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真假馬雅可夫斯基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魯迅在題為《從幫忙到扯淡》的文章里說到《詩經(jīng)》的頌,說那里面有幾篇侑酒的詩,仍不失為“偉大的文學作品”,就因為有文采。其中,還說到想幫忙而不得的屈原,流為幫閑的清客宋玉,以及不滿于弄臣待遇的司馬相如,說他們在文學史上還是“重要的作家”者,也都因為有文采?梢姡诟桧炐再|(zhì)的“獻詩”中間,文采是不可多得的。
在建國后的頌歌作者中,較有文采而又頗具影響力的有兩位,就是賀敬之和郭小川。
賀敬之青年時期寫作自由詩,短促,參差,跳宕,這些詩作蒸騰著生活的氣息,飽含戰(zhàn)斗的激情。隨著工作環(huán)境從黃土高坡到機關(guān)大院的轉(zhuǎn)移,這時,詩人不再從日常生活中直接汲取詩情,從前的那類短詩遂告絕跡。他寫過幾首仿信天游的詩,除《回延安》外,大多徒具形式;
能夠代表作為詩人的個人特色,并以此產(chǎn)生相當影響的,還是他的“樓梯體”。從歌頌中國共產(chǎn)黨八大會議的《放聲歌唱》開始,陸續(xù)寫了《東風萬里》、《十年頌歌》、《雷鋒之歌》等等,直到后來的《中國的十月》,都同樣采用這種形式;
在長期經(jīng)營中,手法也因重復的使用而形成了一定的程式。這類詩作一般篇幅較長,偏重于重大的政治性題材,由于意在宣傳,所以普遍使用煽情手段,注重朗誦效果,在當時,有人以“政治抒情詩”名之。賀敬之和郭小川都是寫作這類政治詩的能手,略有不同的是,郭小川著眼于斗爭,所以戰(zhàn)歌是主要的,賀敬之則直接用于獻禮,所以多是頌歌。
樓梯體也稱“馬體”,即由蘇聯(lián)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創(chuàng)造并集中加以運用的一種詩體,其最顯著的外部特征,就是詩行的樓梯式排列。早在三十年代,馬雅可夫斯基即作為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詩人被介紹過來。他的詩作,在左翼作家和進步青年中是有影響的,出現(xiàn)了一些仿作;
其中,成就最大的要數(shù)田間,他的短促有力的詩行,顯然是從馬雅可夫斯基那里獲得節(jié)奏和韻律方面的靈感,抗戰(zhàn)期間,燃燒過許多不愿做奴隸的人們的心。所以,聞一多稱他為“時代的鼓手”。馬雅可夫斯基的詩,確實是長于鼓動的,戰(zhàn)斗性是它的靈魂。賀敬之把馬體改造成為頌歌,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造。
對于革命、黨和領(lǐng)袖,馬雅可夫斯基熱情地給予謳歌,詩中不乏大詞。但是,我們看到,在他那里,黨、祖國、集體與個人之間有著十分復雜而微妙的糾纏;
“我”是突出的,獨特的,富于活力的,外在的任何偉大的事物都不至于使之消失。他在長詩《列寧》中寫道:
黨——
唯有黨
永遠不會背叛我。
今天我是一個平凡的人,
明天
我要在地圖上擦掉所有的王國。
“我”不僅僅是“我們”中的一分子,我是具有獨立意義的生命個體,是不能隨意地加以吞并和整合的。相反,真理只有通過“我”而顯現(xiàn),權(quán)力只有通過“我”而具有合法的形相,總之“我”是不容改變的。馬雅可夫斯基說:“我只有一張面孔,它是臉,而不是風向標。”他永遠大膽地幻想著,在幻想中,“我”通行無阻:
我的詩要來到,
越過無數(shù)世紀的山峰,
越過無數(shù)詩人和政府的頭頂。
他還曾這樣寫道:
我想,讓我的祖國了解我,
如果我不被了解——
那會怎樣?!
那我只得
像斜雨一樣,
從祖國的一旁
走過。
據(jù)愛倫堡回憶說,馬雅可夫斯基覺得以上幾行詩過于感傷,結(jié)果把它們刪掉了。也有別的說法,是詩人聽從了他的兩位最親密的朋友的建議刪掉的。但無論事實如何,這樣的詩句不合時宜,是可以肯定的。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在賀敬之的頌詩中,“我”作為一個詞的利用頻率是最高的,從現(xiàn)象上來看,這同馬雅可夫斯基很相類似;
但是實際上,賀敬之的“我”是沒有獨立性的,就像何其芳說的,“我已經(jīng)消失在他們里面。”在賀敬之這里,“我”是依附性的,工具性的,只是為了顯示黨和集體的偉大的存在而存在的。在《放聲歌唱》里,我們看到,對于黨和祖國來說,作為個人沒有任何的保留:
呵!假如我有
一百個大腦呵,
我就獻給你
一百個;
假如我有
一千雙手呵,
我就獻給你
一千雙;
假如我有
一萬張口呵,
我就用
一萬張口
齊聲歌唱!——
歌唱我們
偉大的
壯麗的
新生的
祖國!
歌唱我們
偉大的
光榮的
正確的
黨!
長詩中有相當長一段關(guān)于個人革命史的插敘,但也無非證明“我”的生命以及所有一切都是被賜予的罷了。正如詩人表白說的;
“這是黨/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不朽的/生命”;
“黨,/使我們這樣地/變成巨人!”在詩中,“我”更多地作為修飾性用語出現(xiàn),表示一種從屬關(guān)系;
或者就像“我看見”,“我聽見”之類一樣,只是起到一種中介作用!拔摇辈皇侵黧w,“我”是沒有力量的,所以詩人說:“我/永遠屬于/‘我們’:/這偉大的/革命集體!”
由于馬雅可夫斯基與賀敬之對于自我的認識上的差異,當然也包括了秉賦的差異,以及藝術(shù)觀念的差異,他們對題材的選擇和處理的諸多方面便有了很大的不同。賀敬之致力于“宏偉敘事”,所寫都是“重大題材”,如黨的重要會議,國際性重大事件,國家紀念性節(jié)日,當代英雄事跡,等等。他不是從社會生活中取材,他的材料,直接來自新華社消息;
態(tài)度和立場,都因為必須與人民日報社論,黨的文件精神保持一致,故而事先已被規(guī)定好了的。在詩中,詩人一面歌頌三面紅旗,一面痛斥那樣幾個右傾的“心病”患者,而今回頭看看,“廬山真面目”到底如何?當年給當代英雄造像時,使用的支架是“反修防修”,“繼續(xù)革命”,經(jīng)歷了幾番風雨,當支架蝕損,所有的正面形象又當如何免于傾斜?詩人依恃講敘的事實和宣諭的真理的權(quán)威性來源,一副全知的口氣,然而時間可以撕毀一切假面,這是無可如何的事。自然,詩歌不等同于歷史,不可能準確無誤,但有一個地方是絕對不能出錯的,這就是真誠。正確與否是科學的事,真誠與否是美學的事。如果詩歌只是演繹他者的結(jié)論,絲毫沒有詩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感受和判斷,那是沒有真誠可言的。真誠是主觀的真實,即使因此導致認識上的錯誤,也是美的錯誤。
馬雅可夫斯基也不是沒有利用過報章的新聞,不是沒有利用詩歌進行宣傳鼓動,他于內(nèi)戰(zhàn)年代曾在“羅斯塔”(俄羅斯通訊社)工作,為《羅斯塔諷刺之窗》制作了許多招貼畫和諷刺詩,此外,還經(jīng)常按《共青團真理報》的要求寫東西。無庸諱言,這些詩并非是馬雅可夫斯基的優(yōu)秀之作,有些甚至可以說是粗糙的,拙劣的。革命精神壓倒了美學。但是,它們?nèi)匀粯?gòu)成作為詩人整體的一個重要部分。他不只善于捕捉新聞,更善于抓住生活,而把兩者扭結(jié)到一起。在他的作品中,無論涉及當代重大事件和重要問題,或者是一般的生活現(xiàn)象,都不作鏡像般的描敘,而是表現(xiàn)為一種個人反應:直接地,迅速地,擊中現(xiàn)實的要害,而且力圖毀壞它。“今天要把生活重新改造,直到衣襟上的最后一顆紐扣!边@就是他的信條。他稱那些逃避現(xiàn)實問題的詩人為“上帝的小鳥兒”,咩咩叫的“金毛的羔羊”;
他不能忍受“工人階級的綿羊,沉默像奴隸一樣”,因此,從來便以叛逆精神看待現(xiàn)實和接受革命。正是在批判、否定、破壞和變革現(xiàn)實這一意義上,我們稱馬雅可夫斯基為“革命的詩人”。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感覺和詩歌意識最富有生命力。愛倫堡準確地指出,馬雅可夫斯基教給阿拉貢、艾呂雅、聶魯達他們的,不是作詩的新形式,而是“選材的勇氣”。所謂勇氣,就是剝掉詩的外殼,進入生活的內(nèi)部去發(fā)現(xiàn)詩。這里的生活,是一堆易燃材料,危險品,隨時可能帶來滅頂之災。
中國的詩人當然不需要這種勇氣。看看賀敬之,當他駕上想象的飛車巡視大地,多少光明的事物紛至沓來,使他應接不暇。他不惜使用漢賦的鋪陳手段,重復羅列大批代表光明的、宏偉的、前進的、美好的意象:太陽、火焰、雷霆、山川、大海、波濤、東風、天空、大道、朝霞、車馬、春天、鮮花……生活的真實性和生動性沒有了,普通人能呼吸到的親切的氣息沒有了,有的只是懸浮于生活之上的幻象。這樣,夸張的運用是很自然的,與“偉大的空話”的時代正相合拍。“社會主義的/美酒呵,/浸透/我們的每一個/細胞/和每一根/神經(jīng)!薄霸谀丬娨碌模鍌紐扣后面/七大洲的風雨/億萬人的斗爭/——在胸中包容!……”“生,一千回,/生在/中國母親的/懷抱里,/活,一萬年,/活在/偉大毛澤東的/事業(yè)中!”現(xiàn)實在制造神話,詩人在制造神話的神話:“呵,是誰?/在地上,/又在天上?/——呵!我們!/呵,誰呵?/是人,又是神?/——呵!我們!”我們簡直分不清楚,哪些是社論語言,哪些是詩人的語言:“呵,插紅旗,/辨方向;
/跨黃河,過長江!”“一天——/二十年的行程。辍牵粋/嶄新的天下!”現(xiàn)代頌歌詩人的本領(lǐng)就在這里,他可以利用“白話”,利用自由詩的排行的彈性,把官方語言和個人語言鑲嵌到一起;
有時,還可以把領(lǐng)袖語錄以及“總路線”諸如此類直接摁進詩里去。階級斗爭的哲學是“一分為二”的,世界的結(jié)構(gòu)是二元對立的,在詩人這里,由于敵我的界限極為分明,詩中設(shè)色也就極為兩樣。不斷交替使用對比的手法,這是首先為詩人的政治態(tài)度所決定的,不僅僅是一種修辭。但因此,對偶句、排比句、祈使句的大量出現(xiàn)也是必然的,唯其如此,才可能加強歌頌或打擊的力度。在這類頌詩中,我們的世界被渲染得通體光明,如果有黑暗,也不過是光明的陪襯。所謂“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這種9:1的結(jié)構(gòu)比例是固定的;
從延安時期開始,這樣的結(jié)構(gòu),也就成了意識形態(tài)化藝術(shù)的一般性結(jié)構(gòu)。
馬雅可夫斯基一直在詩歌與政治之間穿梭奔走。他一方面以一個未來主義者的熱情和速度,宣傳和鼓動革命,保衛(wèi)處于敵意的包圍之中的新生政權(quán);
為此,他表現(xiàn)出了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但也在相當程度上損害了他的詩歌。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又以他的戰(zhàn)斗性詩篇,包括短文和戲劇,批判和否定新政權(quán)對革命理想的遮蔽、歪曲、棄置和背叛。在他寫作長詩《好》之后,還曾有過寫一部名為《壞》的長詩的打算。對于一些重大的政治事件,他并沒有同政府的立場保持一致,如槍殺沙皇一家,就是持異議的。在《皇帝》一詩中,他寫下這樣的詩句:“我們逆轉(zhuǎn)了歷史的腳步/永久地送別了過去/共產(chǎn)黨員和人/不能是殘酷的人!彼荒苋萑套尭锩髿⑷诵,窒息生機;
無論在生活還是在藝術(shù)之中,他始終叮住“活人”。革命到底是拯救了我們還是毀滅了我們?馬雅可夫斯基警覺地發(fā)現(xiàn),官僚主義的異形正在包圍并且已經(jīng)開始吞噬革命的孩子。他痛恨官僚主義,為此寫下大量的諷刺詩:《開會迷》、《貪污犯》、《漏洞》、《官僚制造廠》、《不要紀念》、《官老爺》、《關(guān)于官僚主義和工人通訊員之歌》、《他們中的第幾個》、《信仰的改變》、《黨的候選人》、《拍馬家》、《初學拍馬的人應用的一般指南》,等等。他抓住官僚主義的整個鏈條,不放過其中的每個環(huán)節(jié),從制度到人,從官員直到靠官員為生的“馬屁精”。他寫道:“群群官僚/天天照樣,磨鈍了/沙皇雙頭鷹的/冷光!备锩^后,又恢復了從前專制而恐怖的日子。機關(guān)的存在,并不是為了我們,而是我們?yōu)榱藱C關(guān)。在詩人看來,任何一個機關(guān)都是“官僚制造廠”。而且,這樣的工廠遍布地方和中央,不是個別人,而是“一群”;
不是個別的現(xiàn)象,而是一個系統(tǒng),“永遠賦予了統(tǒng)治和當王的權(quán)利”。我們的詩人在建造偶像的時候,馬雅可夫斯基同時在毀壞偶像的根基;
我們的詩人在采摘鮮花的時候,馬雅可夫斯基同時在播種荊棘;
我們的詩人在革命的掩護下打擊階級敵人的時候,馬雅可夫斯基繼而在革命內(nèi)部尋找目標并給予打擊,直到打擊自己。贊頌革命并不曾麻痹馬雅可夫斯基的神經(jīng),革命于他是一種理想的力量。在他那里,革命是沒有終點的,有終點的革命不是革命。真正的革命是革命性,是革命的內(nèi)核;
也就是說,革命隱藏在革命本身,因此,批判精神的堅持可能最終導致否定革命。茨維塔耶娃曾經(jīng)這樣寫道:“沒有一個舉足輕重的俄羅斯現(xiàn)代詩人不在革命后發(fā)抖并喊出——‘不’的。革命的題材——是時代的訂貨。歌頌革命的題材——是黨的訂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就算它是世界上最強大、最有前途的政黨,是否就是整個時代呢?它能以時代的身份發(fā)出自己的訂貨嗎?”她是堅持把“時代的訂貨”和“黨的訂貨”分開的。這位天賦極高的女詩人極為贊賞馬雅可夫斯基,就因為馬雅可夫斯基接受的是“時代的訂貨”。她說:“全部的蘇聯(lián)詩歌——都將賭注押在未來。只有一個馬雅可夫斯基,這個自我良心的苦行僧,這個當今政治的受虐者,愛上了現(xiàn)今的時日:即在自身戰(zhàn)勝了詩人!睆谋举|(zhì)上說,馬雅可夫斯基不是頌歌詩人,而是革命詩人。歌頌革命的詩人是不同于革命詩人的。我們的成打成打的“革命詩人”,其實是不打折扣的頌歌詩人。
在軍營一樣的大集體里行使個人自由的權(quán)利,是一種冒險的行為。所以說,馬雅可夫斯基在頌歌的年代,“像松鼠似地兜圈子”,一遍又一遍回到屬于個人的瑣細的主題上,同樣帶有革命性質(zhì)。他寫詩歌唱自己,歌唱愛情,歌唱神秘的事物以致于死亡。這樣的主題,對于一個極權(quán)主義國度的詩人來說是一個考驗;
事實上,馬雅可夫斯基一生都在與“克制自己,壓抑自己的歌”作艱苦的斗爭。在社會不只一次地猛烈抨擊“抒情詩人”的時候,他做了抒情詩人。長詩《關(guān)于這個》發(fā)表后,即以它的私隱性和抒情性遭到圍攻,被稱為“腐化”。然而,詩人終竟沒有屈服于官方或公眾的壓力,直到吞下最后一顆子彈為止。
帕斯捷爾納克盛贊馬雅可夫斯基的天才,說天才對于他的所有行為舉止——當然包括詩歌——都帶有決定意義,而他在體現(xiàn)天才方面也是全力以赴,“決沒有任何顧惜和保留”。所謂天才,其實代表了一種能力,可以把個人性發(fā)揮到極致。馬雅可夫斯基是走極端的,所有天才的詩人都愛走極端。他不容許自己按照他者的標準約束自己,修整自己,所以在他的詩中,不但保留了極端的尖銳性,而且保留了許多糾纏不清、互相矛盾的、不和諧的東西:革命與藝術(shù),喧囂與孤獨,堅強的意志與神經(jīng)過敏,狂熱與憂郁,幽默與痛苦……我們看到,這一切在他那里,通通被壓進了個性的坩鍋里。未來主義者充分認識到斷片組接、反差和不協(xié)調(diào)的材料的相互作用,對于現(xiàn)代生活速度和多樣性的直接表達的有效性,因此,這些藝術(shù)的激進分子致力于新奇語言的創(chuàng)造。作為運動的倡導者,馬雅可夫斯基當然拒絕使用“知識界軟弱無力的次級語言”,“閹割過的名詞”,努力鍛煉口語,使之成為“自由語”,而把詩的節(jié)奏也建筑在口語的音調(diào)上面,以求保持生活的原生態(tài)。
而在賀敬之這里,恰恰看不到偶然性、即時性、復雜性,看不到日常生活,看不到個人乃致群體的生存性。他的詩是大塊大塊地構(gòu)造的,講究規(guī)整、對稱、平衡、和諧、合理,具有很強的設(shè)計性。為了經(jīng)營一種東方民族的華贍的風格,他大量借用古典的詩歌手法,包括用典,如“莫要/‘念天地之悠悠’吧/莫要‘獨愴然而涕下’……”又如“嚇慌了/資本主義世界的/‘古道——西風——瘦馬’/驚亂了/大西洋岸邊的/‘枯藤——老樹——昏鴉’!薄度T峽——梳妝臺》一篇更突出,在形式上也仿古歌行體。作為一個頌歌詩人,應當說,賀敬之在不少地方表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工匠的手藝;
他的作品,在眾多的頌歌中間畢竟多了一點文采。但是,詩人既然要充當曼德爾施塔姆說的那類“現(xiàn)成意義的承辦商”,就不可能有更多的創(chuàng)造性,不可能擺脫文牘式的形式框架,和僵化語言的障礙。
馬雅可夫斯基和賀敬之,都是寫作“樓梯詩”的詩人,由于爬梯子的方式不同,結(jié)果也很不一樣。賀敬之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穩(wěn)健的攀登者。他的頌詩,在六七十年代影響很大,就連文革時期文藝宣傳隊的幕間演出的朗誦詞,也都是他的詩作的襲用或仿寫。八十年代以后,雖然崛起的一代不復光顧他的詩歌,而眾多的當代文學史教科書仍然把他作為主流詩歌的代表加以論列。馬雅可夫斯基的命運則頗具戲劇性。他與革命有一種不解之緣,或者可以說天性如此,他要比別人在革命中陷入更深。然而,列寧一開始就厭惡他,說出版他的詩集是一件可恥的事,雖然也曾對他的《開會迷》公開表示贊賞,但也只是就政治意識“正確”這一方面說的。革命勝利后十年間,他一直是一個有爭議的詩人;
尤其是他的諷刺詩,被純無產(chǎn)階級文學家們攻擊為對蘇維埃國家的損害。加入“拉普”以后,拉普的領(lǐng)導仍然把他視為“同路人”;
后來長期擔任蘇聯(lián)作協(xié)領(lǐng)導工作的法捷耶夫在他死后致信斯大林說:“馬雅可夫斯基的一生和全部傷口過去是,并永遠是應當如何改造而改造又如何困難的例子!痹谒,部分作品被禁止出版和演出;
出國受阻,并且遭到安全部門的監(jiān)視;
朗誦詩和做報告不被允許,印好的《我愛》清樣全部被警察局沒收。死后,他的作品所受的待遇并沒有得到改變。為此,他的女友上書斯大林。斯大林出于政治方面的考慮,作了肯定性的批復:“馬雅可夫斯基過去是、現(xiàn)在仍然是我們蘇維埃時代最優(yōu)秀、最有才華的詩人!笔聦嵣,馬雅可夫斯基生前即遭到斯大林的壓制。詩人曾多次向中央委員會和斯大林本人提出過入黨申請,還揚言說他的多卷作品集就是黨員證書。可是,他的請求至死沒有得到批準。斯大林對他說:“不吸收你入黨是因為你太驕傲,你只能做一個非黨布爾什維克!痹娙艘凰,情況大不一樣。由于斯大林慷慨頒發(fā)了“通行證”,蘇聯(lián)從此對他大事紀念,作品被大量印行。高爾基拿馬雅可夫斯基同惠特曼作過比較,早就判斷說:“馬雅可夫斯基更具有悲劇性”。針對他的作品因斯大林的批示而得以盛行的狀況,帕斯捷爾納克說:“這是他的第二次死亡,雖然這一次的責任不在他身上!瘪R雅可夫斯基就是這樣一個人。對于他,G·M·海德有一個很悲觀的結(jié)論,說是:“世界上被人引用最多、理解最少的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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