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東陸:語言與時尚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世界上各種文化都有自己所謂的母語。母語定義為嬰兒學話以及成長時所講的第一語言。大多數(shù)人的母語是單一的。但也有以雙語為母語的。比如在美國長大的中國孩子,或是在某些文化交叉的地域。對于中國,顯然絕大多數(shù)人的母語為中文。但即便是單一的中文,由于地理和歷史的原因,中國有豐富的地方方言。而方言的復雜,足以使語言學家望之生畏。往往出城數(shù)十里,方言已經(jīng)發(fā)生微妙而且明顯的變化。中國人遇到生人,總是習慣憑借對方的口音來判斷某人來自何方。于是口音自然成為每個人最初的印象和標志。這種表征對于每一個人都具有社會,文化,以及心理的意義。首先口音直接地宣布自己是哪里人。在人們的交流中十分重要。因為對話的雙方可以很快找到自己相對的位置。
但有趣的是現(xiàn)在的許多人不愿意說方言,尤其年輕人。筆者有一次去濟南開會。遇到一群濟南本地的大學生。那是我第一次去山東,甚是想聽聽地道的山東方言。記得好久以前聽過山東快書“武松打虎!蹦且謸P頓挫的山東話再加上匯聲匯色的表演把山東大漢的武林情操,地方風情,尤其山東方言的特色表達的淋漓盡致。我過去從未去過山東。山東話僅僅是在戲劇舞臺上略有了解。這次來濟南本想直接領略這中國著名的方言,沒想到滿屋子的濟南大學生竟沒有任何人愿意向我講山東方言。他們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幾乎聽不出一絲山東口音。更令我吃驚的是即便在他們之間,也是用普通話交流,而且十分自然。問其原由,他們說現(xiàn)在只是在家里與父母才說濟南話,而在學校完全用普通話交流。我問起他們在講方言和普通話有什么感覺上的不同,他們告訴我方言有些“硬”并且顯得粗誑。男生說起來更符合他們的性格,而女生講普通話要文雅得多。我委婉地要求兩個女生說幾句濟南話,她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這令我甚為吃驚。
筆者后來在歐洲有過十分相似的經(jīng)歷。那年夏天在英國遇到一隊來自河南開封的中學生。我在他們中間發(fā)現(xiàn)幾乎一樣的行為。所有中學生只講普通話。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他們才不情愿地說了幾句方言。好像說方言是一件可羞的事情。事隔不久我又在法國遇到一位來自東北的朋友。他有一個大約十多歲的女兒。那天在他家吃晚飯,席間我說了幾個笑話。其中包括用東北方言說:“擱哪尬瘩吶?”這句十分可愛的方言。但沒想到這位朋友竟然對我說現(xiàn)在不希望自己的閨女說這類的方言,因為實在有些土。我這時才意識到說普通話的時尚。我發(fā)現(xiàn)在國產(chǎn)大片里,大多正面人物都講標準的普通話。幾乎聽不到任何方言甚至口音。到今天為止我僅看到一部叫“尋槍”的電影用的是四川方言。在戲劇舞臺上我看到十分類似的現(xiàn)象。正面的,有文化修養(yǎng)的,復雜的人物一定講標準的普通話。而方言只能是給丑角,笑料。所以,在媒體和影視界人們的印象是普通話代表時尚、發(fā)達、先進、高文化素養(yǎng),而地方話卻和落后、土、沒文化聯(lián)系起來。我看到趙本山精彩的表演,逗樂了中國所有的觀眾。但為什么人們會覺得可笑呢?因為人類大多嘲笑不時尚的、落后的、土的東西,覺得在21世紀還有人會這樣生活、談吐、交流,實在是可笑的。趙本山的表演使其它地方的中國人以為東北是一個極為落后、沒有時尚、文化素質(zhì)很低的地方。于是,口音與文化方位以及社會地位聯(lián)系起來。人們十分敏感地從對方的口音來識別與自己的相對位置,從而有效的調(diào)整交流的方式。
事實上人的自信和安全感主要來自與對某種文化以及特定的社會層次的認同。追求時尚的本質(zhì)不過是與某種流行的思維和生活方式的認同。就方言來說,古典的中國人以本土文化為榮。即使早年離家,但鄉(xiāng)音不改,卻絕不以自己的口音為恥。其實,這是一種對自己文化自然的認同。我曾與一位來自巴西的物理學家工作。他說英文有極重的巴西口音。我一直以為他的這種口音是自然的,無法修改的。但后來他對我說是因為他不原意認同美國文化所以故意用很強的口音來區(qū)分這種口語上的顯然差別。正是因為語言,尤其是口語與文化相關,人們在社會交流的過程中便把語言做為一種文化的載體,并通過語言來展示自己的文化,以致由這種文化而引發(fā)自豪、自信和自尊。
從早期拉丁文的應用到今天英文的普及,人類的語言也經(jīng)過了適者生存的陶冶。過去有些理想的學者企圖用世界語作為人類通用的工具。但他們忽視了語言文化的巨大作用。人們無法把文化從語言中抽去而把它僅僅當作交流的工具。正是由于語言的文化屬性,語言直接代表一種文化時尚。如果說過去流行拉丁文表征一種古典文化的理念,今天的英文便代表新興、進步、科技、網(wǎng)絡,尤其美國的波普文化。如果一個現(xiàn)代人認同這種文化,那么他一定已懂英文為起碼的人文水準,以講流利的美式英文為時尚。正因為世界語無法成為時尚而與流行的文化無關,所以很難為人類所熱衷,也從來沒有能夠成為主流。時尚的語言一定體現(xiàn)主流的文化。
對于任何一個社會或者文化,都會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產(chǎn)生時尚的東西。而時尚一旦被社會長久的接受就變成了經(jīng)典。一個社會會在某個時期產(chǎn)生許多時尚,但并不是所有的時尚都可以變?yōu)榻?jīng)典。拉丁文曾在西方各國流行過。今天它已經(jīng)是語言的經(jīng)典。在大多英文詞匯中我們都可以找到拉丁文和希臘文的詞根。比如Philosophy(哲學):Philos 在希臘文里的意思是“熱愛”而“Sophia”意為“智慧”。所以熱愛智慧的人便是哲學家了。在讀英文時看到以Phil做前贅的就都與愛有關。許多拉丁文的詞根不僅成為發(fā)音的必要,更賦予語言特定的意思。所以,即便是在今天的哲學論文里,也是以能出現(xiàn)多少拉丁文和希臘文來判別其學術風格、內(nèi)涵以及文字休養(yǎng)。因此,在學術界,古典的拉丁文和希臘文任然是學者中的時尚。從英文里看到拉丁文和希臘文的詞根,不僅明了其深刻的原意,而且找到文化、哲學和歷史的淵源。英文如果離開了拉丁詞根便失去了生命。這種現(xiàn)象十分相似于韓文與日文里的中文。象形的古典中文的偏旁部首具有和拉丁詞根一樣的意義。它賦予語言中文化、哲學、歷史的所有內(nèi)涵和淵源。如果對象形文字僅僅用字母注音而放棄筆型,那就等于抽去其精髓和靈魂。試想,如果我們僅用拼音字母表達中文,那么它的文化內(nèi)涵將蕩然無存。因為聲音僅僅是音符,語調(diào)個性化的疊加和組合。而只有書寫的文字才是抽象的、統(tǒng)一的,從而可以是學術化的,并得以提煉、升華的。今天,即便日文很多已經(jīng)用假名代替,日本的人名、地名還必須依靠中文表達。韓文的中文變革與日文相似。但在日、韓的人文學術界,尤其在文學、歷史、哲學的論文里,又是以中文的含量來評斷文章的深度和休養(yǎng)。如果說英文里的拉丁詞根滲透著古典西方的人文精神和哲學理念,那么東方語言中的中文字里就體現(xiàn)著老莊、儒、釋、道和唐宋詩篇的內(nèi)涵和風范。
總之,無論是文學還是藝術,縱然有最為現(xiàn)代的創(chuàng)造,我們?nèi)慰梢詮闹懈凶R到它古典的豐厚文化基礎。正是由于這種淵源,古典與現(xiàn)代是很難割斷的。對于日本和韓國,由于文化獨立和認同的需要,他們試圖在語言上擺脫中國的影響,從而創(chuàng)造了自己獨特,現(xiàn)代的文字。但這些文字需要經(jīng)過長久的文化沉淀才能真正作為相對獨立的文化而存在。在融入現(xiàn)代文化的大潮中,土耳其曾經(jīng)走過驚人的一步。大約在40年代,當時的君王斷然下令放棄古典的阿拉伯語系而采用羅馬式的拼音文字。這種追求時尚的舉動顯然使土耳其在西化和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大大的加快了步伐,但卻讓40年代以前離開祖國的人在后來回國時無法與本國人交流。
人類文明之所以需要文化,并發(fā)展,繼承文化完全是由于人類的心理安全感直接來源與對自己文化的認同。而文化的發(fā)展和延續(xù)又依靠語言作為媒介。因為講一種語言本身就是對一種文化的認同,即便這種語言不是母語。當一個人是講母語長大的,他自然認同于這種文化。以后由于興趣,他接觸并學習其它語言,又會不自覺的感識,認同一種異文化。比如學習法語,會接觸了解法國的文化、歷史和文學。在法語達到一定的水平時,這種異文化就會潛移默化而使你在某種程度上,從理念、感情上認同于法國文化。所以,語言的傳播,也是文化傳播。如果說英文是目前世界的時尚,那么普通話便是中國的潮流。無論是英文還是普通話,作為時尚,它們都有相似的特征。首先它們都符合世界全球化的理念。那就是消弱各地文化的邊界,并推行統(tǒng)一的思維。人類將運用最有效的方式而生活在一個十分相似的,“文化均勻的”社會條件下。顯然,如果是文化均勻的,那一定會是語言統(tǒng)一的。而英文是這種文化的最佳載體和流通工具。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會英文,再加上網(wǎng)絡知識,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交流以致生存。對于中國的普通話,尤其是十分標準的普通話也在某種意義上象征著良好的教育、上乘的文化水準和進步的意識。
那么語言有“高低、雅俗”之分嗎?在古典的語言哲學理論里曾經(jīng)有對語言“發(fā)達與落后“的研究。有一種理論認為,語言的發(fā)達程度可以由某種語言對數(shù)學的直接描述的精確程度來鑒定。語言,事實上是一種以聲音表述的文化,或者可稱為聲音文化。聲音文化的另一種便是音樂。每一個民族從遠古至今都發(fā)出十分不同的聲響(語言、音樂、吶喊、呻吟等等)。而對于人類,我們早就有“悅耳”的概念。如果我們讓任何一個民族在人類面前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語言或音樂),我想,其“悅耳”的程度一定是不一樣的。就像美的東西一樣,人類會選擇普遍的、一般的美。或者說能讓大多數(shù)人所吸引的美(比如交響樂和油畫)。然而,對人類的聽覺感官是否有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更為悅耳的語言嗎?法語是人類公認最浪漫的語言。這也許和法國文化有關,也許的確是由于法語的聲音結(jié)構(gòu)十分悅耳。于是,過去的貴族們大多以會法語為時尚。因為講法語即代表身份,又標志休養(yǎng),這是對上層文化的認同。在今天的英國,等級的層次已大大淡化。而一個紳士最后的標志也許僅僅是一口標準的BBC英文。在中國,標準的普通話,或許要加上少許香港、臺灣的口音才是當今的時尚。人類會選取最時尚的東西。然后用影視媒體將其包裝,再展示人間。不僅供人欣賞,最終讓人效仿,以其達到文化延續(xù)、傳播、發(fā)展、生存,甚至優(yōu)化的目的。
今天的人類似乎更鐘情于普遍的、一般的美,而忽視區(qū)域的、本土的和民俗的東西。卻不知普遍的美來自于區(qū)域文化的積累和升華。今天的中國人,除了上海、北京、廣東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外鄉(xiāng)人面前大講本土方言,恐怕,尤其對年輕人來說,其它任何地區(qū)的人都會收起方言,而用普通話交流。我有時會欣賞上海人可愛的自尊。他會明知你來自外地,卻滔滔不絕地向你大講上海話。這很像法國人的情緒。我在巴黎曾用蹩腳的法語闡述自己的法文有限。但當?shù)氐睦习傩杖詴粎捚浞钡叵蚰阒v動聽的法語。后來我終于明白了。法國人說:你來法國,就要講法文。如果你的確不會,你要盡最大的努力學習。如果你一定要講英文,你必須要報有一種內(nèi)疚、抱歉的態(tài)度。只有這樣,也許我會對你說英文。美國人目中無人,在法國的大街上用英文大喊。當然讓我們反感。因為這里是法國。隨便的用異國語言,不僅是對我們的不尊重,甚至是文化侵犯。我頓時報有同感。試想,如果廣東人在北京的大街上直接用廣東話向北京人大喊,會遭至同樣的反感。
在濟南開會三天,但遺憾的是我不僅無法在當?shù)仡I略到本土的風情而且?guī)缀趼牪坏降氐赖纳綎|方言,F(xiàn)在中國的許多城市,只要是新建的城區(qū)幾乎都是一種規(guī)格的高樓大廈;蚴巧坛牵蚴菍懽謽,就像普通話一樣毫無地方特色。那些建筑師好像都來自同一所學校,出自同一位老師。離開濟南那天是一個多霧的清晨。司機老師傅上車后用手機打電話。雖然汽車噪音很大,我卻豎起了耳朵。因為他說的一口純正的濟南方言。哦,這就對了,我心里想。和當年聽的山東快書“武松打虎”一個味道:“想當年,梁山好漢武二郎,獨身來到景陽崗……”。我心中一陣發(fā)緊:未來的山東好漢怕是只會講文縐縐的普通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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