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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德智:西方哲學家論死亡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從“人類死亡判定標準的演變”中不難看出,死亡問題不僅是一個相當古老的話題,而且也是一個同身心關系或肉體與靈魂、物質與精神的關系緊密相關的問題,因而歸根到底也是一個同哲學和宗教學的基本問題緊密相關的問題。因為事情誠如恩格斯所說,不是別的,正是身心關系,或肉體與靈魂、物質與精神的關系問題,亦即何者第一性及其同一性的問題,構成了哲學或宗教學的基本問題。⑴因此,為了對腦死亡問題有一個深層次的認識或理解,對死亡現(xiàn)象作一番哲學或宗教學的考察是必要的。

  具體地說,我們將依次扼要地對死亡現(xiàn)象作哲學的、宗教學的和文化(喪葬文化和祭祀文化)學的考察。而這就在事實上關涉到了人類精神的三種主要形式,即哲學、宗教和文化。按照黑格爾的說法,哲學、宗教和藝術雖然都能夠表達終極生存,表達絕對精神或普遍精神,但表達的方式卻有高低之別。這是因為既然“普遍精神的定在的要素,在藝術中是直觀和形象,在宗教中是感情和表象,在哲學中是純自由思想”,⑵則藝術形式就勢必低于宗教形式,宗教形式也就勢必低于哲學形式。這樣,雖說從發(fā)生學的角度看問題,人類對死亡的宗教學思考和文化學的思考是在先的,然而,既然在一定意義上,對死亡的哲學思考是一種更為高級的精神形式,那么按照馬克思所謂“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的說法,⑶在敘述中,我們就將打破哲學、宗教和藝術的歷史順序,并將這一順序顛倒起來,首先對死亡現(xiàn)象作哲學的考察,繼之對它作宗教學的考察,最后對它作文化學的考察。

  死亡問題并不只是現(xiàn)代社會向人們提出的問題,也不只是文明社會向人們提出的問題,而是一個差不多和人類同齡的非常古老的文化問題!叭祟悘膸装偃f年前誕生之日起,至少從直立人開始向智人過渡的舊石器時代中期起,就開始面對同類的死亡思考起死亡問題來了!雹葟臍W洲莫斯特文化遺址中的墓地到高聳入云的埃及的金字塔,⑸從中國山頂洞人尸骨周圍的赤鐵礦粉末到澳大利亞“夢戈三號墓”中的紅赭石,⑹從荷馬史詩《伊里亞特》和《奧德賽》中闊談陰間的阿基琉斯和奧德修斯到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中痛哭故去摯友的吉爾伽美什,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的見證。然而,這些尚不是對死亡現(xiàn)象的哲學思考。因為在這里,對死亡現(xiàn)象的這些史前時期的思考還只是以“直觀和形象”、“感情和表象”的形式表達出來的,還未曾以“普遍概念”或“自由思想”的形式表達出來。而為要完成這樣一種認識上的飛躍,是需要諸如“人的個體化”、“精神自律信念的破除”、“時間觀念的更新”和“抽象思維能力的提高”等一系列條件的。⑴換言之,人類對死亡現(xiàn)象的哲學思考或死亡哲學,是伴隨著哲學的出現(xiàn)而出現(xiàn)的。

  死亡哲學作為哲學的一個分支,是對死亡現(xiàn)象的哲學思考,它雖然也以人的死亡為研究對象,雖然也十分關注與人的死亡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種種自然和社會現(xiàn)象,但卻旨在憑借哲學概念或哲學范疇對這些事實或現(xiàn)象進行總體的、全方位的形而上學的考察,換言之,它是以理論思維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關于死亡的“形而上學”,或曰“死而上學”。因此,在死亡哲學里,我們談論的是死亡的必然性與偶然性(亦即死亡的不可避免性與可避免性)、死亡的終極性與非 終極性(亦即靈魂的可毀滅性與不可毀滅性)、人生的有限性與無限性(亦即死而不亡或死而不朽)、死亡和永生的個體性與群體性、死亡的必然性與人的自由(如“向死而在”與“向死的自由”)、生死的排拒與融會諸如此類有關死亡的形而上的問題。而且,也正因為它同研究死亡的各門精確科學或具體科學有這樣一層區(qū)別,它才獲得了一種獨有的超越地位,既有別于宗教神學和文學藝術,又對一切有關死亡的形而下的研究有一種普遍的統(tǒng)攝作用和不可抗拒的指導力量。⑵然而,“死亡哲學”雖然只有一個,但人類對死亡現(xiàn)象的哲學思考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卻是多種多樣的。鑒此,為了展現(xiàn)人類對死亡現(xiàn)象進行哲學思考的多樣性和差異性,我們將分別討論西方死亡哲學和中國死亡哲學。

  

  一 死亡的本體論與世界觀意義:“哲學即死亡的排練”

  

  死亡的本體論和世界觀意義含攝兩個層面:其中一個層面是說,我們應當用哲學概念或哲學范疇來對死亡現(xiàn)象作形而上學的考察,另一個層面是說,我們只有通過體悟死亡現(xiàn)象,方可達到對終極實存或哲學本體的認識。因此,如果我們從第一個層面看問題,我們不妨把死亡哲學稱作一門應用哲學或關于死亡的哲學。但是,如果我們從第二個層面看問題,我們就似乎應當把死亡哲學理解為一門哲學發(fā)生學。如是,則死亡哲學就不僅屬于哲學,而且它事實上是一門元哲學。因此,這后一個層面在死亡的本體論和世界觀的意義中將占有更為突出的地位。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在闡述死亡哲學、在討論死亡的本體論和世界觀意義時,將首先討論這一個層面,爾后再討論另一個層面。

  在西方哲學家中,第一個明確地從哲學發(fā)生學的角度闡述死亡的本體論和世界觀意義的,是柏拉圖(公元前427-前347年)。因為正是柏拉圖第一個明確地把死亡或死亡意識同哲學的生活道路和思維方式、同哲學研究的終極目標和基本途徑聯(lián)系起來予以考察,提出并論證了“哲學是死亡的排練”這一流傳千古的哲學名言。

  我們知道,柏拉圖原來對哲學并無興趣,他夢寐以求的是要成為一個舉世矚目的大詩人。只是由于后來同蘇格拉底的“邂逅”相遇,為蘇氏生為哲學事業(yè)而生、死為哲學事業(yè)而死的偉大精神所鼓舞,才一該初衷,焚掉全部詩稿,依然踏上獻身哲學事業(yè)的坎坷道路,并為此不懈地奮斗了半個世紀。因此,在柏拉圖看來,哲學首先是一門做人的學問,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它要求哲學家放棄普通的世俗要求,有一種超然有生有滅的個體事物、超然個人生死的思想境界,有一種自覺的死亡意識。哲學家的生活無他,就是從事哲學研究,而所謂哲學研究,就是不斷趨向這樣一種思想境界、逐步樹立自覺的死亡意識的過程,就是不斷地排練演習,為死亡,亦即為達到一種沒有身體框架局限的存在作準備。柏拉圖所謂“哲學乃死亡的排練”,即是謂此。

  需要指出的是:當人們談到柏拉圖的這個哲學典故時,常常把它說成是“哲學乃死亡的默思”,這是不貼切的。因為當柏拉圖這樣說的時候,他所用的希臘詞是“Мελετη”,而“Мελετη”這個詞的基本含義并不是“默思”(“meditation”),而是“排練演習”(“rehearsal”)。從而,柏拉圖的這個典故所要強調的在于:哲學主要的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不僅僅是一種思維方式。正因為如此,柏拉圖把有無自覺的死亡意識看作是鑒別真假哲學家的試金石。在他看來,那些缺乏自覺的死亡意識、對死亡問題看不破和透不過的人,即使看起來十分博學,卻充其量是一個賣弄學問的“智者”,終究算不上一個“真哲學家”的。只有那些不懈地追求死亡和走向死亡、不懈地“專心致志于從事死亡”的人,才配得上“真哲學家”的稱號。(參閱柏拉圖:《斐多篇》67E。)

  哲學是“死亡的排練”,其間不僅有道德倫理(“善”)問題,而且還有一個“真”的問題。什么是哲學?在一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把哲學叫作關于“善”的知識,而在另一種意義上,我們又可以把哲學叫做關于“真”的知識。然而,不管是“善”的知識,也不管是“真”的知識,在柏拉圖看來,歸根到底都是關于“理念”的知識。誠然,我們還有想像、信念和理智,但是,由于它們無論如何都要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同有生有滅的個體事物發(fā)生聯(lián)系,因而都算不得真正的知識,至少算不得“哲學”知識。所謂哲學知識,就是理性知識,即關于理念的辯證法。它是一種同有生有滅的個體事物毫無干系的、關于永恒無限的、純粹精神性的東西(即理念)的知識,用馮友蘭的話來說,就是一種關于“一片空靈”的“真際”的知識。⑴因此,一個迷戀于塵世生活、貪求有生有滅的個體事物、執(zhí)著個體有限身體和有限生命的人是難得超脫事物世界、步入理念世界、獲得哲學知識的。⑵只有那些具有死亡意識的人,那些從身體“監(jiān)獄”的“囚禁”中最終解放出來、從而徹底克服掉肉體感官的障礙、完全擺脫意志和欲望的羈絆的人,才有可能登堂入奧,進入神圣的理念世界,獲得真正的哲學知識。

  總之,對柏拉圖來說,哲學不在死亡之外,而在死亡之中,它是一種非經(jīng)過死亡這道門檻不能透悟的學問,它就是“死亡的排練”,就是死亡意識本身。真、善、美在哲學家的死亡的排練中,在哲學家的死亡意識中是三位一體的。哲學家追求正義、追求善、追求真理、追求美和追求死亡,這些統(tǒng)統(tǒng)是一回事。因此,對于“真哲學家”來說,問題不再是怕不怕死亡,而是何以在追求死亡和走向死亡中去覓求知識、真理、美德、美、正義和哲學。

  毫無疑問,在西方哲學史上,從哲學發(fā)生學這樣一個理論高度來審視死亡的哲學家并不限于柏拉圖一人。例如,現(xiàn)代哲學家叔本華(1788-1860年)就曾說過:“死亡是給予哲學靈感的守護神和它的美神”,“如果沒有死亡,恐怕哲學也就不成其為哲學了。”這是因為在叔本華看來,人最根本的欲求是生命,最大的敵人是死亡和對死亡的恐懼。這樣,哲學作為一種關于死亡的“形而上學的見解”,作為對人類普遍存在的死亡恐懼癥的一種“治療”,其存在的絕對必要性,就不言自明了。因此,叔本華強調說:“所有的宗教和哲學體系,主要即為針對這種目的而發(fā),以幫助人們培養(yǎng)反省的理性,作為對死亡觀念的解毒劑。各種宗教和哲學達到這種目的的程度,雖然千差萬別互有不同,然而,它們的確遠較其他方面更能給予人平靜面對死亡的力量!雹糯送,現(xiàn)代哲學家雅斯貝爾斯(1883-1969年)1948年在瑞士巴塞爾大學就任教授職務的演說中也曾經(jīng)強調過“從事哲學即是學習死亡”這樣一個哲學命題,而卡爾·馬克思(1818-1883年)在他的《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中也曾提出和強調過“辯證法是死”和“死亡是不朽的本原”這樣一類哲學論斷。⑵

  

  二 死亡的必然性與偶然性:死亡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

  

  然而,用哲學概念或哲學范疇來討論死亡現(xiàn)象畢竟是死亡哲學的一項基本內容。在死亡哲學里,我們首先遇到的是死亡的必然性或偶然性問題。

  在發(fā)展了的人類看來,人固有一死,不過是遲早而已。諸如身體器官的失靈,年老而至的體衰,都是顯而易見的證據(jù)。但原始人卻不這么看,他們在死亡問題上,也如在許多其他問題上一樣,尚無因果必然性概念,他們并不把死亡看作人類固有的一種必然屬性。在他們看來,年來體衰和死亡有什么關系?他們不是見到一些年事很高的人依然健在嗎?而且,年老體衰本身不也和我們患上別的一種疾病那樣,完全由外在的神秘力量所致嗎?例如,仇敵不是可以把人殺死,巫術不是可以使人染上致死的疾病嗎?“對原始人的思維來說,要想像‘自然死亡’實際是不可能的。須知這是一個和其他觀念毫無共同之處的獨特的觀念!雹欠▏祟悓W家列維·布留爾的這一判斷無疑是正確的。

  然而,死亡的必然性或不可避免性思想此后隨著因果必然性哲學概念的出現(xiàn)非常自然地出現(xiàn)了。誠然,我們不能夠說,阿那克西曼德既然提出了“命運”學說,也就在事實上提出和論證了人的死亡的必然性或不可避免性的問題。但是,無論如何,赫拉克利特既然宣布所謂“命運”也就是“必然性”和“邏各斯”,宣布“一切皆流,無物常住”乃萬物的通則,宣布“我們既存在又不存在”,“對于靈魂來說,死就是變成水”,他也就因此而宣布了死亡的必然性和不可避免性。至于此后的德謨克利特講“死亡是自然之身的解體”,講靈魂是“有形體的”和“有死的”,即便是“神”,也不可能“享有不死的本性”;
盧克萊修講“我們應當順從自然的厄運”,則顯然是進一步在用自然的必然性來解說人的死亡的必然性或不可避免性了。⑷19世紀著名的德國古典哲學家黑格爾(1770-1831年)更是從辯證法的立場把“必然性”理解為“死亡的根據(jù)”,一方面辯證地指出:“生命本身即具有死亡的種子”,“生命的活動就在于加速生命的死亡”,自然的死亡是自然對人所執(zhí)行的必然的無可逃避的“絕對的法律”,另一方面又辯證地指出:“死亡的根據(jù)是個體性轉化為普遍性的必然性”。⑸這就把死亡的必然性或不可避免性及生死辯證關系發(fā)揮到了極致。

  然而,在死亡問題上就只有必然性而根本沒有偶然性嗎?一些哲學家對此也作了否定性的回答。例如,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就說過:靈魂的死亡和不死只具有“道德的確定性”,“關于靈魂不死的任何理性設定都是不允準的”。⑴另一個德國古典哲學家費爾巴哈則在強調人的死亡的必然性的情況下強調了人的死亡的偶然性。他指出:一切存在于人之外的事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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