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光:烏臺詩案始末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蘇東坡在他44歲那年攤上了個案子,這案子差點要了他的命。像他這樣的大文豪,朝廷、民間都很尊敬、喜愛的人物,怎么會卷進一個殺頭大案呢?是誰在陷害蘇東坡?
有人說,罪魁禍首是王安石,正史里、野史里都有這個說法,就是現(xiàn)在,許多學(xué)者或作家還是這樣寫。那么,王安石真的陷害過蘇東坡嗎?如果是,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這位歷史上著名的改革家,怎么竟是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如果不是,那又是誰?他們是什么目的?為什么要置蘇軾于死地?我們就試著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事情發(fā)生在元豐二年,也就是公元1079年,當(dāng)時蘇軾剛從成都被貶到潮州,他很喜歡這個地方,每天吟詩作畫,自得其樂,覺得比在成都受氣好多了。
可惜好景不長,剛剛過了三個月就出事了。那天,蘇軾正在他的“辦公室”里工作,進來幾個御史臺的人,對他宣布:“御史中丞召見”。御史臺是什么地方?相當(dāng)于今天的“紀檢”部門,召見,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請喝咖啡”吧。
蘇軾不知其來的目的,說:“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但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來的皇差叫皇甫遵,他淡然說道:“并不如此嚴重!贝蜷_公文一看,原來只是份普通公文,上面說免去蘇軾的太守官位,傳喚進京。蘇軾這才松了一口氣――否則可能就得當(dāng)場自盡。
他的妻子王弗送夫出門,心里非常難過,泣不成聲,拉著他的衣襟不肯松手。大家一定讀過《江城子》,知道蘇東坡兩口子是非常恩愛的。為了安慰她,蘇東坡開了句玩笑:“娘子,別哭啦,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人家楊樸的老婆,做首詩送送我?”王弗聽了破涕為笑――臭酸文人,都什么時候了,還想到作詩?
楊樸是誰?宋真宗時候的一個隱士,有一次入京見駕,真宗問他:“卿臨行時可有人贈詩么?”――宋朝是個文化發(fā)達的時代,人們很喜歡作詩,還經(jīng)常把自己寫的詩送給別人,表示某種情意。隱士回答說:“只有臣妾作詩一首!薄昂冒,能否說來聽聽?”那隱士背誦道:“更休落拓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
如今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很俏皮的詩句,宋真宗聽了呵呵大笑。
蘇東坡在家經(jīng)常跟妻子講到一些文壇趣事,此時提起了這個故事,是想讓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告訴妻子――我沒事的,你放心吧。
潮州到汴京要走二十多天,長途押解,猶如一路示眾。當(dāng)時有一個通判叫祖無頗的目擊說: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其實,豈止是一個太守,正如余秋雨先生說的,繩子捆扎的是一個世界級的文化名人,此刻就這樣被人牽著,在中國貧瘠的土地上,一步步地行進。
對此行的前景,蘇東坡是比較悲觀的,兇多吉少,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他曾一度想投江自盡,看守嚴密沒找到機會,或是東坡怕給自己的親人帶來麻煩。當(dāng)然,如果他真的投江的話,那江河淹沒的將是中華民族的一位最偉大的詩人。
蘇軾七月二十八日被逮捕,八月十八日送進御史臺的監(jiān)獄。二十日,被正式提訊。案子是由御史臺來審的,提出的罪證是一本別人為蘇軾刻的詩集。御史臺的別稱是烏臺,蘇軾這個案子又是由詩而起,所以這個案子在歷史上也叫“烏臺詩案”。對“烏臺詩案”,我們至少要問三個問題:
第一,蘇軾獲罪的原因是詩作,但到底是什么詩,哪句詩,使他惹禍上身的?御史臺主審官把這本詩集當(dāng)中的一些詞句摘出來,捕風(fēng)捉影,夸大其詞,硬說蘇東坡在詩里流露了對政府甚至對皇上的不滿和不敬,用“文革”中常用的一個詞,就是“無限上綱”。
那么,蘇東坡詩詞中有沒有這樣的詞句呢?確實有。蘇東坡恃才傲物,是一個“在政治上專唱反調(diào)的人”,經(jīng)常在他的詩歌中譏諷朝政,特別是對王安石的新法很不恭敬。你越說好,我越說不好。這樣一個人寫的詩,自然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監(jiān)察御史舒亶在他的彈劾奏疏中把蘇東坡的詩一款一款分析給皇帝聽:陛下不是實行青苗法嗎?他就說“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陛下不是要明法整頓吏治嗎?他就說“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卻無術(shù)”;
陛下不是要興水利嗎?他就說“東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鹽堿地)變桑田”;
陛下不是要推行鹽禁嗎?他就說“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
蘇東坡的詩經(jīng)舒亶這么斷章取義地一“解釋”,立馬變得處處與新法、也跟他神宗本人過不去了。宋神宗正為新法不能順利推行而煩惱,舒亶的挑撥正如火上澆油,便也開始對蘇東坡不滿了,于是命御史臺立案審查。這就是“烏臺詩案”的由來。
可見,不是哪一首詩,哪一句詩,而是很多詩里面的幾句詩,被御史臺的人抓住了“小辮子”,要跟蘇東坡算總帳。
第二,這些人為何要陷害蘇東坡?詩案的發(fā)生,正值王安石變法時期,朝廷圍繞贊成與反對變法,形成新、舊兩黨,蘇軾作為“舊黨”中的中堅人物,對王安石變法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并屢作詩文譏諷,“新黨”成員對之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因變法而引發(fā)的新舊黨爭,終于演變?yōu)橛脤Ψ接谒赖氐臓幎贰?/p>
蘇東坡的性格就是率真、耿直,他想不通,為什么王安石變法這么十萬火急,這么大刀闊斧,全然不顧社會的承受能力,放慢一點速度,先整頓好人心,選用一批賢良,緩緩圖之不是更穩(wěn)妥、更能收到實效嗎?治理國家,難道就是發(fā)展經(jīng)濟這么簡單嗎?老祖宗不是這樣的,大宋王朝是以文治國的,這個傳統(tǒng)丟了,國家會出大問題的。
他想不通,就拆執(zhí)政者的臺,頻頻上書勸阻,勸阻不成就私下串連游說,聯(lián)合起一批賢德人士共同抵制,抵制不成就吧一肚子的牢騷不滿發(fā)泄到他的文字里去,作詩諷刺,作文咒罵,文人不就是這兩下子嗎?一介文弱書生,能做的不過是摜掉自己的烏紗帽,不與執(zhí)政者合作?墒,他這樣做的同時,危險也就伴隨而來,F(xiàn)在,大難終于降臨到他的頭上了。
御史何正臣率先發(fā)難,向神宗皇帝上疏,指控蘇軾誹謗新法,并進呈蘇軾詩文,請神宗御覽。神宗對此反應(yīng)冷淡,只是將他的奏疏交給中書省去辦理。事情久拖未決,蘇軾毫發(fā)無損,令新黨人物大為不快。恰在此時,剛到湖州的蘇軾依照慣例上了一份《湖州到任謝上表》,里面有幾句譏諷時政的言詞,御史中丞李定、舒亶等人感覺抓到了確鑿證據(jù),立即上疏,再次彈劾蘇軾。
御史中丞李定說,蘇軾有四條“可廢之罪”;
一是“怙終不悔,其惡已著”;
二是“傲悖之語,日聞中外”;
三是“言偽而辨,”“行偽而堅”;
四是“陛下修明政事,怨己不用”,認為蘇軾“訕上罵下,法所不宥”。
監(jiān)察御史舒亶手段最為毒辣,東坡的那些所謂的“反詩”就是他親自摘錄出來的。他還告訴皇上,蘇東坡的那個“上謝表”如今已經(jīng)“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的程度!“憤”是憤蘇東坡,“惋”是惋皇上。有多少“忠義之士” 在“憤惋”呢?他說是“無不”,也就是百分之百。他把問題往極處夸張,神宗就是再“圣明”,也禁不住這樣肆無忌憚的挑撥。皇帝一旦過問,御史臺的人就有了上方寶劍,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蘇東坡自然也就在劫難逃了。
第三,王安石與這一切有無直接關(guān)系?關(guān)于荊公與詩案的關(guān)系,大致有三種說法:
其一,政敵說!霸姲浮卑l(fā)生在元豐二年(1079年),而王安石早在三年前,也就是熙寧九年(1076年)就離開政界了。那一年,王安石由于喪子的原因第二次罷相,去了江寧,最后連宰相都不干了!霸姲浮笔侨曛蟮氖铝,其時的宰相已是呂惠卿,怎能把“詩案”和王安石扯在一起呢?難道王安石閑居南京,卻能夠遙控指揮清洗政敵?那時又沒有手機、電腦,王安石的神通是不是太廣大了?
從熙寧二年王安石開始推行新法,到“詩案”發(fā)生,已經(jīng)10年過去,蘇軾一直沒有放棄對新法的功績,王安石一直不以為然,在他斷斷續(xù)續(xù)執(zhí)政的八年內(nèi),蘇軾一直可以暢所欲言,王安石一直未加干涉,怎么他當(dāng)宰相的時候不辦蘇軾,退隱山林多年后卻想到要報復(fù)蘇東坡了?
呂惠卿確實是王安石提拔的,但這又能說明什么?在王安石當(dāng)政時,呂與王的政見已然不同了,他不陷害王安石就算不錯了,又怎么會在王安石遠離政壇以后,秉從他的什么意志,替他清洗所謂的“政敵”呢?所以,“政敵說”于理不通。
其二,嫉妒說。說王安石是因為嫉妒對手的才華而下毒手的,這更是一種想當(dāng)然的說法。王、蘇二人政見不同,但并不影響他們欣賞對方的文采,在才情文學(xué)上他們二人恰恰是相當(dāng)欣賞對方的。王安石曾稱贊東坡:“子瞻,人中龍也”;
在讀到“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的東坡佳句時,撫幾慨嘆曰:“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一句”;
蘇東坡則稱王安石“名高一時,學(xué)貫千古;
智足以達其道,辨足以行其言”。相關(guān)的例子,在各自留傳的作品中很容易找到,歷史上也從沒有留下任何王安石嫉妒蘇東坡的記載,更不會因嫉妒而生仇恨陷對方于死地,這決不是半山的為人。反倒當(dāng)代的人,倒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所以,“嫉妒說”同樣站不住腳。
其三,“小人”說。林語堂在他寫的《蘇東坡傳》中,把王安石稱作“王安石那群小人”,的確,“烏臺詩案”的制造者李定、舒亶、何正臣等,歷來被視為王安石的“朋黨”,王安石提拔的人、他的助手、學(xué)生和繼承者,幾乎都被官方修訂的正史《宋史》列入奸臣的行列,他本人雖沒有被列入其中,但歷史聲譽能好得了多少?也是被罵了一千多年。
蘇軾和王安石都是從政的文人。他們有許多的共同點,都是奇才,唐宋八大家,他倆就占了兩家;
他倆都具有高尚的人文精神,富有同情心,關(guān)心勞動人民的疾苦。他們各自的詩作中很多都反映了這方面的內(nèi)容。但是,他倆政見不同,兩人的關(guān)系也受到影響,逐漸疏遠,最后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熙寧新法每推進一步,蘇東坡都要寫詩文譏諷,弄得王安石十分惱怒;
蘇東坡性情豪放,不拘小節(jié),有時出口不讓人,有時弄得王安石下不來臺,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進行報復(fù)的事顯然是有的。蘇東坡半生顛沛流離,有一些就是他王安石造成的。
所以,客觀地說,盡管王安石沒有直接參與“烏臺詩案”,但也不能說與他毫無關(guān)系,起碼是他啟用的那些人,有幾個是賢德君子呢?李定是王安石的學(xué)生,他表面上還尊重王安石,遵守他的教誨,但是他的私德、心胸、手段、志向,他王安石怎么能擔(dān)保呢?事實證明,正是李定,這些小人們,制造了這個千古怨案。
其實東坡的弟弟蘇轍早就下過結(jié)論:“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睂嶋H上,不禁是李定,王安石、蘇東坡、宋神宗,大家都有小人的傾向,表現(xiàn)就是不能容人,氣量狹窄,個人意氣用事,政見不同導(dǎo)致朋友都做不成。這樣的事,所見所聞實在太多,古來如此。
所以,我們可以說詩案與王安石的變法有關(guān)系,但跟王安石本人無直接的關(guān)系。這個問題一定要說清楚,不能讓荊公背了1000躲年的黑鍋再背下去。
此刻,蘇東坡正被關(guān)在御史臺的大獄里大受其罪。詩人的作品件件都成了事兒,被主審官抓住不放,審了又審。日復(fù)一日、通宵達旦的連續(xù)逼供,終于使他實在支持不住了。他想閉閉眼,喘口氣,唯一的辦法就是承認。而這樣的罪名一旦承認,就是死路一條,蘇東坡不是不知道,但他沒有其他的選擇。而認罪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干等著皇帝批準來殺頭了。
在形勢最緊張的時候,蘇東坡已喪失了所有的信心和希望。他把一些青金丹偷偷埋起來,準備一旦知道自己要被處死,就把它吞下去。他還跟兒子蘇邁約好一件事:每天送飯的時候,都要有菜和肉,如果聽到外面?zhèn)饕形宜佬,你就送魚,不要送菜和肉。蘇邁是個老實人,每天給他送菜和肉,天天念叨:送菜送肉別送魚、送菜送肉送魚,不對,別送魚……。
有一天,蘇邁外出籌集生活費用,就托了一位親戚代為送飯?墒谴中拇笠獾乃R行前忘了交代一句:千萬不要送魚。正是無巧不成書,那位先生跟蘇邁一樣,也是個老實厚道之人,看蘇邁天天不是菜就是肉,太過單調(diào),怎么也不給先生改善改善伙食,打打牙祭?于是就吩咐老婆真的做了一條魚――還是美味的紅燒魚,給蘇軾送去了――“先生,您吃魚。”先生一下子懵了――“完了完了,我命休矣!”雖有思想準備,但這一天真的到來時,蘇軾還是感到如晴天響了一個霹靂。不就是幾句詩嗎,何致死刑?
稍微鎮(zhèn)定下來以后,他把獄卒梁成叫了過來:如有筆墨,可否借來一用?監(jiān)獄里有規(guī)定,犯人不得接觸筆墨,可是這個獄卒人很善良,慈眉善目,同情蘇軾的遭遇,平時很照顧蘇軾,甚至每天晚上給他準備熱水洗腳,不厭其煩。送筆墨對他來說小事一樁,但對蘇軾來說卻如雪中送炭。
東坡伏在案子上,就著牢房里昏暗的光線,提筆寫了兩首詩。其中有幾句顯然是寫給他兄弟蘇轍的:“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甭窆堑牡攸c,他希望是杭州西湖。這實際上是蘇軾的絕命詩,表達的是他當(dāng)時的那種極其悲憤、傷感的情緒。(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寫好后,他把詩卷好,交給獄卒,囑咐他收好,“這兒有小詩兩首,請轉(zhuǎn)交舍弟蘇轍。”梁成答應(yīng):“一定轉(zhuǎn)到,放心!
蘇軾為什么把絕命詩交給獄卒呢?蘇邁天天來送飯,為什么不交給自己的兒子呢?
第一,蘇邁拿到詩,馬上會把它轉(zhuǎn)交給自己的叔叔蘇轍,讓蘇轍現(xiàn)在就看到詩稿,不是時候,除了讓家人更加傷心,別的作用什么也起不了。所以,不能把詩稿交給蘇邁;
第二,現(xiàn)在的情勢看來自己難逃一死,臨走之前有些身后事要跟自己的家人有個交代,還有一家大小十口的生活負擔(dān),看來只有交給蘇轍了;
第三,蘇軾知道獄卒拿到這個詩稿是不敢留在自己手里的,必定往上交。監(jiān)獄長之類的官吏恐怕也不敢留,因為蘇軾不是平常的犯人,如果這事誰都不敢作主,就有可能轉(zhuǎn)到上層人物、甚至神宗的手里去。
果然。蘇軾的這一步走對了。詩最后還真的轉(zhuǎn)到了宋神宗的手里。神宗看過后一時也很感動。
神宗本人并不大相信蘇軾對他懷有二心,也十分賞識蘇軾的才華,他并沒有迫害蘇東坡的任何企圖。如果不是神宗對蘇軾甚有好感,不欲深加治罪,一拖再拖,按照李定他們幾個人的意見,早就把判他個“斬立決”了。
神宗的猶豫不決讓御史臺的人很著急,他們要進行“最后一博”。一天,宰相王珪面見神宗,說:“蘇軾于陛下有不臣之意!鄙褡趩枺骸拜Y固有罪,然于朕不應(yīng)至是,卿何以知之?”王珪說,蘇東坡的《檜》詩:有“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唯有蟄龍知”一句,這句詩大有問題。陛下請看,龍飛本在天上,蘇軾卻要在地下求什么蟄龍,還在九泉之下去求,這不是這不是在咒皇上、要造反嗎?
這是一種非常嚴重的挑撥。在君權(quán)至上的社會,這樣的罪名一旦坐實,是要滅族的。好在神宗還是個明白人,回答說:“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yù)朕事?”旁邊的章惇插言:龍未必專指天子,人臣也可以稱龍。神宗說:是啊,孔明被稱作“臥龍”,東漢有“茍氏八龍”,難道他們都是人君么?說得王珪啞口無言。蘇軾在不知不覺間,又涉險渡過一關(guān)。
章惇出來后,扭過頭問王珪:“王相是要滅蘇軾滿門么?”王珪狡辯:“是舒亶說的!闭聬矝]客氣,啐了一口:“呸!舒亶的唾液也可以食么?”
蘇軾蒙難的消息逐漸傳出去,引起了很大的社會震動。許多人勇敢地站出來,聲援蘇東坡。當(dāng)時援救他的有下面幾種人:
一是同情蘇軾的各界人士。從蘇軾被捕的時候起,救援的奏章、信函就如雪片般向朝廷飛來。上至國家的宰相,下至黎民百姓,都在為東坡說話。
宰相吳充一次對神宗說:“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何也?”這話說出來甚冒風(fēng)險,但對神宗的觸動肯定不小。
尚書右丞王安禮,是王安石的弟弟,路遇諫官張璪。張璪知道王安禮在神宗心目中的分量,急切之下,竟不顧禮儀,焦急地沖著安禮嚷嚷:“公怎么不救他?怎么將他下死牢?”他,當(dāng)然指的是蘇軾。
安禮覲見神宗,進言道:“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論罪人。蘇軾自恃才高,一旦示法,恐后世以為不能容人。愿陛下寬大為懷!
神宗說:“朕不想深罪他,召他對獄,考核是非,不久將放出!彪S即又說:“在外面,不要泄漏剛才的話。蘇軾積怨太多,恐言官們因蘇軾的事害朕!笨梢娛虑橹畯(fù)雜,連皇帝也有所怕。
據(jù)王鞏《甲申雜記》記載,那個專門負責(zé)調(diào)查、審問蘇東坡的御史李定,有一天與滿朝官員一起在崇政殿的殿門外等候早朝時,向大家敘述審問蘇東坡的情況,說:蘇東坡真是奇才,一二十年前的詩文,審問起來居然記得清清楚楚!他以為,對這么一個轟傳朝野的著名大案,一定會有不少官員感興趣,但奇怪的是,他說了這番引逗別人提問的話之后,周圍竟沒有一個人搭腔,沒有一個人提問,崇政殿外一片靜默。他有點慌神,故作感慨狀,嘆息幾聲。令他震驚的是,回應(yīng)他的仍是一片靜默。
這靜默說明了人心所向,是抗議,是輿論,也著實透著點兒官員群體之中的正義感。
當(dāng)蘇軾蒙難時,杭州的父老百姓曾公開做解厄道場,求告神明保佑他。蘇軾后來知道后,不禁老淚縱橫。應(yīng)該說,蘇軾未被殺頭,這些幕前幕后相救的人功不可沒,否則,中國會失去一位光照千古的藝術(shù)大師。
二是蘇東坡的親人們。蘇轍寫的《為兄軾下獄上書》最為感人,一開頭就以呼天搶地的語氣寫道:“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雖草芥之微而有危迫之懇,惟天地父母哀而憐之!”進而動之以手足之情:“臣早失怙恃,惟兄軾一人相須為命。今者竊聞其得罪,逮捕赴獄,舉家驚號,憂在不測!粍偈肿阒,故為冒死一言!庇置髦渥镉锌伤。骸拜Y居官在家無大過惡,惟是賦性愚直,好談古今得失”,如果能原諒蘇軾這一回,我們再也不敢了:“軾感荷恩貸,不敢復(fù)有所為。”還表示愿用自己的官職為哥哥抵罪:“臣欲納在身官以贖兄軾。”這樣一篇哀惋動人的上書,朝廷竟置之不理。
三是神宗的祖母,也就是宋仁宗的皇后。當(dāng)時這位太皇太后正病重,神宗為了促使祖母的病情好轉(zhuǎn),打算搞一次天下大赦,就把這個意思跟仁宗皇后說了。這里有一段對話很有意思:
老太太問:“據(jù)聞蘇軾已下臺獄?”
神宗答:“是,自八月迄今,已有兩月”。
老太太說:“憶及汝祖父仁宗皇帝初得蘇軾、蘇轍之日,回宮喜容滿面,曰:吾今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惜吾不及用也!
神宗聽罷惶恐道:“娘娘勿憂,尚未定讞!保▽徟卸ㄗ铮。
太皇太后長嘆一聲,輕聲言道:“官家大赦可免,但放了蘇軾足矣。”
老太太一邊說,還一邊掉眼淚。這邊神宗也跟著掉淚。
當(dāng)時不光是仁宗皇后老祖母,整個皇宮里的皇親國戚們都很喜歡蘇軾的詩文――特別是皇后、妃子、公主們。
幾天后,太皇太后終于一病不起。蘇軾在獄中聞知心中大慟,作挽詞兩章以示哀悼。
這時王安石已五十九歲,在退隱地金陵鐘山也寫了兩首挽詞,派人送到京城。
四是王安石。關(guān)鍵是王安石。這次東坡出事,事關(guān)重大,除了蘇東坡的弟弟蘇子由肯丟掉烏紗帽救兄,其他人想幫,也使不上勁,聲援起的作用畢竟有限。這可急壞了蘇子由,蘇東坡也清楚如果援救的力度不夠,事實上于事無補?磥磉@次是兇多吉少,難免一死了。這時子由說了一句:“如果王安石要是能說句話……”,蘇東坡不等子由說完便嘆了口氣:“不要異想天開了,他恨我還嫌不及呢!
此時的王安石罷相后早已退隱山林,回到江寧(今南京)隱居,所以沒能及時知道蘇東坡坐事入獄的消息,等到這場轟動朝廷的“烏臺詩案”傳到江寧時,蘇東坡的罪名已定,只爭一個早遲,晚一步,蘇東坡的人頭就可能落地。王安石忙連夜寫信,派人飛馬進京交給神宗皇帝。信中就一句話:“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意思是說,哪有國家正在用人之際,為一些小文字惹的麻煩去殺有學(xué)問有才華的士子的道理?
神宗歷來對是十分敬重的,因為王安石是他的老師,雖然先生早已退隱,但在看了王安石的信之后,猶豫再三的宋神宗不再猶豫,馬上下旨將蘇東坡放了。十一月二十九日,圣諭下發(fā),詔書中說:“朕之所治,雖非圣世,但朕決不以文字之罪殺人,更不會以文字為獄而累罪于天下文人,招致千古不絕之唾罵!”從詔書的用詞中,我們可以看到,還是王安石的一句話最為奏效。在“烏臺詩案”中,如果說別人起的是重要作用的話,王安石就是關(guān)鍵時刻關(guān)鍵人物關(guān)鍵性的一句話起的最關(guān)鍵的作用。
前后持續(xù)了五個月的“烏臺詩案”終于有了結(jié)果,蘇軾被釋放,但還給他定了個罪名,叫“譏諷政事”。雖然感覺冤,但能保住性命,蘇軾感覺已經(jīng)是很慶幸的了,只得按照吩咐,回去寫份“檢討”交了上去。接著,他被貶往黃州,充團練副使,并且不準擅離該地區(qū),無權(quán)簽署公文,相當(dāng)于流放了。除主犯蘇軾外,其余如蘇轍、司馬光等二十九人,也一并受到株連。這樣的結(jié)果,李定等人自是大失所望。出獄的時候,梁成――那個善良的獄卒把他的絕命詩還給了蘇軾。他接過來,一時百感交集,伏在案上讀,一邊讀一邊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蘇軾經(jīng)過這場磨難,性情上有很大改變,這以后我們見到的蘇東坡,是成熟了的蘇東坡--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于一場災(zāi)難之后,成熟于孤寂潦倒之時,成熟于毀滅之后的再生。他去了黃州,在那里,偉大的作品《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即將誕生。
“烏臺詩案”是北宋160多年中影響最大的一次文字獄,當(dāng)然,與后世相比,特別是“康乾盛世”發(fā)動的無數(shù)次文字獄,那些歷史上的浩劫,烏臺詩案算不了什么。因為,至今,人們還可以嗅到濺落在康熙、乾隆龍袍上的血腥味。北宋帝王對知識分子是比較寬容的,這是封建社會發(fā)展到鼎盛階段,最高統(tǒng)治者的精神素養(yǎng)的一種體現(xiàn),在整個中國歷史上,北宋別具一格,可惜以往人們對它關(guān)注不夠。
讀這段歷史,唯一讓人感到欣慰的是兩位文化巨人最后的握手言和。元豐七年(1084年)七月的一天,蘇軾專程拜訪閑居江寧的荊公。王安石聞聽蘇東坡要來,欣喜非常,穿著粗布衣服,騎著毛驢,到江邊去迎接。蘇東坡的衣著也很隨便,冠巾也不戴,神情瀟灑地走出船艙,向荊公深深作揖:“軾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卑肷嚼先诵Υ穑骸澳切﹤俗禮,豈為我輩設(shè)哉!”言罷,兩人相視哈哈大笑。東坡又說:“軾也自知,相公門下是用我不著的。”王安石擺擺手,滿面春風(fēng)地上前拉住東坡的衣袖,兩人互相攙扶著踏上鐘山小徑。
這一次,蘇東坡在江寧盤桓了一個多月,他們在半山花園里賞花飲酒,賦詩唱和,還攜手同游蔣山。要知道,荊公可是剛剛大病初愈的六十多歲的老人啊。
一般認為,這一個月的相處中,兩人之所以和睦相處,是因為他們回避了政治話題,如果談到政治,兩人又會打的不可開交。是這樣嗎?
有一則軼事:某日,二人議起了國事。東坡發(fā)話:“大兵大獄,在漢唐實在是滅亡之兆,我朝列祖列宗以仁義厚治天下,正要革除此弊端。如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而河?xùn)|諸郡又數(shù)起大獄。你身為舊時宰相,為何不加以阻止呢?”(李勤。骸锻醢彩罚
荊公伸出兩指:“這兩件事都是呂惠卿發(fā)動的,我身在山野,怎么好去干涉呢?”
荊公聽了不免有些傷感,說:“當(dāng)然,我應(yīng)該去說,只是,這話出自安石之口,入在子瞻之耳罷了,可千萬不要傳了出去啊!
后來,他們談了許多,話題涉及古今的歷史教訓(xùn)和當(dāng)今的社會風(fēng)氣,與他們賦詩吟歌一樣,坦率而融洽。盡管過去政見不同,但如今已時過境遷,兩人都感到,夾雜著個人功名富貴而爭榮政壇的往事,已如一續(xù)青煙消逝,而現(xiàn)在,到了應(yīng)該徹底解脫的時候了。這兩位文名冠蓋當(dāng)世的唐、宋八大文學(xué)家中的佼佼者,終于盡捐前嫌,在六朝金粉勝地的大自然的懷抱里,在恃情畫意的精神境界里,共同度過了一段短暫而美好的時光。
兩位老人分手之際,安石送給東坡一張專治頭痛的偏房,而且盛情對他發(fā)出了邀請,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就在自己的半山園附近,建幾間草房,你就搬過來住吧。東坡愉快地答應(yīng)了。
見過王安石后,蘇東坡曾寫過四首“次荊公韻”,其中第三首有句:“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東坡集》卷十四)。意思是說他很希望如王安石所勸,在南京定居,與他為鄰,但世事悠悠,現(xiàn)在已然遲了。不過,從這句詩我們體會出的正是他對王安石極為欽敬的表示。
而半山老人也非常思念東坡,東坡走后,他感到惘然,有些失落。東坡的曠達瀟灑,東坡的聰慧敏捷,東坡的率真豪爽,都令他思念不已。他逢人便提起他與東坡的相會,每當(dāng)這時候,他就不勝感慨地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這段歷史佳話,也使王安石謀劃迫害蘇東坡的說法不攻自破。以東坡之才之智,他是誰加害的自有他自己的判斷,這個人絕對不是王荊公,否則,王安石干嗎在他最危險的時候要救他?他又干嗎巴巴的跑到江寧去看望王安石?
兩個偉大的詩人最后終于走到了一起,文采風(fēng)流,光照千古,動人的歷史情景,直到現(xiàn)在還在震撼著我們的心靈,為中華民族擁有這樣兩個具有偉大人格和藝術(shù)才情的文化巨匠而深深地感動。
寫于2007.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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