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生命意義與終極關(guān)懷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生命的意義與終極關(guān)懷的所在,都是大題目,二者又有不可分割的關(guān)聯(lián),若能理解一端,另一端也就不言可喻了。最近,臺灣自殺、他殺案件不少,患憂郁癥者,更不論年齡性別,為數(shù)頗為不少。凡此現(xiàn)象,都與上述二項問題相關(guān)。至少對于生命意義不知何在,一旦人生旅途上遭逢挫折,即難免不知所措。甚至在過了一輩子例行的生活,朝九晚五,日久之后,不知勞碌一生目的何在,從此郁郁不能自解,更是在我們四周,時時可見其人。為此,我們不妨先就生命的課題,嘗試尋索其可能展現(xiàn)的意義。
在人類幾個主要的文明體系中,猶太/基督教的神學觀點,人的生命是上帝特別的恩賜,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類,以管領(lǐng)世界萬物。循這一觀點,所謂生命的意義,這只是人類個體的生命;
生命來自神恩,神所賦予的,人不能奪去。因此,基督教義不容許人的自殺行為。天主教會至今嚴禁墮胎,認為胚胎已是生命,不容別人剝奪這一幼小生命的生存權(quán)利。
印度次大陸的宗教信仰,視生命為輪回的主體,現(xiàn)世的軀殼,其實不過是生命暫時的寄體。于是,不但人有生命,眾生都有生命,必予愛惜珍重。是以禁止殺生,耆尼教甚至謹防誤傷了生命,舉步必須避免踏到螞蟻,覆蓋口罩,也是為了避免呼吸之際,殺害了飛虻、蚊蟲。印度文明的慈悲為懷,的確十分可佩!這一觀念,當是認定生命流轉(zhuǎn)不息,個體生死不過是無限長程之中的一個段落。于是此生無非暫時一瞬;
相對而言,個體生命的意義,也未必十分重要了。
中國文化體系,尤其儒家,則尊重生生不絕的生機。生機者,生命存在的現(xiàn)象,生命開展的過程。不問生命來源,但問生命現(xiàn)象的存在,這是中國文化的現(xiàn)世性。魚躍于瀾,鳥飛戾天,是生機活潑;
華枝春滿、芳草連天是生機盎然。人的生命則應(yīng)本乎天行健,自強不息。人生的開始,是順其自然,死亡來臨,又無非是寧靜的安息。
現(xiàn)代科學的生命觀念,則以再生為繁殖為其基本定義。大至生物種屬的延綿,小至細胞分裂,均是生命現(xiàn)象。生命的最初,怎樣由化學的合成一躍為生命?跨過這一關(guān)口的契機何在,今日生命科學還難以回答。這一懸題,若從基督教教義解釋,還是可以請出上帝的恩典。生命的生生不息,從印度與中國的文化體系,都還可以設(shè)法闡釋。然而,中國文化體系直接由人文著手,無法借重神力,則與現(xiàn)代生命科學接軌,可能最為平實。
讓我們嘗試從這一個角度切入:人之為人,尤其明理,亦即有慎思明辨的能力。借用笛卡兒的說法,我思故我存!拔摇本哂兴急娴哪芰,即用正在進行思辨而確定“我”的存在。由“我”的存在投射于其所見所聞,則四周宇宙萬物,也都真實的存在,于是宇宙即在“我”的“理”中。由宇宙返照,則“我”在宇宙之中,也有了定位。其它的“人”,都在宇宙之中,推己及人,其它的“人”也都是存在的、個別的“我”。這些“我”,分而言之,均是他人,合而言之,則還是許多與“我”同類的“我”!拔摇迸c“我”之間,其實既是同,又是異,就其“異”言,天下無相同的人,自其“同”言,天下無非同類,畢同畢異,可以開出個人的自主,也可開出天下的大同。
物以類聚,方以群分。自古以來,人類社會經(jīng)常分隔為不同的群體,家族、國家、民族、階級、種姓、教派……不一而足。對于個人的“小我”,這些群體都是“大我”,為了聚合力量,與別的群體,“大我”會要求“小我”效忠,“小我”會為了“大我”犧牲。于是,回教教徒不斷圣戰(zhàn),而與當時的敵人同歸于盡;
日本人為了獲取生存資源,在大東亞共榮圈的名義,無數(shù)日本青年埋骨異域,日本也屠殺了數(shù)千萬中國人、菲律賓人與馬來人。世界各國的歷史,其實,都有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的紀錄。舉目人群歷史,我們找不到未沾過血腥的群體。為了自己的大我,人類不把別群當人!人類生命,傷于人類手中,這多于死在獸物。
然而,凡此群體,又不是永遠的分割。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吳越相仇,不共戴天,今日江浙已難分彼此。法德兩國,屢次戰(zhàn)爭,結(jié)仇數(shù)百年,今日兩國為歐盟的骨干。臺灣移民史上各類械斗,泉漳彼此相殺,今日誰能分辨兩者的區(qū)別?明日之視今日,正如今之視昔,李登輝等人煽動兩岸仇恨,數(shù)十年后的臺灣青年,將不能理解這些人所持的理由。佛陀一生,不是為了世間的事業(yè),他的故國,正在抵抗強敵的侵略時,他以王子身分,不赴國難,因為國與國相攻伐,“春秋無義戰(zhàn)”,一切殺戮無非為一些少數(shù)人士的權(quán)與利,不符合佛陀“能仁”(慈悲)的胸懷。佛陀悟道,指明四諦之苦,其實還是從思辨功夫中得來。
人生的終極關(guān)懷,并非僅是“天問”上的一連串問題。人生一世,不外成全自己是一個“人”。人從思辨為始,認識自己,人也以思辨為終,造就自己。
人生的事業(yè),不論事業(yè)大小,都當以由“仁”(人的本性)。在全力做到能稱為“義”的事之后,人成全了自己凡是“人”的要求,所以,文天祥的絕命辭,“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他在那一刻,才敢說自己做“人”的功夫完成了。曾子易簣之際,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以致做了不該做的事。孔子負杖逍遙,應(yīng)是在反省一生的修行。蘇格拉底從容飲下藥酒,從容睡去,其行為也不遜于孔子的寧靜歸去。
耶穌受難,在最后一刻,他說“成了”,我想,他不是意指殉教的事“成了”,而是走完了自己一生修行的道路。飲下那一杯苦酒,他知道已無遺憾。人的生命,應(yīng)有思辨而異于禽獸,得以自臻文明;
人的關(guān)懷,也在于以思辨成全其“人”的自覺。敝見于此,以請教于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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