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楊九聲譯莎士比亞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男人是很少交流的,男人的最隱秘、最真實的東西藏在心里。如果說有交流,他們也是單調(diào)的、留給對方解讀的,即他們用行為、用自身的存在作為對話,作為典范、理念、趣味、性情。有的人也許理解了,有的人也許永遠理解不了。
北京著名的報人楊浪,在其父去世之后,將父親生前翻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整理成冊,印行數(shù)百本,分送親朋好友。我把這件事看作一種文化事件,它傳達的社會信息值得我們關(guān)注。
楊浪的父親楊九聲先生的一生幾乎是他那一代人的縮影。借助歷史、傳媒和回憶,我們幾乎都能說出他們一生的主題和副題、節(jié)奏和旋律。先是個人溶進了集體,而后在集體里不斷地變幻身份,有時是跟隨者,有時是先鋒、敵人、落伍者,一切都服從集體的需要。我們可想見節(jié)奏的斷續(xù)和旋律的高亢,我們可想見主題的崇高悲壯和副題的荒誕虛無,整整一代人就這樣在大的命運的陰影里面孔模糊而不起眼,普通平凡而多磨難。楊浪寫他父親,“年輕時……顯然是一個思想‘左’的學(xué)生!麉⒓舆^‘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的游行,……南京解放他立即參軍……他遭遇了那個時代最最正常的‘審查’…以后就是兩地分居,好不容易調(diào)到京郊不到一年,就發(fā)生了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父親成了‘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再以后,…父親在工廠‘支左’,后來又去了洛陽外院,再借調(diào)北大教書,好象父親總在顛沛流離之中……”
楊九聲先生是在財政部世界銀行司離休的,他一生在事業(yè)、家庭和運動中奔波。楊浪很難明白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一切,楊浪因此有了對父親一代人的印象,“他們的好日子過得太少了--一生里幾乎很少有幾年徹底放松地盡情展開自己的生活,就象父親,即使是在美國的幾年里,也在想著給小兒子存點錢以后出來上學(xué)。他們的才能也展示的太短暫了--也象父親,參軍被反復(fù)審查;
教學(xué)正待成熟時碰上文革;
年富力強時一家人天各一方;
好容易撥亂反正后要解決兩地分居;
總算是準(zhǔn)備好好干一番的時候身體又不行了!
楊九聲先生離休后最珍愛的事就是翻譯莎士比亞。這個時候,退休賦閑的人的行為是少有注意的,哪怕是父子,而長大的孩子們則在時代里刻自己的標(biāo)記。這個時候,一個新的歷史機會擺在中國人面前,命運又一次給了中國人一個希望,每個人企望自己能夠或先行達到“希望的彼岸”。悲劇喜劇仍在上演,不同的只是變換了劇中的角色。楊浪和父親,男人和男人,就這樣再一次錯失了理解、交流的機會。直到父親彌留之際,楊浪才驚覺,“男人和男人之間,有些話是不需要交流的,盡管是父親和兒子。但是到了這時候,說什么都來不及了,我痛悔的是,在最后幾年里,沒有很充分地和父親交流……”
怎么理解這一切呢?楊九聲先生的晚年竟完全沉浸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翻譯上。如楊浪當(dāng)時所困惑的,他那時于庶務(wù)與庸碌之間,很難產(chǎn)生共鳴。楊浪對自己的時代也認識得極清楚,“且不說出版的困難,在一個越來越表面化和物質(zhì)化的喧囂的社會里,”誰還看還來關(guān)注一本重新翻譯的莎士比亞的詩集?
只是在父親去世之后,只是在編這154首詩的時候,楊浪才帶著悔疚地讀這些詩句,才算理解了父親,讀一讀莎士比亞都說了些什么--那種上兩個世紀(jì)的高貴的、華麗的、抑郁的和傷感的情懷--在真實地反映出一個偉大詩人的靈魂之外還有什么能夠讓20世紀(jì)末的一個普通中國老人感動,并為此付出生命最后三年的心血?
不管怎么說,楊浪如此嘗試?yán)斫庾约旱母赣H,并以這種印行分贈親友的方式作為對父親的紀(jì)念,算得上一種理解、交流,兒子對父親,男人對男人的理解、交流。這在今天的社會,公開、規(guī)模出版不能的情況下,自費印數(shù)百本以流布,精神文化的經(jīng)營如此慘淡,意味尤為深長。楊浪說,他希望有人能來讀它,因為這應(yīng)是翻譯的愿望。楊浪還從傳承的角度證明這一點,中國是很講究傳承的,每一個家庭都在進行著某種傳承,這種傳承如涓滴微細汩汩流淌,在每一滴水珠里都蘊涵著上游的所有元素。是否出于名山巨川對水珠是沒有意義的,它的意義就在于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而一種文化乃至一種期待如何在這似水流年中興衰續(xù)絕,正跟這種傳承、交流有關(guān)。
意義也不僅止于此。因為翻譯,抑或創(chuàng)作,在極端的情況下,從第一要義上說都是自娛的,是個體自我從世界上解脫的方式,或者說是個人對生命的認知,對生活的一種應(yīng)對方式,這種自行圓覺的生命行為往往是勿須交流的。自度才度人,度人是副產(chǎn)品,重要的是,每個人自己是否已經(jīng)解動度厄、清明通透。楊浪由父親的行為想到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如何在起伏不定似水流年的日子里進行著他的生活和工作,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想一想在一個“越來越表面化和物質(zhì)化”的社會里,一個浮泛而飛揚的時代,一個幾千年累積的文明財富散亂在擺在中國人面前,中國人急切地要求得到、占有和享受時,一個普通的中國老人卻在靜靜地翻譯莎士比亞,沉浸在莎士比亞的靈魂里,這難道不是人類生活中最偉大的場景之一嗎?
如果說楊浪用出版方式在進行一種交流,楊九聲先生則是完成了一種交流。顯然,翻譯莎士比亞,是楊浪的父親,楊九聲先生以一生的經(jīng)驗所獲得的生存智慧和關(guān)于生命的真諦,這是以自己的存在作為交流的方式,以自己的存在而保證的一種生命情境。這才是真正的交流,它沒有義務(wù)、外在的要求和強迫,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要求和內(nèi)心的強迫,因是它才是人生存的證明。
楊浪的父親的經(jīng)歷再怎么坎坷多難,楊浪的時代也即我們今天的社會再怎么表面化和物質(zhì)化,一切仍將要生死流轉(zhuǎn)。如何在一種浮泛表象的生活中保持生命的圓潤,這是楊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給我們的啟示;蛘,我們在這個表面化和物質(zhì)化的社會里浪費耗盡了一生后,會象楊浪的父親在經(jīng)歷坎坷多難一生后發(fā)現(xiàn)生命的真義所在,心靈在壯盛年華后對生命的體味是寧靜的、高貴的、華麗的……
那些獲贈楊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人是有福的了。翻譯的高下和詩句的優(yōu)劣是次要的,有意義的是楊九聲先生翻譯這一事實本身。他在感受、在思想、在表達,這是一切行為中最富于人性的行為,也是一切行為中最體現(xiàn)神性的行為。這是人的一種顯示,人的一種示范,這種顯示和示范維持著人類生活的水準(zhǔn)和質(zhì)量。
1996寫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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