本清源的同志，都不應該保持沉默。我希望你也能在這方面發(fā)揮作用，大家共同努力，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復興，盡我們的綿薄之力。個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但大家都來發(fā)言，就可以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正本清源，還有很多話可以說，如公有制、按勞分配、民主集中制等等，今天就先說到這里吧。我的這些看法未必妥當，請你指教。

　　2006年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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