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煒:人文精神、人文主義與西方文學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人文精神”是一個功能性極強的能指。它之所以具有極強的功能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因并不存在一個確切的所指,或者說,它是一個集能指與所指于一身的自指。難怪其內涵是那么迷離恍惚、捉摸不定?蛇@并不妨礙它成為一個崇高的自我指涉的符號。在這個一切都在急劇變遷、在“爆炸”的時代,“人文精神”充當著信仰的旗幟、價值的尺標。斯文掃地,主義沒了,真善美不再時髦,但還有人文精神。
謝天謝地,還有人文精神。
當然,“人文精神”飄紅,是因了一個巨大的時代尷尬:后現(xiàn)代已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場之際,前現(xiàn)代仍死乞百賴不肯下臺。執(zhí)政黨在思想和組織上完全接受了市場經(jīng)濟觀念后的滾滾商潮,而伴隨這滾滾商潮而來的,卻是道德淪喪和人欲橫流,更是人文知識分子在長期疏遠于廟堂之余,其經(jīng)濟、社會地位的進一步滑落。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經(jīng)濟大潮中,知識人被市場經(jīng)濟邊緣化了,他們賴以安身立命的“文”也被淹沒在市場經(jīng)濟的汪洋大海中。遂有扛起“人文精神”大旗的必要。在此意義上,“人文精神”是一項現(xiàn)代乃至后現(xiàn)代發(fā)明。畢竟,傳統(tǒng)漢語語境中只有人文,而沒有“人文精神”。
“人文精神”不僅含義豐富,殊難把握,也是一個富于中國特色的詞,不可能準確譯成西語。若不假思索,它很可能不幸被譯成humanism、humanisme或Humanismus。這西語詞從字面上看有只見人而不見文之嫌。若反過來用漢語的“人文精神”(甚或“人文主義”)譯humanism,則多出一個“文”字來。這里的“文”是關鍵,比“人”重要得多。唐孔穎達疏“人文”曰:“圣人觀察人文,則詩書禮樂之謂,當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唐君毅認為,“文”使人想到文字、文章、文制、文教、文命、文華等等。這種意義上的“文”,其功能即便不是懲罰,至少也意味著規(guī)訓、教化或抑制,并沒有那種人們動輒強加它身上的高貴品質。當然,文藝復興時期西文中的humanism有做古希臘羅馬學問的意思,但還有一個重要得多的價值義涵,即強調人的尊嚴、肯定人的欲望、張揚人的個性。
這里不妨看一看儒學史上的理(在功能上與西方的上帝大致相當)欲之辯。理欲之辯建基在天理與人欲對待、人欲有悖天理因而需加以克制這一認知上,其本質是天人對待、天人沖突。這與經(jīng)典儒學的天人合一的訴求已有不小的距離。故有戴震站出來,以“以理殺人”控訴之、聲討之?杀鹊那樾危俏乃噺团d以降西方人文主義/人本主義價值觀的確立。這意味著神而人的價值轉向,后來更演變成了人的膨脹,神的退隱。當尼采最終出來宣布“上帝死了”,“我們殺死了他”,豈止上帝已被殺死,傳統(tǒng)價值觀幾已統(tǒng)統(tǒng)被殺死。
于是有這“美妙的新世界”,這偉大的后現(xiàn)代。在價值和認知的雙重意義上,人文主義已導致這么一種現(xiàn)代乃至后現(xiàn)代景觀:“本質”失去了立錐之地,價值遁入了非非之境。在形而上學死去多年的西方文學理論和批評界,更興起了德里達式的新型形而上學。它是解構主義或反本質主義的?瓷先,它也真忙個不停地攻打那形形色色的“本質”,如邏各斯中心主義、西方中心主義、男性中心主義等等。這似乎沒有錯,“政治正確”是也?墒沁@新型形而上學也無時無刻不在作它那偉大的宣示:解構即存在。因此很難否認它在向著相對主義、虛無主義邁進。從邏輯上講,這新型形而上學對所有價值是不分青紅皂白統(tǒng)統(tǒng)都要解構的。在此強勢話語的統(tǒng)制下,中國文化的同一性不可能不遭受摧殘,主體性原本就十分羸弱的我國西方文學研究也難逃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命運。
所以,我國外國文學研究在面對這只秀色可餐的鮮果時,千萬別忘了自己的文化主體性和學術主體性,千萬要記住這僅僅是一只可吃的對象。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避免被它的危險汁液麻醉,被它攝去魂魄,淪為供它享用的肥美大餐。我國外國文學研究要向對待“人文精神”那樣,對形形色色的新型形而上學也應加以批判的審視,恰如其分地將它們看作一套話語策略、一項政治功能、一種大腦的表演、一件皇帝的新衣。
2002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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