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極端境遇與“新人民性”——論張平小說的藝術與思想特征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這么多年,張平以他的堅韌與沉著,頑強地寫作著中國社會最尖銳的那些矛盾沖突,在他的筆下,展開了一幅幅中國政治場域中的現(xiàn)實圖景,人民以最真實直接的原始形象被勾勒出來。他的作品頑強地打開被浮華的符號所覆蓋的那些真實情境,那些生存現(xiàn)實的死角,那些完全無助的人們。“人民藝術家”、“反腐作家”唯獨對于張平來說,不再是意識形態(tài)的加冕,這是當之無愧的歷史的追認,是文學心悅誠服的嘉許,F(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在這樣的歷史階段,張平以他的努力,留下了歷史最樸素的形象。
當然,“反腐作家”這項桂冠對于張平來說同時也意味著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他本人就為這樣的定格所苦。這一切都源于當今時代對“反腐”、“現(xiàn)實主義”、“文學與政治”、“人民性”之類的命題的簡單理解所致。“反腐”被劃到另一條道路,那里似乎遠離文學而貼近政治,甚至還有某種曖昧性。但是,如何理解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特性,如何理解在政治生活如此發(fā)達的中國,這樣的現(xiàn)實特性在何種程度上與文學發(fā)生關系,文學是否可能依然行使直接的表現(xiàn)和批判功能?面對張平的寫作,這些都是需要回答的理論難題。
縱觀張平的寫作歷程,他選擇“反腐”決不是簡單地或偶然出于政治意識方面的理解,作為一個開創(chuàng)者,這是他寫作歷程的自然延伸,他的文學書寫必然要向這一主題伸展。對底層農(nóng)民苦難生活的書寫,這是張平最初的主題,他一開始寫作,就是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1981年張平就發(fā)表《祭妻》這樣的短篇小說,并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這篇小說講述一個農(nóng)民懷念離婚已故的妻子的故事。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刻畫出蘭子這樣善良、吃苦而堅韌的婦女形象。趙大大的這個視角運用得非常成功,人性弱點與生活的痛楚是如此緊密地粘連在一起,以至于趙大大的懷念完全被不可彌補的悔恨所填滿。沒有什么樣的懷念能比上悔恨更能撕扯人的靈魂,張平對生活的洞悉,對底層人的心靈的傷痛的描寫如此深刻,小說有著令人驚異的力量。1984年,張平發(fā)表《姐姐》,獲第七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這篇小說與《祭妻》有異曲同工之妙,寫的也是身處困境的農(nóng)村婦女的命運和性格。所不同的是,小說的主角“姐姐”原本是一個有著花樣年華的大學教授的女兒,因為文革而嫁到農(nóng)村成為農(nóng)婦。撥亂反正后,父親恢復工作,也要姐姐回城,但姐姐拒絕了。姐姐是那個家庭的主心骨,承擔著操持整個家庭生活的重任。這個有著兄弟七八個人的家庭,如果離開姐姐,立即就要崩潰。小說生動地描寫姐姐成為一個吃苦耐勞精明能干的農(nóng)婦所具有那種品格,寫出了命運對人性的磨礪產(chǎn)生的那種悲喜交加的境況。
張平的小說有著非常樸實的生活質(zhì)感,簡潔凝煉,寥寥幾筆,甚至連環(huán)境或氛描寫都不需要,也從不需要議論和評價,他就可以寫生活最令人痛楚的那種情境,一切都在不言中。從這里,可以看出張平對晉派“山藥蛋派”小說紀實風格的繼承,更可看出他的發(fā)揚。如果說當年的“山藥蛋派”,總是被意識形態(tài)所潛在支配,經(jīng)常還洋溢著一些廉價的樂觀主義情調(diào);
那么,在張平的小說中,一切都顯得更為質(zhì)樸真實。他只關注生活的事實,只關注存在中被命運決定了不可能逾越的那種困境。他要寫出的是人在這樣的困境中的堅韌和善良,人性真正的價值在最絕望的境遇中才能閃現(xiàn)出最后的輝光。就此而言,看上去平實簡潔的小說,其實蘊含著強大的震憾力。因為命運和人性,都被張平推到極致,到了這地步,就不需要技巧,也不需要華美的語言,只要最直接的描寫就行。也可說說,張平的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種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境遇。早期的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作家強調(diào)“意識到的歷史深度”,那是為了表達巨大的歷史沖突而要尋求的表達情境;
在張平這里,他要找到的是一種生存境遇,他能意識到一種境遇,那就是底層人真正生活艱辛的那種境遇。我們只要看看張平寫下的那么多的小說,就不難發(fā)現(xiàn),張平可以不事雕琢,無須語言修辭,就可以寫出震憾人心之作。這就應了那句話,大法無法。他看到的是生存之絕對境遇,他的筆觸立即直奔那里了,還需要那些雕琢干什么!
如果看看1985年張平寫下的《血魂》,就更容易理解張平在現(xiàn)實主義小說藝術方面所領會的意蘊。小說描寫了呂梁山某山莊,從臘月初七至二十九,二家農(nóng)民之間的仇恨。發(fā)家致富的王元奎要霸占窮困的張大林家的祖?zhèn)髡,張大林忍受了百般凌辱卻找不到公正,最后一氣之下殺了王元奎一家。張平的這篇小說寫得有點狠,顯然,張王二家就處在生死仇敵的境遇中,他們的矛盾不可調(diào)和,故事一步步就朝著絕境發(fā)展,最終是血淋淋的兇殺。張平?jīng)]有渲染血腥的場面,他的關注重心在于受到欺壓和凌辱的貧苦農(nóng)民。張大林的兇殺是絕望中的反抗,是找不到公正不得不采取的報復。小說觸目驚心地揭示了底層農(nóng)民無依無靠的生存境遇,農(nóng)村新出現(xiàn)的貧富差距隱含的巨大危機。小說有意采取時間標記式的段落,以此來強化其真實性。張平的文學敘事當然不同于紀實報告,他著力描寫的是雙方的爭執(zhí)如何一步步朝著不可危險的境地發(fā)展,恃強凌弱導致了更為極端的反抗。他把這一過程非常細致而有層次地揭示出來,使得張大林最后的兇殺具有道義上的合理性。
不用說,張平的小說敘事總是飽含著道義上的鮮明色彩,對此,他有獨到的看法。他不想在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上花費功夫,他認為那是做作,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在某種意義上,張平的矯枉過正是有道理的。對于文學來說,“壞人的多面性”似乎更有可表現(xiàn)的空間,其性格的內(nèi)涵可以拓展得更具有立體性和深度性。但張平不想“玩文學”,他要更為直接的對生活本質(zhì)的追問,他要揭示的是生存事實。那些事實一目了然,不需要再進行復雜的哲學思辨。是非清楚、愛憎分明,這就是張平,就是張平的小說所表達的意義指向。根本的問題在于,張平要同情弱者,要寫出底層弱勢群體更徹底的生存狀況。就這一意義而言,張平的小說一開始就具有鮮明的“人民性”。文學的“人民性”已經(jīng)是一個古老的命題,因為“人民性”這個概念所包含的過多的意識形態(tài)含義,以至于使它失去了真正的內(nèi)涵。在張平這里,“人民性”這個概念難能可貴地具有了真實性,“人民”的形象被還原了它的弱者的形象,它是在更為平等和個人深切體驗的基礎上被創(chuàng)建的。在當今時代的歷史背景上,張平書寫的“人民性”具有更加深遠的意義。
事實上,張平在80年代就在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上走得很遠,而且走出了自己平實堅韌的風格。整個80年代期間,當代文學為藝術變革所困擾,90年代則為現(xiàn)實變革所激動,這二方面都使回到鄉(xiāng)土中國真實處境中的張平反倒有些許的疏離。面對中國的現(xiàn)實情景,張平不再試圖在文學性修辭方面花費心思,他要直奔主題。他要寫出中國當下最尖銳的矛盾,他懷抱著理想主義,還要找出解放的途徑。《天網(wǎng)》、《法撼汾西》表征著張平寫作的轉析,他轉向直接現(xiàn)實主義,那就是直面當下農(nóng)村貧困農(nóng)民沒有法律保障的冤屈。小說以縣委書記劉郁瑞為貫穿線索,幾乎采取白描手法,毫無保留地描寫農(nóng)民生活的凄慘,而且他們不能得到基層司法體系的保護,甚至是其受害人。這二部作品幾乎是為中國農(nóng)民喊冤的作品。“在昏暗的路燈下,劉郁瑞有些發(fā)怔地默默地瞅著眼前這一副慘狀”(《天網(wǎng)》,群眾出版社,1999年,第5頁)。這是劉郁瑞的眼睛,作者也強烈呼吁我們也要睜開眼睛看看這幅圖景。這不是作為城市心理補償?shù)泥l(xiāng)村美麗風光的圖景,不再是浪漫主義筆下尋求人類自我超越的田園詩意的景象。這是中國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是鄉(xiāng)土中國最真實最醒目的圖景。很長時間以來,人們對鄉(xiāng)土中國書寫總是打上了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或是打上想象的詩意,張平卻是如此徹底不留余地,寫出當下中國鄉(xiāng)村最尖銳的矛盾。誰來保護鄉(xiāng)村的弱勢群體?他們的生活境況到底如何?他們的希望何在?張平把劉郁瑞理想化了,這是他的希望,是別無選擇的希望,這個希望同時也是懇求、申訴和祈禱。
張平的寫作始終堅持自己的道路,歷史給他提供了機遇,他的臥薪嘗膽終于使通過《抉擇》(電影改編為《生死抉擇》)一夜之間暴得大名。張平與“反腐敗”相遇,這是他寫作一以貫之的必然延伸。他如此真切地關注中國底層的生存狀況,如此痛恨權力的濫用,如此痛恨欺壓百姓的腐敗官僚,他的關注必然要直指日益嚴重的腐敗現(xiàn)象。作為“反腐敗”的扛鼎之作,張平因此獲得無數(shù)的殊榮,也因此被固定化為“反腐作家”。這使人們對張平的小說藝術性的理解趨于簡單化。關于《抉擇》的“反腐敗”主題,已經(jīng)談得夠多,我想有一點應該指出來,張平花費了大量的筆墨描寫底層民眾艱難困苦的生活狀況,逼真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足以催人淚下。這些描寫可以看出張平情真意切,對底層普通百姓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切。這一現(xiàn)實與對腐敗分子的鞭撻批判相互參照,可以看出張平的作品鮮明的人民性。這也是張平的“反腐小說”與其他不同之處。其他人的“反腐小說”很少有象張平這樣,總是花費如此大量的篇幅去寫底層人民的艱辛困苦,更多的則是展示腐敗分子的生活奇觀。但張平則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在民眾身上,可以看出他早年表達的那種“人民性”具有了更廣闊的內(nèi)涵。
《抉擇》圍繞某國營大型紡織廠生產(chǎn)經(jīng)營陷入困境,企業(yè)領導腐敗貪污,造成國有資產(chǎn)嚴重流失,他們一個個中飽私囊,不顧工人死活,導致工人聚集抗議。身為市長的李高成,本來就出身于這個紡織廠,他也一直關心這個廠,這個廠的領導班子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干部。李高成無疑是一個清廉正直的市長,也是作者極力塑造的一個理想化的黨的好干部。但所有的矛盾最后都聚集在他身上,“‘中紡’的問題說到底就是李高成的問題!边@是市委書記與他對話時指出的,李高成對此還難以理解。小說多次暗示了這一點,這無疑可以見出作者構思上的獨具匠心。李高成這么一個清官,最后的矛盾居然都圍繞他展開。小說一層層剝離下去,顯示出了一層比一層更加驚心動魄的危險處境。李高成的妻子、侄兒,他信賴的部下都卷入了侵呑國家財物的犯罪勾當。而在這些事件的背后,還藏著一個更高的領導,那個很少露面的副書記嚴陣。《抉擇》就是這樣一步步往里逼,拖出一大串,把李高成放在刀口浪尖,連他的家庭面臨崩潰,他的妻子也被卷入。
《抉擇》在敘事上有一股狠勁,李高成最后沒有退路,不管怎么樣,他都只能是一個失敗的英雄。但他的信念鼓舞著他,這個信念就是對共產(chǎn)黨的信念,就是對人民的信念。對于張平來說,李高成安按照人民的理想、按照人民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象,盡管他的形象存在理想化的色彩,但他并不空洞蒼白,相反,顯示出從未有過的那種現(xiàn)實內(nèi)涵。這一切都源自人民想象的迫切需要。那些無助的人民,他們最大希望就是盼望李高成這樣的“青天式”的人物。張平一方面表達了人民的愿望,人民的疾苦與他們的怨恨,另一方面表達了人民的善良,他們無限的忍耐與理解。不管從哪方面說,張平對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是都是驚人地真實的,即使他在表達理想時,那也是歷史只能如此的愿望。正如小說所說的那樣,不寄望于好的領導,還寄望于什么?一個單位的好壞,就寄望于一個好的領導。這本身包含著對體制的深刻反思,這樣的體制全部賭注主壓在一個領導人的道德水準和能力上。但這樣的賭注十有八九是要賭輸?shù),這已經(jīng)足夠發(fā)人深省了。青天式的人物,假定把它看作是象征化的形象的話,他本身可以進一步引發(fā)反思,因而也包含著批判性。
《抉擇》可以看出張平對戲劇化場面和情節(jié)的出色控制。依然是張平慣用的境遇意識,小說一開始就把主人公推到絕境,李高成面對鬧事的工人,面對瀕臨倒閉的工廠,面對一大堆無法解決的難題。隨著故事的推動,這些矛盾被進一步激化。張平現(xiàn)在對小說高潮的控制已經(jīng)非常圓熟,以李高成為中心,故事呈四面楚歌狀發(fā)散,而且矛盾的主線始終被緊緊把握。張平的小說有著相當充沛的情感因素,這些因素蘊含在對人民生活苦難的描寫中。面對人民,張平一方面寫出民生疾苦,另一方面寫出李高成作為一個理想清官的種種同情關切,這是他寫情獨特的筆法。張平的小說幾乎不寫情愛,他把所有的“情”都給予苦難中的人民。他的小說中的情感因素主要是悲憫,這種悲憫在他的敘事又能起到緩沖的作用。也就是在矛盾的事件中,加進了對人的心靈和情感的表現(xiàn)。它使那些事件,人與人的關系,始終包藏在情感的氛圍。就此而言,這幾乎是張平小說的藝術奧妙。他要打動的就是對人民關切這樣的情感,他要喚起的也是幾乎泯滅的良知。所以他的小說始終有著強烈的震憾力。
如果讀過《十面埋伏》,就不再會對張平小說敘事的藝術表現(xiàn)力產(chǎn)生懷疑。這部小說講述一個在押犯人突然在監(jiān)獄里裝瘋賣傻, 而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偵查員從中發(fā)現(xiàn)了重大疑問,由此歷經(jīng)千辛萬苦深入追蹤,(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挖出了一個驚人的特大黑色社會團伙。要全面評價這部57萬字長篇小說顯然不是本文所能勝任的,但可以明確地說,這部小說在錯綜復雜的線索展開中,始終能制造緊張的氛圍,懸念處理得自然而又構成對小說敘事的推動。小說既揉合進偵探小說的那些手法,也可見到現(xiàn)代派的荒誕感,以及心理小說的那種細致分析。對于張平來說,他顯然不會把它當作單純的罪案小說來處理,他的關注重心依然在于特權集團是如何禍國殃民,無法無天。王國炎一伙為所欲為,猖狂到目無黨紀國法的地步,而人民則深受其害,無處伸冤。當然,小說最后表達出光明戰(zhàn)勝黑暗,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堅定信念。小說要表達的主題落在“人民性”上,民主與法制才能建立一個合理安定的社會,人民才有安全和穩(wěn)定的生存空間。
2004年,張平推出長達70萬字的《國家干部》。據(jù)說這部小說原來的題目叫做《代價》,顯然這個題目更醒目地表達作品的主題,那就是,當官是為人民還是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如果是為人民謀利益,必然要付出代價。夏中民為人民做主,他最后的代價就是丟官。但最后人民站出來為他說話討回公道。但小說中對立面劉石貝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代價無處不在,什么都有代價,就看付出的代價是否值得。張平在這里探討的是中國政治權力生活中的價值取向問題。到底當官是為什么?這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揭露腐敗或反腐敗,而是思考中國當代政治的本質(zhì),其尖銳是前所未有的。在后記里,張平特地闡明了在當下中國,文學描寫政治生活的必要性。實際上,這部小說在短時期內(nèi)就發(fā)行超過十萬冊,這本身就說明,當代中國人依然十分關心政治。確實,我們都一再表示,文學應該表達中國本土生活的特性,而這種特性經(jīng)常被理解為一種形而上的品質(zhì),或者是文化傳統(tǒng)以及風土人情方面的特性奇觀。這顯然是片面的。誠如張平所言,中國當代生活最顯著的特征,還是政治的超量發(fā)達。政治權力與文化象征體系混淆在一起的那種生活情境,構成了當下中國最獨特也是最具本土性特質(zhì)的現(xiàn)實。文學無疑應該描寫這方面的現(xiàn)實,盡管其難度超出了文學本身所能承受的限度。顯然,張平是真誠地挑戰(zhàn)這一難度,看看《國家干部》出版后所遭遇的種種傳言也就可以看出張平的虔誠。他完全可以寫得更圓滑,更世故些,但他沒有,他本著良知在寫作,這又是他的“人民性”推動他走向徹底。
小說的主題雖然并不新奇,但卻具有時代的緊迫性和尖銳性:那就是當官是為民作主還是為了烏紗帽?在執(zhí)政黨加大了反腐倡廉的今天,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人民的質(zhì)疑與追問甚至更加強烈。張平?jīng)]有回避矛盾,而是面對中國當代政治最敏感和最關鍵的問題發(fā)問。在現(xiàn)有的執(zhí)政體系下,正如我們在前面闡述過的那樣,人民唯一的希望就是寄望于一個好的領導。一個好的領導可以把一個地方搞得欣欣向榮,而一個壞的領導就可以在幾年之內(nèi)毀掉一個地方或單位。盡管張平本人表示過,他這部小說已經(jīng)不再著力去表達“清官”意識,但主人公夏中民還是一個“清官”的理想化形象。他與劉石貝構成鮮明的對比,劉石貝則是把嶝江市當作自己的地盤,各個部門全部安插自己的親信,牢牢地控制著整個全部的政治、組織、經(jīng)濟大權。劉代表著頑固的權力利益集團,即使退居二線,他的影響力猶在。夏中民試圖代表廣大人民的利益,把嶝江的經(jīng)濟搞上去。他不搞人際關系,想憑自己的實干,甚至他要通過考試來競爭市長職位。但他遭遇到強大的阻力,他陷入一系列的陰謀圈套之中。反復被考查審查,結果在公開選舉中還落敗。最后是人民站出來為他說話,通過非常的禁坐方式,要上級領導恢復夏中民在嶝江的領導位置。這部小說把當今官場的現(xiàn)狀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深刻透徹地揭示了當代官場的宏大圖譜。這部小說除了劉石貝是一個明顯的壞人外,其他的人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不對之處,而且還寫到組織部門的干部,象劉景芳這樣正直善良的領導,但何以就無法建立一只清廉正直能干有魅力的干部隊伍呢?反得的考查,也只是從干部到干部,從領導到領導,沒有人問老百姓,問老百姓,老百姓也說不出所以然。我們的干部升遷任免完全脫離人民群眾,完全與人民群眾的利益無關。只是干部體系中的封閉動作,這樣的干部,又如何能保證他們具有更大可能為民眾謀利益呢?小說隱含的主題是深刻而尖銳的。盡管夏中民過分理想化,最后的解決方案反倒具有反諷性質(zhì)。人民要選擇自己的市長,但沒有合法的途徑,只能通過非法的禁坐聲援來表達民意。應該承認,迄今為止,這部作品對中國的政治權力動作,對干部體系的表現(xiàn)和質(zhì)疑是最尖銳和深刻的。
一部70萬字的小說,張平再次把人物的處境推到各種各樣的緊要關頭。張平的小說敘事決不描寫風花雪月、男女情愛,但卻始終緊張甚至有點驚心動魄,這就是他總是把故事推到關鍵時刻,他只描寫那些關鍵時刻,并且一個關鍵預示著另一個關鍵。他剔除了日,嵤,也沒有那些閑情逸致,有的是官場中的你死我活的斗爭,有的是各種危機關頭。由此來刻畫人物的性格和心理,他們面臨的境遇和抉擇。你不得不驚異張平對當代政治生活的熟悉,對官場中人物復雜內(nèi)心世界的洞察。他是真正知道中國政治動作的人,知道問題的癥結,而且他沒有掩飾也沒有回避根本的矛盾。他的解決方案顯然是一個絕望的方案,在某種意義上,《國家干部》的解決方案是一個反常的方案,我另可把它看成是一個烏托邦式的想象,一個根本不可能的夢想,那是一個夢想的結局。事實上,張平完全有可能把它處理成一場夢,一場做了多年的夢。但他沒有,他還是要試圖現(xiàn)實化,他也碰到了現(xiàn)實之墻,用他的疼痛證明現(xiàn)實的不可能性,也證明他的竭盡全心的努力。他是真誠的,他的“人民性”是真實的。
總而言之,張平的作品始終有一種極端的境遇意識,這使他在小說敘事方法方面,抓住極端的關鍵性處境來展開故事,刻劃人物性格,具有緊張的戲劇性效果。但他的這種境遇意識并不只是敘事方式方面的刻意制造的效果,更重要的是他對當下中國現(xiàn)實處境的一種認識,對中國政治權力場域的一種獨特理解。他的“人民性”正是植根于這樣的境遇中,他始終看到在這個場域中人民的處境,他憂心如焚,在這個境遇中,他意識到雙重的難題,一方面是權力利益的深刻矛盾;
另一方面是人民的苦難。這促使他總是有一種緊迫感,總是有一種危機感,他試圖用理想主義去沖淡這種危機感,他渴望懷抱昨天的太陽去溫暖今天的大地,許多年后,我們終于要承認,他的寫作是一種獻祭,一種鞭撻與祈禱混合而成的歷史銘文。
2004-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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