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毛澤東是不是胡適的學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毛澤東比胡適小兩歲,但青年毛澤東與胡適之間卻有極大的距離。遙想當年北大,胡適是大學教授,而毛澤東只是北大圖書館的一個助理員。用唐德剛的話說,胡適這個人,天生是個教書匠。即為教書匠,難免好為人師,不過這實在算不得什么毛病。
毛澤東對胡適的態(tài)度,‘也有一個由崇拜到鄙視的過程,這個過程自然與自己的地位變化有關(guān)。毛澤東曾親口對埃德加·斯諾說過,《新青年》時期,他是陳獨秀、胡適之的忠實讀者和祟拜者。但到了后來,這態(tài)度就變化了,他對胡適說他是他的學生,一直耿耿于懷。竺可楨在他的日記中曾記下了這樣一件事。1959年4月15日,毛澤東召集竺可楨、李四光、錢學森等科學家談話,竺可楨在日記中寫到:“他(毛澤東)說昨晚不能睡,因為看了三個消息,一個是印度說共產(chǎn)黨在失敗,次則胡適硬說毛主席是他的學生,毛主席只在邵飄萍那里聽過新聞學課。胡適說日本人占中國四五年,他打不入徽州,因是多山……”(日記第4冊第303頁)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毛澤東是不承認他是胡適的學生的,而且對這種說法頗為反感。其實這個問題涉及很多史實,大體是能說清的。
胡適說沒說過毛澤東是他的學生呢?說過。這要從頭說起。1945年7月,傅斯年作為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訪問延安,因為傅與毛是北大舊識,毛單獨同傅談了一個晚上。傅在離開延安時,毛曾前往機場送行,并請傅轉(zhuǎn)達他對胡適的問候。此事在有關(guān)傅斯年的傳記和回憶文章中經(jīng)常提到。傅斯年和胡適的關(guān)系那就不用說了。傅斯年肯定把毛的問候轉(zhuǎn)達給了胡適,這難免使書生氣十足的胡適產(chǎn)生一些幻想。當年8月,日本投降后,國共在重慶和談,胡適即給毛澤東寫了那封著名的信,一開始就說:“傅孟真轉(zhuǎn)述兄問候胡適之語,感念舊好,不勝馳念”(《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冊26頁)。這封信是托時在重慶的王世杰轉(zhuǎn)的,胡適對王世杰說;
“頃忽起一念,擬發(fā)一電勸告毛澤東君。乞兄與孟真一商。如兄等贊同,乞代為發(fā)出。此是閑人偶爾好事,不必向外發(fā)表也”(同上)。幾天之后,王世杰給胡適發(fā)來電報:“速轉(zhuǎn)胡適之先生:尊電已面轉(zhuǎn)毛先生矣”(同上27頁)。以胡適一生對共產(chǎn)主義的態(tài)度推斷,他是不會想到要發(fā)這樣一封電報的,但由于有傅斯年的延安之行,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胡適,自然會想不管怎么說,毛澤東如念及當年北大的經(jīng)歷,自己總還是他的老師嘛,如果沒有這個心理,以胡適一貫的態(tài)度,那就沒有這封信了。但后來的結(jié)果使胡適很失望,他自作多情想到了這個學生,但學生已非當年的圖書館助理員,哪里還記得他這個先生呢?1945年,胡適給司徒雷登的回憶錄《在中國五十年》做序的時候,又憶及此事;
“我在對日勝利后不久,竟天真到打了一封長的電報到重慶,以便轉(zhuǎn)交給我的從前的學生毛澤東,我在電文里用嚴肅而誠懇的態(tài)度央求他說……那時候重慶的朋友打電報告訴我,說我的電報已交給毛先生本人。當然我一直到今天還沒有得到回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5冊1895頁)。從這一小事中,足見胡適之的書生氣。
胡適確實說過毛是他從前的學生,因為說得不是時候,難免讓被說的人反感。要是退回到20多年前,聽這話的人就又是一種感覺了。
1920年7月9日,27歲的毛澤東曾給胡適寫過一信:
適之先生:
在滬上一信,達到了嗎?我前天返湘。湘自張去,氣象一新,教育界頗有蓬勃之象,將來湖南有多點須借重先生,俟時機到,當詳細奉商,暫不多贅。
此頌
教安
此信見于《毛澤東早期文稿》第494頁。當時不回信的恐怕是胡適之了,我沒有查胡適的日記,不知他是否收到此信。從毛的信中看,他已不是第一次給胡適寫信了,青年毛澤東對胡適的崇拜也是有據(jù)可查的。1920年毛澤東在給周世釗的一封信中,曾表示過他暫不想出國,而在國內(nèi)研究,他在信中說:“我曾以此間過胡適之和黎邵西兩位,他們都以我的意見為然,胡適之并且作過一篇《非留學篇》”(《毛澤東早期文稿》第474頁)。在同一封信中還說;
“我想我們在長沙要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生活,可以邀合同志,租一所房子,辦一個自修大學(這個名字是胡適之先生造的)”。在《西行漫記》中,他也對斯諾說過:“那時候,我也遇見了胡適,我去拜訪他,想爭取他支持湖南學生的斗爭”(該書130頁)。
20年代初,毛澤東在長沙計劃創(chuàng)辦文化書社的兩份文件中,都把《胡適嘗試集》、《胡適短篇小說》、《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作為最重要的著作來介紹(同上第537、541、542頁),可見胡適在毛澤東心中的位置,人世滄桑,今非昔比,40年代中期,毛澤東已非當年,而胡適之依然是一介書生。
公平地說,胡適說毛澤東是他的學生,此話并不過份,因為他們確實在過同一學校,毛還對斯諾說:“我參加了哲學會和新聞學會,為的是能夠在北大旁聽”(127頁),而毛也確實向胡適請教過。唐德剛也說過,胡適告訴過他:“共產(chǎn)黨里的白話文寫得最好的還是毛澤東!”不過唐德剛調(diào)侃道:“毛澤東寫得最好的原因是‘我的學生毛澤東’沒有完全遵從他‘老師’指導的緣故”(《胡適口述自傳》202頁)。周策縱還說過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也是受胡適的《沁園春·新俄萬歲》而做的(《胡適雜憶》第281頁)。毛澤東一生與胡適有過諸多關(guān)系,無論是崇拜還是厭惡,胡適在他心中是抹不掉的!霸谀切﹣黹営[的人當中,我認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運動頭面人物的名字,如傅斯年、羅家倫等等,我對他們極有興趣。我打算去和他們攀談政治和文化問題,可是他們都是些大忙人,沒有時間聽一個圖書館助理員說南方話”(127頁)。胡適肯定也在這些人中,這種印象幾乎影響了毛澤東一生。
謝泳:毛澤東與北大
毛澤東在北大的經(jīng)歷是不愉快的,這種不愉快在他一生中都有痕跡,他對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特別是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評價,與他早年的北大經(jīng)歷是有關(guān)系的!段餍新洝防锼麑λ怪Z說過:“我的職位低微,大家都不理我。我的工作中有一項是登記來圖書館讀報的人的姓名,可是對他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我這個人是不存在的。在那些來閱覽的人當中,我認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頭面人物的名字,如傅斯年、羅家倫等等,我對他們極有興趣。我打算去和他們攀談政治和文化問題,可是他們都是些大忙人,沒有時間聽一個圖書館助理員說南方話。”(《西行漫記》第127頁)毛澤東可以算是北大的校友,但嚴格說他與北大的關(guān)系并不深,他只在北大圖書館做過三四個月的小職員。40年代他在延安和傅斯年會面時,億及五四時的北大,傅斯年說:“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泵珴蓶|給傅斯年題字寫的是:“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保ā陡邓鼓晡奈镔Y料選輯》第115頁)從這些細節(jié)中不難看出毛澤東對他當年在北大的經(jīng)歷是有些怨氣的,1949年以后,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對北大的熱情。1949年4月30日,毛澤東給北京大學紀念“五四”籌備委員會寫過一封回信:
四月二十八日的信收到。感謝你們的邀請。因為工作的原故,我不能到你們的會,請予原諒。慶祝北大的進步。(陳平原《北大校慶:為何改期》,《讀書》1998年第3期第122頁)
從這封信的語氣可以看出毛澤東對北大并不熱情,可惜當年新北大的師生并不了解毛澤東的內(nèi)心,還一再請他寫;蘸皖}詞,雖然毛澤東都做了,但都很平淡。毛澤東自己好像不愿多提起他當年在北大的經(jīng)歷,陳平原先生說毛澤東對五四時期的北大有好感,而對她的校慶相當冷淡,此說也較為勉強,毛澤東對哪一個時期的北大都不熱情。他在“文革”時的名言:大學還是要辦的,不過我這里說的是理工科大學。細想起來,也是他當年北大經(jīng)歷的一種心理折射。蔣夢麟晚年在《新潮》一書的《談中國新文藝運動》中回憶說:
毛澤東到北大圖書館當書記,是在我代理校長的時期。有一天,李守常跑到校長室來說,毛澤東沒有飯吃,怎么辦?我說,為什么不讓他仍舊辦合作社?他說不行,都破了產(chǎn)。我說那么圖書館有沒有事?給他一個職位好啦。他說圖書館倒可以給他一個書記的職位。于是我拿起筆來寫了一張條子:“派毛澤東為圖書館書記,月薪十七元!边@個數(shù)目,現(xiàn)在有幾種不同的說法:根據(jù)我的記憶,明明是十七元,羅志希卻說是十八元,據(jù)他后來告訴我,李守常介紹毛澤東,是他建議的。這些我當時并不知情,只知道是校長室秘書主任兼圖書館主任來和我說的。后來我在昆明,毛澤東有一個很簡單的自傳從延安寄來,里面說是十九元;蛟S毛澤東所寫的十九元是以后增薪時加上去的。羅志希所記的十八元,可能是因為中國的薪給,習慣上都是雙數(shù),不會是十七元的單數(shù)?偠灾@些都是沒有關(guān)系的事。
蔣夢麟還說,有一次他把這事告訴一個英國的議員,那個議員說,你如果那時多給他一點錢,也許毛澤東就不會變成共產(chǎn)黨了。蔣夢麟說那也難說。這個說法與毛澤東在《西行漫記》中的回憶略有出入,毛澤東說:“李大釗給了我圖書助理員的工作,工資不低,每月有八塊錢。”(同上)曾經(jīng)有一段時期,毛澤東住在楊昌濟先生家里,當時梁漱溟常在楊先生家里,他每次來時,都有一個大個子湖南人來給他開門(戴晴《王實味梁漱溟儲安平》),這個人就是毛澤東。毛澤東后來對梁漱溟的態(tài)度發(fā)生過變化,這其中是否也有當年在北大那些不愉快的心理折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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