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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大:后山的情欲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們從采石工地西山壁一個爆破后顯露出來的泥洞里,發(fā)現(xiàn)了古象的化石。根據(jù)一根水桶那么粗,三米多長,保持著本色,像一把巨人的彎刀直刺地面的象牙,我大膽設想:這頭比上帝用七天的時間制造出互相爭斗的人類早了幾百萬年的巨獸在它的滅頂之災降臨前的一刻跪了下來,把它那比監(jiān)房還要高的頭放在地上,認了命。

當然,埋了這么久,所有的細部和泥石結合成一體,看上去似是而非,借助想象才得出上述結論,并得到一些犯人的贊同。但是這遠古悲劇的殘留第二天一早被安全員張阿旺下令的第二次爆破從山壁上抹去,占全身一半的象頭以及身體的一大部分化成碎塊和石頭一起撒在泥洞前面的工地上。

  晚到一步的黃教授雖已六十出頭,卻還雙目有神,精力旺盛,穿了一身灰色工作服,看得出做了大干一番的準備。他捶胸頓足,掙脫了他的兩個年輕女徒弟的纖手,上前就要找人拼命。

  “是誰讓這么干的?”他用嘶啞的聲音吼著,拍打著陳指導員的辦公桌,把他的陶瓷煙灰缸,連同他的全家福一起振到水泥地上,成了碎片。

  “消消氣,”陪同前來的勞改隊第一把手曾政委說,順手拉過一把靠椅,放在黃教授的身后,接著就朝正好前來報告的我使了一個眼色,把地上的碎片打掃干凈。

  “誰下令爆破的?”政委厲聲喝問站在一邊的陳指導員。

  “安全員他不懂……” 陳指導員輕聲回答。

  “叫安全員,”政委揮了揮手。

  “報告首長,犯人張阿旺在此,” 一個五短身材,壯實的中年犯人一步上前,對著政委就脫下他的安全帽,彎下了腰。

  “為什么把考古現(xiàn)場毀掉?”黃教授從座椅上跳起來。

  “誰命令你爆破的?”曾政委問。

  “陳指導員!

  “我什么時候叫你去炸大象的?” 陳指導員指著張阿五的鼻子。

  “你沒有命令我去炸大象,可是你命令我在它的上面爆破。我說了那會炸掉大象的,你說沒事。就前天的事,兩個爆破手都在,可以叫來當面對質,”張阿五說。

  “說說,你來干什么?”曾政委轉向我。

  “報告首長,”我說!拔襾磉@里的目的是因為我找到了可能有價值的東西。”

  “下去,”陳指導員喝道。憑他對我的了解,一定會料到我要說的對他不利。

  “說,”黃教授說,回頭瞪了陳指導員一眼。

  我跑到外面,把我從碼頭上石頭堆里找到的一塊特殊的,兩尺來長,一面呈光滑的圓弧形的石頭搬了進來,放在黃教授和曾政委的面前。

  “這就是象牙,”我說,語氣肯定。

  “你敢來無理取鬧?”陳指導員厲聲喝問。

  “你怎么就知道它就是象牙呢?”曾政委問我,抬手阻止了陳指導員。

  我感到了陳指導員一臉的兇險以及這種兇險可能帶來的后果,可是在這樣的場合,它影響不了我海闊天空的想象,也嚇不跑我的勇氣以及無師自通的口才。

  “大象的頭部,”我用平靜的語氣對著黃教授和曾政委說,同時雙手比劃著!俺45角伸向洞口,高度相當于一般平房的屋脊。鼻子看不見了,可是一根三米長,水桶口粗的象牙插在地面上。從這一點分析,大象在遭活埋的時候呈下跪的姿勢,否則象牙不會插在地上。而且,這是一個突然降臨的災難!

  張阿旺在邊上聽得咧開了嘴。這不奇怪,因為所有的人都只見到了象牙,其余的全是我的推斷。

  “你怎么知道它是遭活埋的呢?”曾政委問。

  “從它的姿勢,以及身體的完整性,”我說。

  “一派胡言,”陳指導員說。

  “我要聽他說,”黃教授憤怒地打斷陳指導員,然后換了一副親切的笑臉,對我說,“請往下說! 同時叫他的兩個女學生中的一個 趕快做記錄,另一個在本子上根據(jù)我講的畫。

  “如果它是自然死亡,它就不可能會保存得這樣完整,而且不可能正好埋入石灰?guī)r中間的泥洞,這是第一。第二,根據(jù)它下跪的形狀判斷,它當時面臨著無法抗拒,無法逃避的災難,譬如說地陷,因此就以這種屈服,認命的姿勢接受了它。我斷定它死于非命……”

  我滔滔不絕,一口氣講了十分鐘。然后再以緩慢的速度重復了一遍以便黃教授的女弟子重新整理她的筆記,同時也證明我不是憑空瞎編。

  黃教授從包里取出放大鏡和小錘子,蹲下來檢查我的發(fā)現(xiàn)。

  “是象牙,”他說,一面又用手捶胸,憤怒和悲傷使他張開了的嘴一時合不上!鞍。,”他痛苦地跺腳,呻吟。

  “經現(xiàn)場研究,我決定,”曾政委看了看我安全帽上的號碼,當眾宣布, “由49號犯人接替原來的安全員。從今天開始!

  因此在陳指導員陰冷的眼光下我搬出了監(jiān)房,住進了張阿旺那間建在后山的小棚屋,和爆破手住的小棚屋以及炸藥庫為鄰。我的新居雖然簡陋,這不用說,卻很干凈,而且很特別。一張用長凳架起的小竹榻緊靠一邊的小窗,榻前有一張兩條腿的小桌,它的另一邊巧妙地插入土墻上的凹槽,令人想起火車上放茶水和瓜子的小臺面。有一盞25W的裸露的小燈懸掛在小桌的上方。我用了兩張硬紙板做了一個燈罩,叫工具房的老唐漆成白色,套在了燈泡上面,光線就集中了。在燈光下,我細細地打量著我的新居的每一個角落。小棚從建筑學的角度看可以說不成體統(tǒng):兩邊的墻,一邊高(靠床的方向),另一邊低。地就是泥土地,墻是用泥和樹枝,稻草之類混在一起筑成,全都是就地取材,不見一塊磚瓦。屋頂是粗細不一,但是很直的松樹枝,樹枝上面蓋著稻草。整個屋子從外面看是一個斜箆,好像獵人的深山小屋。住在里面,鼻子習慣了松脂味,就覺得它親切,溫暖。再加上它唯一的開在小竹榻的邊上,四周用水泥砌縫的松木小窗戶和只有一塊玻璃的窗子,開向夾在野草和小樹之間的下坡。從這里,可以望見后山腳下東石村里大小不一,參差不齊的灰瓦屋頂,和從屋頂上煙囪里冉冉升起的餐煙。早晨不用鬧鐘,山下的雄雞四點不到就開始報曉。

  第一晚我不能入睡,并不僅僅因為離開大監(jiān)房的興奮,還因為消息得到證實。陳指導員因為破壞考古現(xiàn)場被調出了我們中隊,降職去了老年犯人中隊當管教員。

可是我已經不習慣一人獨處,所以就走出去看看夜景,不料被隔壁的一段對話吸引住了。顯然是一男一女。爆破手楊成宏,從前的省輕量級舉重冠軍,正在說一些含糊不清,斷斷續(xù)續(xù)的話,緊接著是一個具有渾厚嗓音的女人聲音。這使我立刻明白在沒有亮光的屋里正在發(fā)生什么。剛想湊近一點繼續(xù)聽,卻覺得有人在我肩上輕輕地拍了一記。原來是綽號叫“西瓜皮”的爆破手助手,一個二十來歲的小白臉。

  “噓  ” 他把手指放到嘴前,然后示意去我那里坐坐。

  “老楊沒有把你當外人,”西瓜皮一進我的門就說。“但是這里的事只有你我知道,千萬別外傳。”

  爆破手的特殊作息時間使他們結識了一些上山砍柴的當?shù)嘏,其中四十來歲,體態(tài)健壯的寡婦周三妹和爆破手楊成宏一來二去對上了眼,就從聊天,討水喝發(fā)展到了上床。

  “這女人長得怎么樣?”我問。

  “個子不高,但是這樣,”西瓜皮挺起腰桿,用雙手托住自己的胸脯!笆且粋你我都吃不了的女人。明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她們準來這里砍柴,身坯最厲害的就是她!

  “我吃不了!” 這句話在我的腦子里響了一宿,第二天在工地上指揮安全的時候還不住在耳邊響。以一個身材中等以上,體格健壯的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特有的好勝,和自尊心受到傷害的眼光,我下意識地觀察渾身上下與石頭打了多年交道練就的肌肉。這口氣我咽不下。

  于是像一個癡情漢似的,我一有機會便守候在西瓜皮提供的砍柴女的必經的路口,無奈時間不對一次也沒有看見她。倒是給西瓜皮這小子看出了我的心事,就更加火上添油。

  “沒有用的,”他說,“說你吃不了就是吃不了,還是不見為好! 見我動怒,他就更來勁。“不是我小看你,你要真見了她,怕你大腿打哆嗦。老楊那么大的身坯還常常向她討?zhàn)埬,我們在門外不是都聽到過嗎?咱兩扳過手腕,誰也贏不了誰,可老楊能讓我兩只手。不服不行啊!

  終于有一次回到小棚天還沒黑。西瓜皮拉著我就往后山跑!翱茨沁,”他指著山坡下面的一條通往村落的小徑,說!白詈蟮诙䝼,背著深顏色竹簍的就是你要看的人!

  我們貓著腰,往下走了一段,可是由于我的輕度近視,再加上女人們都背對著我們,因此我只看清了那深顏色的竹簍。

  接下來有一天晚上正趴在我的小桌上寫信西瓜皮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貼著我的耳朵說,“她來了,現(xiàn)在跟老楊在聊天呢。走,咱們過去,要不一會他們一開始,就沒機會了。”

  “一開始?”我說。

  “就是上床,”他說。

  “不去,”我說!霸谶@個時候要我去看她,你可真會算時間啊。”

  “那好,你以后別再叫我?guī)兔。真是熱臉蛋貼你的冷屁股,”西瓜皮說著,沒精打采地走了。

  我面對面見到周三妹是一個月以后的事。那天她給楊成宏送來一籃子烤山芋,用一塊洗得褪了色,只有上面紅色的“獎”字還清晰可見的毛巾蓋著,因此一打開熱氣騰騰,就像隔壁端過來似的。我順著香味闖進了他們的小棚,西瓜皮也在。大家就很自然地圍著小桌吃起來。

  “聽說你是新來的安全員,”她主動跟我打招呼,一邊用蓋山芋的毛巾擦滿臉的汗,擦完后就抬手丟進了背在身后的竹簍。從勒住她渾厚的雙肩,把她豐滿的胸脯勾劃得經緯分明的背帶的松緊度來看,竹簍子估計不是空的。但是她沒有放下它,似乎已經習慣了背著竹簍站立,或者知道這樣她的胸脯會更挺。的確,背著竹簍的她,不僅胸脯挺,臀部也向后翹了起來。真叫人不敢看又不得不看,才明白西瓜皮說我見了她大腿打顫并不是空穴來風。

  “是的,”我說?墒俏覜]有勇氣正視她那飽經風霜,卻仍然生氣勃勃的臉,就把眼睛停留在她的粗壯的腿,和從草鞋里鉆出來的兩排圓圓腳趾上。

  “小伙子年紀還輕呢,出去不嫌的話,我給你在本地介紹一個,”她說。那渾厚的嗓音刷新了我的記憶。

  “他還有一年就刑滿了,你可要說話算數(shù),不然就拿你頂,”西瓜皮開玩笑地說。

  “你們倆的事都包在我身上,”她說,拍了一下她的胸脯。

  西瓜皮說老楊的這個女人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身上特有的汗味!八麄兺晔潞笪一厝ニX聞慣了,”他說。

  我不由自主地對西瓜皮吐露了我的心聲。我說她的一切,包括她雄厚的嗓音,粗壯的腿,挺直的腰,圓腳趾以及滿臉的皺紋都是那么迷人,那么不可思議。身上的汗就更不用說。

  “我以前喜歡細皮嫩肉型,可是現(xiàn)在覺得像周三妹這樣才是真正的女人,”我總結道。

  “你小子改造了這么多年,反動世界觀沒有改變,審美觀倒是徹底改變了,”西瓜皮開起了玩笑!安贿^我覺得你在大監(jiān)房里呆得太久了,一定腦子出了問題,見了誰都當成美女!

  當晚她就成了我 的夢中情人。我想以三妹來呼喚她,并以此來配合我的激情,可是一想這是老楊叫的。于是改口叫三姐,又覺得這樣叫顯得我像一個小弟似的,更沒勁。最后干脆放棄呼喚。重要的是要她明白我不僅體格健壯,還念過書,還會玩西洋樂器,而且年紀還輕。而老楊呢,再強壯也強壯不過歲月。他已經四十有五。

  床上躺不住,就坐起來,再不行,就在有限的空間里來回走,直到在25W的燈光下再次脫下襯衫,彎起手臂,對著有棱有角的三頭肌進入自我陶醉狀態(tài)……

  楊成宏跟周三妹的好事在我們談話后的第五天穿了幫。楊成宏被關了一個月的緊閉,加刑一年,調三中隊去了。從此,就沒有再見到周三妹。聽說她遭到東石村民兵們的監(jiān)禁,然后被戴上了壞分子帽子,在村里監(jiān)督勞動。還說村長,同時也是族長用家法懲罰了她,把她綁在村口的大樹上,讓村民們往她身上潑臟水,以此來求得祖宗的寬恕。頭幾天,我和西瓜皮都很憤怒。有些個夜晚睡不著,真想從床上跳起來下山去把她救出火坑,可是到早晨面對現(xiàn)實,沖動就消失了。除了為她難過一陣子,還能做什么呢?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心就變得麻木。只有看到身背竹簍的當?shù)貗D女經過我的小棚時才會偶爾想起她。

  多年以后,故地重游,我爬上了山,尋找我當年住過的小棚屋和老楊,西瓜皮他們合住的,比我的大不了多少的小棚屋。珍藏在記憶中的東西現(xiàn)在成了一堆樹葉,稻草和泥土,架屋頂?shù)乃蓸渲Γ挥谜f,早已化成了山坡下面的餐煙。前山的采石工地都廢了,還留著這里的棚屋干什么?那個藏有象牙的泥洞前堆了七八層樓高的土堆。

  我望著后山坡下的沒有改變多少的東石村,考慮了半天終于沒有走下去的勇氣。

  

  Desire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Hill,由作者自己翻譯成中文。授權天益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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