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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和:穆旦的人生陷阱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蘇小和:穆旦的人生陷阱

  

  浙江海寧的陳伯良先生以80高齡,積數年精力,寫出《穆旦傳》。按照人之常情,我等后生只有欽佩的份。待我讀完之后,卻又覺得遺憾甚多,比如從頭開始,陳先生似乎一定要把穆旦塑造成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到了文章的結尾,陳先生又忍不住高呼:“安息吧!我們敬愛的愛國詩人”,這種帶有道德標簽的傳記立場,在我看來,幾乎要把穆旦的詩歌價值和人生教訓徹底遮蔽了。好在我們讀《穆旦傳》,讀的是穆旦的人生,穆旦的詩歌,而不是讀陳伯良先生的傳記方法。就著陳先生陳列的諸多穆旦資料,我相信所有喜愛穆旦的人會對穆旦有一次更加立體的了解。

  

  掩卷思考,忽然覺得在詩歌價值和人生教訓這兩個向度上讀穆旦,可能才會真正還原穆旦,讓穆旦在歷史的行列里找到合理的位置。眾所周知,在詩歌界,穆旦的地位現在已經是確定無疑了的,眾多專家給與了穆旦崇高但是準確的評價。我個人認為,現代漢詩到穆旦手上,已經成熟。從詩歌史看,五四一代詩人,與穆旦同時代的詩人,均沒有達到穆旦的水平,這其中包括了大家熟悉的艾青、郭沫若,聞一多。1949年以后,詩歌淪為工具,淪為街頭巷尾、田間地頭的口號,一直到80年代朦朧詩歌興起,現代詩歌的語言品質才得以恢復,但朦朧一代顯然在視野和學養(yǎng)方面不及穆旦。直到90年代后期,以于堅代表的詩人們通過后現代技術的打磨,復蘇人性主體,才讓漢語詩歌多多少少具備了超越穆旦的跡象。

  

  但是穆旦的人生教訓呢?人們欣賞他的詩歌,似乎有意無意忽略了他的一世悲苦,半世屈辱。南開大學的來新夏教授說得好:“他生前的二十幾年,幾乎沒有一天舒心日子,主觀的向往和客觀的反饋,反差太大,不論做什么樣的詮釋,穆旦終究是個悲劇人物。對于穆旦,用世間的通用詞匯應該是含笑九泉了,但這句話是活著的人對亡者的祝福,實際上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如此總結,讓人心里發(fā)苦,我想問,這是為什么?怪時代么?穆旦所處的時代的確荒誕、無恥,但他有過繞開這種無恥與荒誕的機會。經歷過死亡與貧窮之后,穆旦自費去美國留學,找到了好妻子周與良,他的人生軌跡在這個時候絕對是一派明媚。他的好友楊振寧、李政道勸他不要回國,但他卻執(zhí)意回到了大陸,將自己弱小的身軀和心靈主動卷進到一場曠世的浩劫中;
怪命運么?我認為命運對穆旦非常有恩賜,他有著常人不備的聰明頭腦,他還借著命運的眷顧,從原始森林中死里逃生,那么多人都在森林里成了白骨,只有穆旦活著走了出來,這只能解釋為是命運的垂青;
怪性格么?他溫柔內斂、寡言少語、樂于助人,他就是一個典型的好人啦。

  

  我忽然意識到陳伯良先生把穆旦定義為愛國主義詩人,為我打開了另一種思考路徑。穆旦這一代人剛好處在“救亡壓倒啟蒙”的轉折階段。從陳先生收錄的資料來看,穆旦的救亡意識顯然是非常濃烈的。“還有一次,社會上抵制日貨,穆旦就不讓母親買海帶、海蜇皮吃,因為當時這類海鮮大多是從日本進口的。要是買來,她不僅一口也不吃,到頭來還把它倒掉。因此連大家庭中的伯父們也議論穆旦是赤色分子,讓他三分”。如果陳伯良記錄的這個細節(jié)屬實的話,便足以證明穆旦這一代人從小就完全被救亡式的國家主義情緒所統(tǒng)轄。穆旦在著名的一二九運動中曾經給他的中學同學寫信,描述運動場面!耙欢拍翘,清華、燕京的師生,冒著嚴寒,高唱著聶耳的《畢業(yè)歌》,莊嚴的列著隊,向西直門走去,竟被禁閉的城門阻在外面,當即遭到軍警的驅趕和鎮(zhèn)壓”?梢韵胍,當年的穆旦一定是一個血脈賁張的愛國學生。

  

  這樣的情緒構成了穆旦的早年部分詩歌文本,比如,被眾人稱道的《贊美》,“一個民族已經起來”這樣的句子反復用了多次。觀察穆旦其他的詩歌文本,國家主義和救亡意識一直是他的主線,宏大敘事似乎多于命運的細節(jié)。當然,他的《隱現》已經顯露出清晰的人性意味和宗教關懷,可以肯定,如果穆旦的詩歌寫作能夠持續(xù)展開,他的詩歌成就是不可限量的,可惜這一切只能是假設了。

  

  當年穆旦有如此心態(tài),應該是大勢所趨,艾青曾經指責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和學生不關心現實,沈從文、張愛玲一個時期內被大眾讀者忽略,主要原因就是救亡意識不足。即使在西南聯(lián)大,也有學生中途離學,奔赴延安,學校組織了歡送會,馮友蘭、聞一多熱烈支持,顯然,穆旦受到影響應該在情理之中。日后,他以詩人和大學助教的身份參加遠征軍,除了一些生活上的原因,內心深處的救亡意識肯定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需要強調的是,在左翼青年大面積救亡思潮的縫隙中,另一種理性思想一直在傳播。胡適在不同場合提醒學生,“萬國之上,還有人類在”,針對國家主義者所鼓吹的“犧牲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的論調,胡適向青年呼吁:“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面對蘇聯(lián)的國家模式,胡適甚至撰文,稱蔓延于蘇聯(lián)和東歐的共產主義思潮,僅僅是人類文明發(fā)展歷史上的“一次小小的逆流”。博學者如錢穆先生也數次提醒青年人要學有所長,力勸“在校師生須安心讀書”,F在看來,穆旦更多的是受到了左翼思想和救亡運動的影響,對于胡適、錢穆等人的提醒并沒有深刻體會,或者說是他對意識形態(tài)的陷阱明顯警惕不足。這種文明價值方面的錯覺,直接導致穆旦日后放棄在美國的學術前途,萬里迢迢回到大陸,立志參加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國家建設。

  

  攀比總是讓人心酸。當年穆旦和楊振寧、李政道、巫寧坤等人在美國成立“研究中國問題小組”,巫寧坤、穆旦主張回國,楊振寧、李政道反對。若干年后,楊、李二人成為世界級泰斗,也成為共產黨中國的座上賓,巫寧坤被整得九死一生,窮困潦倒,90年代后決意移居美國,歷史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巫先生幾乎用一輩子的時間,繞了一個沒有意義的圓圈。穆旦則成為歷史反革命分子,從此放棄詩歌寫作,靠翻譯打發(fā)時光,59歲便以一介罪人的身份告別人世。現在,穆旦的四個孩子生活在北美,穆旦的夫人周與良在美國去世,他的親人們的生活方向,算是對穆旦生涯的小小補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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