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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啟博:鄰家小兒話“翦老”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今年是翦伯贊教授(1898-1968)110周年冥誕。1952年,家父周一良因院系調整從清華歷史系調到北大歷史系,全家住進北大教授宿舍燕東園24號北側,南側是生物系李汝琪教授一家。相隔3個小樓的28號是翦宅。從1952年到1968年的16年中,周與翦在燕東園為鄰,在歷史系同事,翦任系主任,周是副職之一。那時北大附小在北大校園內,我上下學路遇翦夫婦散步,自然稱伯伯,伯母。

  

  “翦伯伯”來頭大

  

  在我這個鄰家小兒心目中,翦伯伯比燕東園其他幾十位伯伯“來頭”大。原因有以下幾條。

 。ㄒ唬┭鄸|園的20余座小樓抗日期間曾是日本軍官住宅,我家搬來時已經(jīng)頗為老舊。門窗油漆剝落,地板開裂凹陷。每個小樓住兩家教授。例如23號住過地球物理系李憲之,中文系游國恩,26號住過哲學系洪謙,西語系吳達元,29號住過經(jīng)濟系周炳琳,趙乃摶,等等。只有翦一直是一家獨居一座樓并有專車, 而且在原有建筑外另建了幾間房作車庫,司機和廚師住房, 樓南面加蓋了有敞亮玻璃窗的大房間,是歷史系派給他的助手楊濟安等五六個人的工作間。翦夫婦去世后,北大歷史系曾用28號安排過多位歷史系教授,時常3家共存,邵循正,商鴻逵,梁志鳴等教授都曾住過。家父有時差我去翦家送信取物,得以進入客廳。我曾很羨慕翦宅客廳新地板的平整光潔,猜想脫了鞋踩上去一定很舒服,因為我若赤足走自家地板就有木刺扎腳。

 。ǘ┭鄸|園還有過其他有“來頭”的住戶,例如曾住37號中文系楊晦有五四趙家樓放火和抗日文學的經(jīng)歷;
41號的文學研究所何其芳有領導延安魯藝的功績;
31號的哲學系馮定則有莫斯科中山大學,新四軍和抗大的資格,馮住家中甚至還有帶槍警衛(wèi);
但他們都沒享有翦宅的待遇。

 。ㄈ┠菚r燕東園教授外出,或步行或騎車,偶爾坐人力車。園內少有汽車行駛。各戶家長大約因此忽視教育孩童躲避汽車,翦的汽車就因此出了事。燕東園被一條無水溝分成東西兩部分,由一旱橋相連。翦宅在橋東,汽車出行必過旱橋。橋面高出路面約1米。騎車者到此需步行推車上下橋兩側陡坡。有關交通部門沒有在橋頭安裝反光鏡之類安全設備,汽車從一側陡坡上橋時司機無法看到另一側路面情況。經(jīng)濟系樊弘教授的外孫在橋的一側伏地玩耍,不幸被翦的汽車軋死。樊在1949年前高調反對國府,人稱“民主教授”。據(jù)說國府機關放風要對樊不利,樊夜間乘三輪車回家疑有人跟蹤,曾高喊“我不是共產黨”。1950年樊入中共后轉為低調,歷次政治運動均不出頭。這次外孫遇難樊也服從政府處理,不讓組織為難,好像接受撫恤了事,而那座橋頭依舊無安全設施。警察作現(xiàn)場調查時,要樊從家里拿一個枕頭模擬小孩。樊當時年已六旬,體胖,走路姿勢節(jié)奏類似京劇臺步。那天家母曾到現(xiàn)場, 她很久以后仍記得樊雙手抱枕慢步走向橋頭時的表情。

 。ㄋ模┪矣∠笾械聂褰(jīng)常穿質地講究的毛式制服,不茍言笑,所以裝束和派頭都象新聞照片中的高官。周對翦16年一貫稱“翦老”。我長大以后才明白稱謂中姓氏加“老”字時兩字的次序有講究,“老翦”是同事朋友間平等叫法,“翦老”則是下級或晚輩對翦的尊稱。歷史系張廣達教授告訴我,1950年 代翦的黨員身份尚未公開,卻在校系兩級一言九鼎。他們這些青年助教看不慣,初生牛犢不怕虎,竟去向歷史系黨書記夏自強告狀說“翦先生驕傲”。夏立即糾正他 們對翦的稱謂和態(tài)度,說“翦老可是黨外布爾什維克,你們一定要尊重翦老”,“組織”正式肯定了翦的“來頭”。到了文革開始時,“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 放軍報和紅旗雜志)刊登的批翦文章火藥味越來越濃,歷史系一些同人也跟風調整對翦的稱謂, 從“翦老”到“老翦”,最后變成“翦賊”。

  2002年我讀到巫寧坤教授回憶1951年燕京“忠誠老實運動”,其中記錄翦代表黨組織對不“忠誠老實”的巫訓話,寫得頗為傳神:

  人稱“燕京攝政王”的歷史系翦伯贊教授約我到他府上談話。他也住在燕東園(當時巫住燕東園41號),別的教授這時都是兩家合住一座小樓, 他卻是獨占一座,而且因為他藏書豐富, 學校正在為他擴建。我走進他的書房,果然四壁書架上擺滿了線裝書,足見主人學識淵博。翦教授坐在一張紅木大書桌后面, 招呼我在書桌前一張椅子上坐下。

他一開口就是居高臨下的口吻:
“找你來有點公事,黨組織委托我找你談一談你的自傳。你交待了本人歷史的輪廓,看你年紀不大,生活經(jīng)歷可不簡單。我們黨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但是你要補充還來得及,特別是重大的遺漏。這是對你利害攸關的,我希望你不要錯過這個機會……”他點了一支煙,對我吞云吐霧。

  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一個同仁竟然如此無禮,而且公然威脅,一下就把我惹毛了。我憋著氣簡慢地回答:“我沒什麼好補充的! “別著急嘛,別感情用事。我們每人都有一部歷史,不管你是否愿意正視它。作為馬克思主義者,我們相信正視事實,放下包袱,向黨交待一切問題。你一定可以回 憶你成人后的重大經(jīng)歷,特別是最近發(fā)生的事。比如說,你從美國回來,這本身當然是件好事,但是到底為什麼回國,又是怎樣回來的呢? 還有真正的動機呢?” “我已經(jīng)在自傳里講得一清二楚。”“你是談了一些。但是,你是不是可以拿回去再看一看,有沒有什麼重大的遺漏要補充。我對自己的歷史著作就不斷進行補充。”“我沒什麼好補充的。”

  “悉聽尊便。你可以補充,也可以不補充,我已經(jīng)說過,黨的政策是不逼不追,但是你還來得及,嗯,……”“坦白? 我沒什麼好坦白的。我回國來不是來搞什麼‘坦白交待’的。翦教授,我失陪了!保ㄗ1 )這段描寫與翦當時的身份地位相吻合。

  

  “黨外教授”敢示好“美帝”

  

  1955年翦與周二人去荷蘭萊頓開漢學家會,當時周只是民盟盟員。中共慣例出國活動必須有黨領導,因此翦的黨員身份不言自明。

1956年初翦率中國歷史學家代表團訪日,被崇拜馬列的日本左派學人奉若神明。1956年 夏,翦率張芝聯(lián),夏鼐和周一良去法國巴黎開漢學家會。時值冷戰(zhàn)高潮,張芝聯(lián)教授記得當時奉命與帝國主義劃清界限,遇美籍華裔學人則動員歸國。于是,中國代 表在全體大會上對美國學者視而不見,小組討論時有美國去的分會場中國就不去。東德代表則不回避“敵人”,有西德代表發(fā)言反對把馬恩列斯理論奉為指導歷史學 的教條,東德立即起立反駁,釀成爭吵。會場上兩個陣營之對立給西方學者印象深刻。會后美國漢學界認識周的人都知道周去巴黎開了會,周常把手插在褲袋里的姿 勢與在美國時一樣,可是在美時的熟人周卻一個也不認識了。2006年,50年前去巴黎的西方漢學家的弟子們出席上海國際漢學家會議,對張芝聯(lián)說自己的老師始終記得那次會上中國代表不搭理他。周當時剛當上預備黨員幾個月,自然遵命拒不與任何美國相識接觸?墒菐ш牭聂謇蠀s背著周私下會晤了與會的美國學者歐文 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周在波士頓就讀哈佛時,拉鐵摩爾任職巴爾的摩的約翰 霍普金斯大學,專攻中亞各民族和中國的歷史文化。拉鐵摩爾與哈佛漢學家費正清過從甚密,因此認識包括周在內的哈佛中國學人。拉鐵摩爾在1937年6月曾去延安走馬看花幾天,1940年代曾在重慶任蔣介石政治顧問,其間與周恩來交談十余次。在1956年 中美敵對形勢下,翦敢自己做主會晤拉鐵摩爾的可能性應該不大,決定大約來自中共高層。張芝聯(lián)教授告我,巴黎會議期間,夏鼐,周一良在會場附近中學住宿,翦 以級別高下榻旅館。張芝聯(lián)通法語英語,負責為翦翻譯并照料起居,因此也住旅館。翦邀拉鐵摩爾到自己旅館住處密談,張任翻譯。寒暄過后,翦邀拉鐵摩爾訪華, 拉鐵摩爾感謝邀請,但說美國右翼指控自己親中共,“紅帽子”還未全摘掉,現(xiàn)在自己訪華無助于改善中美間國家關系,因而舉薦他人以自代。友好談話結束,翦, 張送客到旅館前廳。拉鐵摩爾正要出門,適逢周走進旅館, 與拉鐵摩爾打一照面。周作為黨員謹遵指令扭頭不看“美帝”, 殊不知“黨外教授”翦老剛才正與這個“美帝”相談甚歡。周因級別不夠,自始至終蒙在鼓里。

  

  識毛真面目

  

  1957年反右時, 北大全校教職工右派120人, 歷史系教師中只劃了向達,夏應元,張廣達三個右派,低于各系平均人數(shù)。張廣達認為當時歷史系黨官夏自強,田余慶,榮天琳對同人未下狠手,應予肯定。翦筆伐 右派時,在歷史系只咬了向達一人,另外兩個靶子雷海宗,榮孟源取自校外,這樣既不過多吃窩邊草又表現(xiàn)了反右積極性。周繞棺悼念自殺的右派好友丁則良,翦對 周說“你對丁則良是真有感情。 ,周把這理解成翦“有人情味”,我認為翦這樣說主要是以此告誡周“勿因感情犯錯誤”。

  章詒和先生撰文回憶, 翦在1957年對章伯鈞先生指出毛要當皇帝(注2 )。果如此,翦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周遲至1976年才悟出這個道理,而胡適,傅斯年則早在1940年代就已覺察毛的帝王之志。

  

  “內蒙訪古”印象深

  

  1960年夏,我去呼和浩特參加了少年(17歲以下)籃球分區(qū)賽。內蒙古烏蘭察布盟和昭烏達盟等隊以青年頂替少年,我們北京海淀區(qū)少年隊的初中生每戰(zhàn)皆北。各隊質疑年齡時內蒙強調自己隊員都是貧苦出身,各隊就不敢再深究。雖然球場慘敗,但內蒙草原風光讓我大飽眼福。我還買了一把蒙古族短刀,想象自己是13世紀時的成吉思汗騎兵,橫刀躍馬馳騁草原,全程很是開心。1961年我上高中時,翦發(fā)表了“內蒙訪古”。我因為自己去呼和浩特的經(jīng)歷,對他生動的歷史地理描述很有共鳴,也很欽佩他的優(yōu)美文字。光明日報歷史副刊和其他史學雜志上的學術文章我多看不懂, 唯獨這篇我以為可讀性甚高。愛好文史的同班同學也對此文一致稱贊,甚至對我有幸與作者為鄰表示艷羨, 所以我對此文印象十分深刻。

  

  被逼自殺

  

  1966年 文革開始后歷史系的首次斗爭會上,正系主任翦未在場,于是副系主任周遞補為行政干部第一斗爭對象。以后兩年中北大校園中大庭廣眾下對校長,系主任和教授的 批斗,游街,勞改和體罰,據(jù)我所見所聞波及到翦的不多。翦以副校長系主任地位得免這類人格侮辱和肉體傷害,與他避免介入北大聶元梓派和反聶派的爭執(zhí)有關。

周誤信毛聲稱的“共產黨人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在大會發(fā)言介入兩派爭執(zhí)惹來大禍,與周相比翦是明智的。但是當毛逼翦說出不利于劉少奇的歷史材料時,這點明 智就救不了他了。

  1951年歲末,翦在自宅壓迫一位姓巫的教授交待歷史,巫說“我沒什麼好補充的”,然后拂袖而去。

1968年歲末,翦在自宅被一位姓巫的軍官壓迫交待歷史,翦說“我沒什么可以交代的了”,然后偕夫人自殺。這兩個場景在冥冥之中有何聯(lián)系值得玩味。翦的消息傳出, 我并不震驚。燕東園30號的西語系俞大因教授早于1966年8月自殺, 41號的數(shù)力系董鐵寶教授也于1968年10月自殺,燕東園居住過的知識人里下一個將是那位伯伯,伯母?(29號經(jīng)濟系周炳琳的夫人魏璧在翦之后兩個月自殺。) 兩年來所見的死亡已經(jīng)使我麻木。我父母仍關在勞改大院,家中留下殘廢的姥姥。我自己被派遣黑龍江軍隊農場,幾天后出發(fā)。

因為自顧不暇,我甚至沒有去翦宅看看或有所表示。黑龍江軍隊將我分發(fā)內蒙呼倫貝爾盟農場,因此又見“天蒼蒼,野茫!。

繁重勞動之后我躺在牧草叢中仰望浮云,又想起“內蒙訪古”。7年前翦寫下這一名篇時是內蒙封疆大吏烏蘭夫的貴賓,現(xiàn)在翦已不堪逼迫告別人世。我自己現(xiàn)在則是被軍隊“再教育”的學生,前途渺茫,自然意興闌珊。

  

  博古未必通今

  

  周在回憶文章中說“一天,楊濟安同志偷偷告訴我,翦老夫婦雙雙自殺了。我大為震驚,心想他解放前經(jīng)歷過多少艱難險阻,都未被嚇倒,何以如今頂不住!保ㄗ3 )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解放后的“艱難險阻”遠比解放前為烈。翦是一個有才華的史學家,他以古鑒今,作出毛澤東和共產黨代表歷史前進方向的判斷。半生已過,才 發(fā)現(xiàn)博古未必通今,自己雖然縱覽歷朝興衰,竟沒看出自己選擇追隨的領袖只不過是又一個皇帝。因為上錯了船卻又無力改變航向,就只能自殺嗎?學者能“頂住” 并動筆為歷史留下記錄的確有人在。翦如有反思文章問世,當比他的“內蒙訪古”更為精彩。為自己計,為歷史計, 翦本該咬牙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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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 巫寧坤 “一滴淚”2002年7月版 第一章 游子還鄉(xiāng) 23頁

  注2 章詒和 “心坎里別是一般疼痛 --憶父親與翦伯贊的交往”

  注3 周一良 “畢竟是書生” 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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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翦伯贊(1898-1968)

  中國歷史學家。湖南桃源人。維吾爾族。

  1937年入黨。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他被劃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

  1968年12月18日夜,與夫人戴淑婉同時在北京大學含冤棄世。

  翦伯贊自殺震驚中南海。

  翦伯贊對進行逼供的中央專案審查組第一辦公室“劉少奇、王光美專案組”副組長巫中說:

  “我的手只有這么大,我能掩盡天下耳目嗎?”

  “我告訴你們,我不知道的事,不能隨便亂寫,我要實事求是。坐監(jiān)牢獄,我不怕。國民黨時代我不怕坐監(jiān)牢獄,今天我更不怕坐監(jiān)牢獄。我死都不怕,還怕坐監(jiān)牢獄嗎!”

  化驗結果,確定為:“速可眠中毒。”

  遺書三呼毛主席萬歲!

  1978年9月1日平反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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