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歷史不是小姑娘》自序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客歲初春時節(jié),醞釀有年的湘潭大學出版社正式獲準開基,該校學報主編章育良教授擎旗創(chuàng)社,藉電話示以約稿之雅意,我卻苦于拿不出現(xiàn)成的書稿予以回應,惟有一句口頭祝賀,一如公事公辦,雖然我的口頭與心頭是直通無礙的。再過半年,育良借晉京赴會之便,沿京昌高速公路登門,還攜該社干將三人同行,醉翁之意仍在約稿!昂涡韫ㄥ居,豈止鄉(xiāng)誼落潭州”,我為育良的友情所感,卻又無計可施,惟念湘籍學者的資源當不亞于瀟湘故園的鎢煤鉛鋅諸礦,提議編輯“湘籍學者叢書”,愿不揣淺陋,代為聯(lián)絡四方師友,以助其成,亦愿自集一卷,以報不棄。育良欣然首肯,當即委以規(guī)劃之責,應申報之需。稍后,當我漸知此事還多少有些棘手時,卻已來不及退陣了。
既有動議先呈,輒循近期奉命主編 “法大人札記”之例,自束一卷,將卷目供相關師友參考,為引玉呈磚。本卷所錄各篇,以近二十年來的史學專業(yè)論文為主,兼及事關教師與學者雙重角色的時評與演講等,依四欄分目。
《詩經(jīng)·衛(wèi)風·淇澳》有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
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薄叭缜腥绱琛敝浚∥蚁让窬韫瞧髦,收錄廁身近史園地以來略有代表性的專業(yè)習作,為本卷的學術張本。《離騷·九章·橘頌》曰:“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薄昂蠡始螛洹币粰,匯集與學術相關的時評與札記篇什,實話實說,彰顯橘農(nóng)后裔之本色!八ú慌d”,語出北宋文豪蘇東坡《赤壁賦》中“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之句,擬選杏壇內(nèi)外與熱心聽眾互動的演講辭章數(shù)篇,明月清風,聲沒于野。“雁度南樓”,源于唐朝詩人趙嘏《寒塘》中 “鄉(xiāng)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之句,且束牽系故園之散文與隨筆,和盤托出城頭曉角的張力與天涯落日的無奈。為了與全書的體例相一致,另附品評拙著與專訪個人之作,或可有助于讀者對本書作者為學為人的多方審視,略添書本的思想性與可讀性。至于評、訪作者的溢美之意,似與本卷之風格稍疏,然因尊重原作之故,一仍其舊。
余自1978年秋負笈岳麓山下,迄今凡三十載,當初以史為業(yè),無心插柳;
至今東奔西突,卻未成蔭。個中緣由,除了自身資質(zhì)與惰性所囿之外,還同治史的難度有關,F(xiàn)實生活的復雜與變幻就足以令人眼花繚亂,歷史作為現(xiàn)實之凝固,亦非等閑。在我國,查閱歷史資料的渠道至今不暢,關卡重重。另外,歷史資料卷帙浩繁, 即使求閱順手,亦難翻盡一方史料,而且訛誤叢生,真假相間,尚需潛心考究,而某些重要史實并未載諸文字,治史者之尷尬,勝似瞎子摸象;
更有甚者,許多研究對象——歷史人物的閱歷、學識與智商等多在研究者之上,有的還是集政治活動家、思想家與學者與一身, 如何理解,如何駕馭,都是容易看輕的棘手之題。我寧愿深信,淺度之習史較文學、哲學或數(shù)學為易,深度之習史卻較文學、哲學或數(shù)學為難 。
史學之門大概最適于貴族人群如阿克頓、陳寅恪諸賢所謀,因為它既是智者的學問,也是閑者的學問,而不是忙出來的,更不是從表格中填出來的,而吾輩多屬稻糧之謀者流,不惟后天闕補,抑且先天不足。像我這個年齡的史學研究者都是在大革文化命的瘋狂歲月中完成關于文化知識的啟蒙教育,連中學的歷史課程都在“橫掃牛鬼蛇神”的政治暴力中摧毀殆盡,遑論其他。有位同輩詩人說我們是“吃狼奶長大的一代”,此言一點也不夸張。那個時代之所以瘋狂,主要因為那個時代充斥著大大小小的瘋子,而時代本身是無法瘋狂的,所以時代是無辜的。對我們年幼無知的一代來說,即便有人愿意為我們承擔責任,那也不過是馬后炮,黃金般的時光一旦荒廢,卻已覆水難收矣。吾輩從無書可讀的歲月中長大成人之后,偏偏與汗牛充棟的史籍層壘起來的史學結(jié)緣,還以教書授徒為職業(yè),兩難中的擠壓就像夾縫中求生,個中苦澀與尷尬,惟有心知肚明。近年來,當學術研究漸次變成文化的口紅,還被拉作經(jīng)營對象,當學界與輿論不斷地把我們這一代學術勞動力當作“名家”乃至“大師”去裝點時,我卻時常想起笛卡爾在300多年前就出示的真實性告誡:在知識的鏈條中,初始環(huán)節(jié)始終處于支配的地位。當我們的初始環(huán)節(jié)始終支配著我們的知識鏈條與學術生涯時,我們還能扮演什么樣的“名家”與“大師”呢?史學是如此,文科中的諸多學科恐怕也大致如此。
當然,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苦樂,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學術。正是基于吾等的大學生涯乃撥亂反正之所攜,我們這一代的青春歲月與師長們的創(chuàng)業(yè)年華都曾在政治權(quán)力的肆虐中所剩無幾,不幸的兩代人有幸在同一時空中握手相逢。無論是授者,還是受者,都特別珍惜重返課堂的那份曠世奇緣。今天的學生找不到師長,導師叫不出生徒姓名之類現(xiàn)象已匯入見怪不怪的儒林內(nèi)史,可以奉為當代高等教育大躍進與工科管理模式的專利,當年的師長們卻是全體出動,普灑春風,而且只爭朝夕,義無反顧,我對中國近代史與歷史學的興趣就離不開岳麓山下的本科師長林增平教授、王永康教授等人的激發(fā)和關愛。正是在他們的關照下,我們幾個承擔編寫任務的同學可以享受師長的待遇,走進學校圖書館查閱線裝書,坐在教師閱覽室的一角抓緊閱讀和抄寫。我們還自發(fā)地組成近代史學習小組,上山追尋“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勝景,高談闊論胡繩與李時岳的歷史觀。身為副院長兼系主任的林增平教授已是蜚聲中外的史學大家,還是瀟湘第一個文科博士點的創(chuàng)建者,他的繁忙是可想而知的。值得慶幸的是,如果我們有什么問題需要當面請教,隨時都能上門打擾,并不需要任何預約。當我首次請教他關于湘籍武昌起義總指揮蔣翊武的來龍去脈時,他說:“你倒是可以研究”;
當我真的去研究時,他就開出便條,把我介紹給校內(nèi)外的有關師長,為我查閱資料鋪路。我的第一篇論文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也是林增平先生等師長幫我改出來的。此文不僅在學報發(fā)表,還收入林老師主編的一個專業(yè)論文集,還作為全省歷史專業(yè)的代表作,評為湖南省首屆大學生學術論文報告會優(yōu)秀論文(不分等級)。某日下午,我和本校其他專業(yè)的五位同學就在副院長林增平先生的率領下,坐面包車去湘江賓館,出席授獎大會。另外,我還被林老師提名,為《湖南日報》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的專欄撰稿。其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像榮譽一般存在,羨煞周圍不少同學,許多情景歷歷如昨。惟其如此,我就被師長與窗友稱作第一個系統(tǒng)研究蔣翊武的“學者”。有的辛亥后人還不知道我只是在校的本科學生,就在信中稱我為“先生”和“教授”,甚至“老教授”。當我即將畢業(yè)離校向林師辭行時,他贈我一套由他和章開沅先生主編的辛亥革命史研究論文集,說:“我在大學時代還沒有發(fā)表過論文,你已有了好的開頭,堅持下去,會有結(jié)果的!焙髞,當我東遷錢塘,參與綜合性大學的學術競爭,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學科訓練已在本科師長的和風化雨中基本完成,岳麓之學脈可壯膽也。目睹如今把講臺當作人民公社而把學術研究當作自留地,忙得連研究生的姓名都很陌生的導師充斥學府,回首自己因高考錄取二度失誤而與重點院校無緣的本科生涯,體悟一份“塞翁失馬”的苦理和“山不在高”的常識,深以為幸。我可斷定,即使身當工科模式狂飆神州之今日,恐怕也難以改變那一代師長關愛生徒的職業(yè)熱忱。多年來,我的舌耕生涯力圖躲避填表式的制度安排,寧愿盡量關注學生的成長,那并非我想標新立異出風頭,而是因為我的心底珍藏著林、王諸公那可望與岳麓同在的巍峨師表,雖然他們離開人世已經(jīng)十余年了。我想盡力用林、王諸師當年對待我的方式去對待我的學生,無論形形色色的表格填寫任務是出自制度的威逼,還是充滿功利的誘惑,無論五花八門的評比活動是攪亂校園,還是獨占校園。
學術貴在求真,習史尤其如此。近人胡適有言:“科學精神在于尋求事實,尋求真理?茖W的態(tài)度在于撇開成見,擱起感情,只認得事實,只跟著證據(jù)走,科學的方法只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個字。沒有證據(jù),只可懸而不斷;
證據(jù)不夠只可假設,不可武斷;
必須等到證實之后,方可奉為定論! 他還說,“我近年教人,只有一句話:‘有幾分證據(jù),說幾分話。’有一分證據(jù)只可說一分話。有三分證據(jù),然后可說三分話。治史者可以作大膽的假設,然而決不可作無證據(jù)的概論也。” 長期以來,偏好十足的讀者不太關注一代學術文化巨匠胡適說過的這些最顯求真本色與科學精神的話語,卻記住了別人對他的歪曲所得:“實用主義者的胡適,本來認為歷史是可以隨便擺弄的。歷史像個‘千依百順的女孩子’,是可以隨便裝扮涂抹的! 栽贓于胡適的另一個版本就是“歷史是個小姑娘,可以任人打扮” 。結(jié)果,胡適本人倒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或任人丑化的老姑娘,匪夷所思。關于“歷史是個小姑娘”的文本源頭問題,也許還可繼續(xù)追問下去,問題的關鍵恐怕還在于如何在研究過程中杜絕形形色色的任意打扮歷史的現(xiàn)象,把“實事求是”的國諺落到實處,既要明于言,更要重于行。即使死人就該為活人服務,那么,究竟怎樣服務,總不能任憑八仙過海,隨心所欲,還得設法找出一個既能達到為活人服務的目的,又不曲解死人的兩全之策來。惟其如此,拙著以姑且以《歷史不是小姑娘》為名。
正是歷史本身的復雜性與不可復制的特殊性,才使歷史的本質(zhì)與歷史學的科學屬性等問題在中外學界仍屬見仁見智,爭辯如初。倘若歷史就是“一場永無休止的辯論” ,倘若“歷史是歷史學家跟他的事實之間相互作用的連續(xù)不斷的過程,是現(xiàn)在跟過去之間的永無止境的問答交談” 那么,求真云云,談何容易。當近代國史與今日現(xiàn)實之間還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因果時序與利害關聯(lián)時,求真的難度就難免按幾何級數(shù)遞增。倘若有人把求真當作職業(yè)追求而不是以“勝利者的宣傳”自娛時,葉公好龍者的抱怨與干預也就在所難免。好事總是多磨,選擇性的求真就不知不覺地成了多方的博弈,史學論著的咬文嚼字也就提升為技術含量頗高的工藝流程。不過,即使最好的敘述手藝,也不比史料與論據(jù)來得重要,求真的職業(yè)信念仍將是治史者必備的博弈籌碼,否則,“實事求是”之類成語終將一錢不值。浙人蔡元培喜將曾國藩那句“扎硬寨,打死仗”當作“湖南人的美德”,皖籍名流陳獨秀也將“艱苦奮斗”、“堅忍不拔”當作“湖南人底精神”,還說:“二百幾十年前底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艱苦奮斗的學者,幾十年前底曾國藩、羅澤南等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戰(zhàn)’的書生,黃克強歷盡艱難,帶一旅湖南兵,在漢陽抵擋清軍大隊人馬,蔡松坡帶著病親領子彈不足的兩千云南兵,和袁軍十萬打死戰(zhàn),他們是何等堅忍不拔的軍人!” 感謝鄉(xiāng)賢威武英姿,可使吾等南楚后裔既可坐享能戰(zhàn)與能干之嘉聲,還能以后繼者的身份傳遞前人的沈毅與頑強,但在我看來,置身于承平時代,最能堅守求真底線的妙訣,恐怕還是無欲則剛,以及可以確保內(nèi)在自由的獨思習慣,雖然執(zhí)著求真的湘人蠻氣也不是可有可無的。當我在史學職業(yè)生涯中堅持用自己的腦袋思考,用自己的嘴說話時,師友中多有規(guī)勸,擔心我會失去什么,結(jié)果,好像并未失去什么,因為此生除了奢望分享求真之下的快意與威嚴之外,原本就沒想過還要得到什么。清風有意, 明月無心,我寧愿堅信,盡管史學經(jīng)常為形形色色的功利而存在,最終卻只為真實而存在。惟有以求真為職志的治史者方可確證史學存在的合理性與必要性,連同史學與自身的尊嚴。
學術文集的整理過程無疑就是回眸個人學術履歷的過程,兩行足印顯得歪歪斜斜,乏善可陳,只因都是自己踩出的,就不難落得心底與腳步一樣踏實。我想,即使古今中外那些名家巨匠們的輝煌人生,也未必都是規(guī)劃出來的,還是踩出來的多。臺灣作家董橋曾經(jīng)勸告人們:不要亂采記憶的果實,以免弄傷滿樹的繁花,有些記憶縹緲得像煙水,似有似無,而“真正讓生命豐美的,往往竟是遺忘了的前塵影事,那是潛藏在心田深處的老根,忘了澆水也不會干枯”。
此言不失為作者擁抱人生閱歷的深切感悟,非同尋常。不過,就記憶的果實而言,“不要亂采”并不等于完全不采,更不等于主張遺忘,記憶畢竟是人類的精神家園,記憶所積亦非全屬記憶個體的精神財富。記得10年前,我在浙大舌耕時,福建學者劉大可先生代表《東南學術》編輯部常務副主編楊健民先生上門約稿,希望自撰學術之路,但我自量谫陋,閱歷亦淺,不愿趕上當時“跨世紀”的豪華宣傳車,因而不假思索地予以推謝。當大可說 “要讓更年輕的來者參考”時,倒是把我說動了,盛情難卻之下,方改初衷 。撰述之后,似乎并不影響我繼續(xù)走自己能走的路,做自己該做的事。如今作為“湘籍學者叢書”的作者,我們似有責任適當清理自己的足跡與甘苦,讓學界特別是瀟湘故里的年輕后學有所借鑒,鋪墊人梯,善亦大焉。
俄國詩人葉賽寧所吟的那個名句“我匆勿來到這片大地啊,就為了更快地與它離別”,頂多只能藉以描述少年豪放者某種少不更事的心境,離家爬滾多年之后的意念卻往往是此一時而彼一時也。倒是哲人海德格爾說得很實在,也很深刻:“接近本源就是接近極樂(the most joyous)。故鄉(xiāng)最玄奧、最美麗之處只存在于對本源的接近中,絕非其他。所以,在故鄉(xiāng)中對本源的忠誠,這是很自然的!鄉(xiāng)就是返回與本源的親近。” 記憶是人類的利器,故鄉(xiāng)則是記憶的麥加。我自量不是英雄,也不是什么出類拔萃的名家,能夠啟動和加入“湘籍學者叢書”的行列,把浪跡天涯的足跡與文思向父老鄉(xiāng)親稟報一次,實屬樂事和幸事一樁,我得感謝育良教授和他領銜的湘潭大學出版社的慷慨支持,感謝湘潭大學,還有賜我胎記和生命的瀟湘故園。
眼下已是臘月年關,原本可以打點行囊,回歸資水之濱過年了,不意江河以南凍雨連綿,已有多日,百年不遇的冰雪鋪天蓋地,京廣線上車航俱斷,水電兩絕,嚴冰封我回鄉(xiāng)之路,今日就被迫悻悻退票了。八旬老母就像十年前苦遭百年洪禍施暴洞庭時一樣,在電話中再三叮囑:車斷路滑,千萬不要回來,別讓娘親牽掛,不能回來過年不要緊,兒孫在外旅居平安才是關鍵。這大概就是人間吟唱的“天下父母心”吧。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困守薊北荒原,遙望故園蒙難,親鄰遭苦,除了鎖定電視新聞,倍添對家鄉(xiāng)與孤苦雙親的牽念之外,我卻做不了別的,那就將這份書稿拿出來,默默地獻給生我育我的雙親吧。
2008年1月29日晚于京北松園寓所
郭世佑著《歷史不是小姑娘》,郭世佑主編“湘籍學者叢書”之一,湘潭大學出版社2008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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