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振洲:試論民主與社會主義的本質聯(lián)系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內(nèi)容提要 民主與社會主義的本質聯(lián)系可以體現(xiàn)在精神與制度兩個層面。在精神上,它們有著共同的基礎:平等,前者局限于政治而后者側重于社會。在制度上,現(xiàn)代民主的實踐不可避免地會導致社會主義的政策,而社會主義模式又需要民主制加以平衡。
關鍵詞 民主社會主義 平等國家干涉 經(jīng)濟自由主義
二戰(zhàn)結束以來,特別是冷戰(zhàn)結束以來,民主化已經(jīng)成為一種似乎不可抗拒的國際潮流。如果說各國在政治制度與操作層面的實踐尚有很大差異,那么在政治思想或曰意識形態(tài)領域中,民主主義的優(yōu)勢則是壓倒性的:它已成為眾善之首,成為排他性的終極真理,成為人類政治思想史的終結。民主政體當然不總是盡善盡美,“但這些問題是因構建現(xiàn)代民主制度的兩大基石——自由和平等的原理——尚未得到完全實現(xiàn)所造成的,并非原理本身的缺陷。”一句話,我們“找不出比自由民主理念更好的意識形態(tài)”。
值得我們充分注意的是:頗有人在理論上將民主與社會主義對立起來,將它們解釋為兩種互不相容、無法調和的流派。哈耶克就曾明確指出:“民主在本質上是一種個人主義的制度,與社會主義有著不可調和的沖突”, 因為社會主義是集體主義的一種。在他看來,不僅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首先是一種社會主義,就連瑞典、英國實行的一些社會福利政策,也會將人們帶上“通往奴役之路”。福山在宣告民主終結了人類歷史時,也總是將自由主義與民主相提并論,而否認了社會主義與民主的可能聯(lián)系。他認為:“在我們的祖父母時代里,許多有理智的人竟然可以預見出一種輝煌的社會主義前景..然而,當今世界上,我們卻難以想象出一個從根本上比我們這個世界更好的世界,或一種不以民主主義和資本主義為基礎的未來。”在民主思想已經(jīng)取得如此大的合法性的今天,這種對社會主義的切割性指責當然是很嚴重的。
針對這種意見,本文的主旨在于論證:在當代社會中,民主與社會主義之間不僅沒有結構上、邏輯上的必然沖突,反而可以向人們顯示出內(nèi)在的、有機的聯(lián)系。需要事先鄭重說明的是,這種分析勢必涉及對這兩個概念的討論。但這只是一種嚴格限于學術意義上的梳理與探討。筆者絕無訂正對這兩個概念的各種權威性定義的企圖,尤其無意于意識形態(tài)層面上的“左”、“右”之爭。
一
我們經(jīng)常能夠觀察到的一個有趣現(xiàn)象是:當一個概念只為少數(shù)人接受時,它的定義是清楚的,大家對它的理解也不易產(chǎn)生歧義。贊同它的人與反對它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理由何在。但當這個概念得到大多數(shù)人乃至所有人的認同后,它的定義反而容易模糊,因為每個人都會在其中加入自己的理解與發(fā)揮。
因此,為了討論的方便與準確,我們還是需要對本文中如何應用民主這個概念做一些說明,盡管有關民主的理論著作早已汗牛充棟。
作為一種政治制度、政治實踐,民主在人類歷史中經(jīng)歷了一個演化的過程。眾所周知,民主最早起源于城邦時代的希臘。公元前五世紀末,以雅典為代表的少數(shù)幾個城邦實行了民主制度,而當時的大師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也根據(jù)自己的觀察對其特點與得失進行了經(jīng)典的分析。概括來說,雅典民主的主要特征是:城邦的重大事務在全體公民均可參加的公民大會中依多數(shù)原則決定;
絕大多數(shù)官職由抓鬮產(chǎn)生,且任期很短,有些機構如陪審法庭還特別強調了人人有份的輪換原則;
出任官職者均可得到一定薪水,以保證政治不成為富人的專利;
對這種民主制構成威脅的人——經(jīng)常是那些出身高貴、家產(chǎn)豐厚、有影響力的“精英”——有可能遭到放逐。
我們可以從中勾畫出這種民主實踐的基本原則:政治的平民化,即公民無論出身貴賤、家世貧富,皆有機會直接參與對公共事務的管理;
政治的業(yè)余化,即不強
調從政者的教育程度、經(jīng)驗、才干,而簡單地以多數(shù)原則作為決策的依據(jù)。那些占公民人口多數(shù)的素質平平的窮人第一次在政治上有了自己的地位與重要性。這也應該是智者匯集雅典,向希望從政的富家子弟教授講演術的原因所在:誰能說服公眾,誰才真正掌握了權力。他們在斯巴達沒有市場:那里的民眾在政治中沒有發(fā)言權,因此也不值得蠱惑。
這些原則的背后,隱含著民主的真正精神:平等,或更加確切地說,公民在政治機會、政治權利方面的平等。人們的出身、財富當然不同,在智力、教育程度、才干、經(jīng)驗等方面更是參差不齊。但在雅典的民主制下,這些不平等在政治中失去了大部分意義。一個出身望族、廣有資財、受過良好教育、天分出眾的人,如果不能利用這些優(yōu)勢去說服大眾支持自己,則并不比其他人有更大的權力。雖然這種精神沒有經(jīng)過當時思想家的明確論述,但我們的分析應該是符合邏輯的,否則就無法解釋上述制度。
這種實踐、特別是這種精神受到了當時幾乎所有希臘著名思想家的諷刺與批評,在其后相當長的歷史階段中也找不到多少擁護者。人類政治史中常見的政治制度,無論是君主制,是貴族制,還是官僚制,在本質上都是某種精英政治,其區(qū)別僅在于確定精英的標準不同。這與強調人人平等的民主主義根本沖突。
雅典民主制隨馬其頓的崛起而逐漸式微,并未在歷史上留下太大的影響。在歐洲繼之而來的是帝國、封建制、絕對主義。民主的再次興起,一般來說已經(jīng)是17世紀以后的事(當然瑞士人一直驕傲地宣稱他們的民主已有近700年的歷史) 。
洛克、孟德斯鳩為現(xiàn)代民主主義做出了自己的理論貢獻,而盧梭則沿另一條思路將其發(fā)展到一個高峰。
但這不是對雅典民主的簡單復制,而是一種新的民主理念、新的民主實踐。如果說雅典民主是直接制民主的話,現(xiàn)代民主在實質上是一種代議制民主。在直接制民主中,公民直接對國家的重大事務發(fā)表意見并做出決定,同時可能親自出任某種公職。而在代議制民主中,他們實際是將這些任務委托給了自己的代表。洛克心目中最重要的,其實根本不是政體的形式,而只是確保國家的政治權力來源于“自愿的結合和人們自由地選擇他們的統(tǒng)治者和政府形式的相互協(xié)議”。之所以不堅持直接制民主,倒不僅是因為技術原因:相對于城邦制的希臘,現(xiàn)代民族國家基本都可稱為“巨型”國家,而“在面積和人口超過一個小市鎮(zhèn)的社會里除公共事務的某些極次要的部分外所有的人親自參加公共事務是不可能的!备顚拥目紤]恐怕還是基于精英主義的對民眾政治能力的不信任:“人民是完全不適宜于討論事情的。這是民主政治重大困難之一。”“因此人民必須通過他們的代表來做一切他們自己所不能做的事情。”代議制民主于是成為可行的選擇。
在古典政治學家中,密爾對代議制民主做了最為簡單明確的定義:“代議制政體就是,全體人民或一大部分人民通過由他們定期選出的代表行使最后的控制權..他們必須完全握有這個最后的權力。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他們高興,他們就是支配政府一切行動的主人”我們看到,它實際包含了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從理論上講,國家的權力或主權應屬于人民,因為“能夠充分滿足社會所有要求的唯一政府是全體人民參加的政府”;
二是人民由于某種原因無法直接行使它,于是將它委托給了自己選出的代表,同時保留了最后的控制權。
這種制度實際上不同于傳統(tǒng)政體分類——君主制、貴族制、民主制中的任何一種。與古典民主制相比,它沒有全體公民決定國家事務的制度設計,更不主張公民輪流出任公職(二戰(zhàn)、特別是冷戰(zhàn)結束之后,全民公決制度在歐洲國家的應用范圍擴大且頻率提高。許多人將其描述為直接制民主因素的某種回歸。但是,除了內(nèi)容仍十分有限、題目經(jīng)過設計外,全民公決與雅典式民主的區(qū)別還在于它最多只保證公民的決策權,而沒有給他們直接行使權力即人人出任某種公職提供機會) 。
它當然是民主制,因為它強調主權在民;
但又是某種精英制,因為行使權力的人是公民選出的精英分子(如果我們承認選舉的題中之意在于選優(yōu)——無論是哪種意義上的優(yōu)秀——的話) 。因此,它應該是一種為波利比阿或西塞羅所稱道的混合制政體——民主政治與精英政治的混合。這些哲人睿智地指出,任何一種單一的政體都同時包含著優(yōu)缺點,因此在政體形式問題上強調純粹毫無意義。更可取的方式是嘗試將不同政體的優(yōu)點結合起來,而避免每一種單一形式的必然缺陷,即建立一種混合制政體。正如西塞羅所說:“我認為它們?nèi)呓Y合的形式優(yōu)于其中任何單獨的一種”。從這個意義上講,代議制民主非但不是低于直接制民主的第二選擇或權宜之計,而是一種更為明智、更為深謀遠慮的制度設計。溫和派如洛克、孟德斯鳩固然主張如此,激進派如盧梭其實也未對其提出質疑。我們經(jīng)常認為盧梭強調人民主權,因而主張直接民主。但讀一下他的《社會契約論》便可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將主權與治權、主權者與政府明確區(qū)別開來。主權當然是屬于全體人民的,并且不可分割、不可代表。但在具體應用上,人民還是將它委托給了政府。在政體形式即政府層面上,“真正的民主制從來就不曾有過,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多數(shù)人去統(tǒng)治而少數(shù)人被統(tǒng)治,那是違反自然的秩序的!敝挥姓J清此點,我們才能理解為何法國大革命中的《人權與公民權宣言》可以同時受到孟德斯鳩與盧梭的影響。
進入20世紀后,代議制民主在基本原則、核心精神上并沒有多少理論發(fā)展。使研究者無法忽視的,首先是這些原則、精神在政治中的逐漸落實,即選舉權的不斷擴大及普選制的最終實現(xiàn)。這種判斷的理由何在? 為什么普選制被賦予了如此大的重要性?
如果用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of the peop le, by the peop le, for the people來詮釋現(xiàn)代民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三個因素有不同的現(xiàn)實價值:所謂民有,主權在民,當然是民主制的根本特征,但它更多是一種理論宣示,不具直接的操作意義。所謂民享,其實幾乎所有時代的大部分統(tǒng)治者都聲稱自己權力運用的目的是人民的福祉,因此最多具有民本主義價值,未必是民主制的獨有標志。或者說,民有是權力性質,民享是權力目的,二者都很重要,都很原則、很形而上。但如何體現(xiàn)民有、民享,使民主不至于成為“運用權力的人民”對“權力所加的人民”的壓迫,使“自治政府”不至于成為每人都被所有其余的人管治的政府,使“人民意志”不至于成為只是最活躍的一部分人民的意志, 需要依靠“民治”的制度設計、制度保障。離開了民治的技術性程序,民有、民享的原則也就無從談起。我們知道,代議制民主對“民治”的設計是人民委托自己的代表行使自己的主權,是“人民批準的治理”, 而這種委托或批準是通過選舉進行的、體現(xiàn)的。因此國家權力機構的選舉便成為代議制民主的主要特征與民治的核心內(nèi)容。
從這個角度上講,法國大革命在民主進程中的意義也許不像一般人認為的那樣大:雖然《人權與公民權宣言》的公布是一個劃時代事件,但公民的普遍選舉權并未引入政治之中。而代議制民主在歐美的真正實現(xiàn)是與普選制的確立、擴大、完善同步進行的:從英國民眾要求擴大選舉權的斗爭,到法國1848年革命在世界上第一次實現(xiàn)男性的普選權,到二戰(zhàn)結束后各國終于將普選制擴大到了婦女并陸續(xù)調低選民的年齡下限..人們逐漸去除了加在選舉權上的種族、出身、宗教信仰、財富、教育程度、性別、年齡等限制,使它成為一種普遍的權利。代議制民主因此有了真正的意義:雖然人們?nèi)钥蓪λ牟蛔闾岢龇N種批評,但公民畢竟通過選舉實現(xiàn)了自己對政治的普遍、持續(xù)、有效、制度性的參與。當代學界對民主的定義充分考慮到了這種變化。例如,熊彼特的理解是:“民主方法就是那種為做出政治決定而實行的制度安排,在這種安排中,某些人通過爭取人民選票取得作決定的權力!边_爾則認為民主是:“1. 選舉產(chǎn)生的官員。2. 自由、公正、定期的選舉。3. 表達意見的自由。4. 多種信息來源。5. 社團的自治。6. 包含廣泛的公民身份。”不難看出,雖然學者們在民主這個概念中加入了越來越多的內(nèi)容, 但選舉與普選權始終是這些定義中的核心部分。本文對民主概念的分析與應用也限定在上述代議制民主的定義之內(nèi)。
即使民主派陣營之內(nèi),對代議制民主也絕非一片贊同之聲。當代比較突出的批評是認為它的精英色彩過于濃厚,甚至是一種“沒有人民的民主”。理論上擁有主權的人民只是在選舉時才能行使它,平均每4年或5年才輪到一次。行使的范圍也僅限于選擇代表,而無法與聞決策。作為補救之道,全民公決制度受到了更大的注意,“參與式民主”、“協(xié)商式民主”的概念也被提了出來。但如果我們做一些深入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新思路還不足以成為代議制民主的替代物。全民公決除受條件限制,不能成為處理國家事務的常規(guī)手段外,本身也未必無可置疑。即使我們不像蘇格拉底或勒龐那樣根本否定群眾的政治智慧,(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認為公決只能成為少數(shù)居心叵測的蠱惑家操縱民意的手段, 它在應用中也經(jīng)常演變?yōu)閷φ脑僬J證或懲罰,而背離了決定某一政治問題的原意。至于參與式民主或協(xié)商式民主,它們與其說是對代議制民主的超越,毋寧說是對它的補充或完善。與任何一種政治權力相同,民主制的最終應用也還是要體現(xiàn)為決策。那么公民如何能夠參與? 在直接制民主下(可以是在國家層面,也可以是在地方層面) ,他們自己決定公共事務;
“將參與制民主與代議制民主對立起來的嘗試,只會使人們思想混亂。各國實行的一切民主都是代議制民主。”L. Josp in, L’im passe (困局) , Paris:
Flammarion, 2007, p148. 作者若斯潘是法國前總理、社會黨第一書記。
在代議制民主下,他們通過選擇、監(jiān)督?jīng)Q策人實現(xiàn)參與。我們很難設想一個獨立于上述形式之外的參與式民主。同樣的道理,協(xié)商、商談更多還是決策過程的合理化,而不是決策本身。
因此我們認為,代議制民主的實踐自然需要隨著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不斷發(fā)展完善,但在新的、更加令人信服的理論提出之前,它的原則還遠未過時。在代議制民主中,民眾雖然沒有直接治理公共事務,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沒有參與政治。相反,正是借助于定期舉行的各級選舉,他們在政治過程中才切實發(fā)揮了自己的影響與作用。由于掌握了選擇與罷免執(zhí)政者的權力,他們的利益與意愿便為執(zhí)政者無法完全忽視,在協(xié)商中便占據(jù)了一個并非一味被動的弱勢地位,便擁有了制度性的博弈手段。我們可以說,任何時代的任何統(tǒng)治者都多少會考慮到民意。但只有在現(xiàn)代代議制民主的制度安排下,這種考慮才是必要的,而不是僅僅取決于他們的明智或好意。
同時,代議制民主也可以與我們所珍視的其他制度并行不悖、相輔相成,例如法治。民主與法治有時會被分別討論。但如果我們深入思考,便可發(fā)現(xiàn)代議制民主與法治是兼容的,甚至互為條件。法治的核心精神是制約權力、規(guī)范權力的運行。那么,選舉制其實就是一種最有效的制約,因為執(zhí)政者為了自己的當選與連任,自然需要顧及民意,不能恣意妄為。他們的權力因此受到了有效的限制與規(guī)范。即使我們把法治簡單理解為一系列的制度,那選舉制也構成了當代政治制度的重要內(nèi)容,而非法治之外的因素。
同樣的例子,自然也包括了我們將要討論的社會主義。
二
因學養(yǎng)所限,筆者沒有能力在社會主義這個問題上做出全面、精確、權威性的論述。好在本文的目的僅在于分析民主與社會主義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因此更多注意的是社會主義這個概念的理論外延或精神。這種純粹個人的學術性理解,當然不可能成為某種定義。
社會主義作為一種政治—社會思想,在西方可謂源遠流長。即使不上溯到柏拉圖對理想國的設想,人們也公認莫爾的《烏托邦》和康帕內(nèi)拉的《太陽城》的空想社會主義性質。由于剩余價值理論及歷史唯物主義的確立,馬克思將社會主義由空想變?yōu)榱丝茖W,在當時眾多社會主義流派如封建社會主義、小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乃至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中脫穎而出。
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對社會主義(在這段時期的馬恩著作中,社會主義與共產(chǎn)主義兩個概念經(jīng)常交替使用)做了一個相當準確而明快的定義:“共產(chǎn)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tǒng)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
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發(fā)展進程中要同傳統(tǒng)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因此,公有制應是社會主義的本質特征!肮伯a(chǎn)黨人可以用一句話把自己的理論概括起來:消滅私有制!薄肮伯a(chǎn)黨人到處都支持一切反對現(xiàn)存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的革命運動。在所有這些運動中,他們都特別強調所有制問題,把它作為運動的基本問題,不管這個問題當時的發(fā)展程度怎樣!笔赂锩鼊倮螅S著社會主義實踐的展開,計劃經(jīng)濟也被看成了社會主義的重要特征。按照蘇聯(lián)政治經(jīng)濟學教科書中的權威定義,社會主義生產(chǎn)關系包括三個組成部分:生產(chǎn)資料的公有制、勞動過程中人與人之間地位上的平等、勞動成果的按勞或按需分配。在這三部分中,生產(chǎn)資料的公有制是核心,是基礎,是后兩部分的前提。
具有參照意義的是,對社會主義的這種理解也為西方的自由主義者及社會黨人所承認。哈耶克與福山對社會主義的攻擊主要集中在公有制與計劃經(jīng)濟兩個方面;
而法國社會黨1911 年章程的第一條則宣稱:“社會黨在以下原則上建立:..組成階級政黨的無產(chǎn)者的政治組織,其宗旨為取得權力和實行生產(chǎn)資料和交換資料的社會化,即將資本主義社會改造成集產(chǎn)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社會。’”在其1987年的原則聲明中我們又看到:“社會主義確定公共財富而不是個人利益作為其目標。部分投資資料、生產(chǎn)資料和交換資料的社會化,對國家來說是不可缺少的。社會黨人贊成發(fā)展的社會中,既存在強大的公共部門,而企業(yè)也將充分發(fā)揮作用。計劃化將使集體發(fā)揮巨大的國家優(yōu)勢!痹谒谝淮螆(zhí)政時期,法國也確實進行了規(guī)?涨暗膰谢\動。
這種社會主義模式曾經(jīng)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蘇聯(lián)的迅速工業(yè)化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出色表現(xiàn),社會主義陣營各國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都使得它極具吸引力。在20世紀30年代的經(jīng)濟危機中,只有蘇聯(lián)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對此,許多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家也贊嘆不已,并開始懷疑資本主義制度在社會主義制度面前是否還有競爭力。但是,在自身失誤與外部進攻的雙重作用下,這種以公有制和計劃經(jīng)濟為主要特征的經(jīng)典社會主義制度,其優(yōu)越性在20世紀70—80年代后開始受到質疑。而蘇東陣營的解體更對它構成了空前的挑戰(zhàn)。
形勢要求我們拓寬對社會主義的理解,我國在這個問題上率先做了大膽的嘗試。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的中國經(jīng)濟改革,首先是一場思想解放運動。鄧小平同志提出:“不解放思想不行,甚至于包括什么叫社會主義這個問題也要解放思想!痹谟媱澖(jīng)濟問題上,他認為:“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qū)別。計劃經(jīng)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
市場經(jīng)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jīng)濟手段!痹谒兄茊栴}上,江澤民同志在中共十五大政治報告中指出:“要全面認識公有制經(jīng)濟的含義。公有制經(jīng)濟不僅包括國有經(jīng)濟和集體經(jīng)濟,還包括混合所有制經(jīng)濟中的國有成分和集體成分。”他特別提出了公有制實現(xiàn)形式這個概念:“公有制實現(xiàn)形式可以而且應該多樣化。一切反映社會化生產(chǎn)規(guī)律的經(jīng)營方式和組織形式都可以大膽利用。要努力尋找能夠極大促進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公有制實現(xiàn)形式。”在黨的十六大政治報告中他再次強調,要“堅持公有制為主體,促進非公有制經(jīng)濟發(fā)展,統(tǒng)一于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進程中,不能把這兩者對立起來。各種所有制經(jīng)濟完全可以在市場競爭中發(fā)揮各自優(yōu)勢,相互促進,共同發(fā)展。”對我國的這種探索,胡錦濤同志在十七大政治報告中做了總結:“這場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大改革大開放,極大地調動了億萬人民的積極性,使我國成功實現(xiàn)了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到充滿活力的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從封閉半封閉到全方位開放的偉大歷史轉折。”今后,我們要“以現(xiàn)代產(chǎn)權制度為基礎,發(fā)展混合所有制經(jīng)濟。”證諸歷史,任何思想解放、理論創(chuàng)新都會帶來一些人的不適應,帶來一絲惶惑。如果僵硬的計劃經(jīng)濟模式不是社會主義的最佳道路;
如果至少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全面、徹底、典型的公有制還不能成為社會上唯一的所有制形式,財產(chǎn)權還不能立刻廢除, 我們怎樣簡單明了地描述、概括社會主義的特征?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尤其應考慮到兩方面的因素。一是通俗性的要求。對于學者,嚴謹微妙的概念、層層遞進的邏輯推理是論證的基礎。但社會主義首先是群眾的事業(yè)。而非專業(yè)人員最易接受的,恐怕還是簡明、形象的宣言,即使因此失于片面、粗糙。二是包容性的要求。一種學說的生命力,固然在于它的確定性。但其外延的可能范圍,即足夠的包容力,也是吸引盡可能多的同情者的必要條件。事實上,當下一些時髦的概念學說,如民主、自由、全球化等正是依此策略取得了傳播學意義上的成功。同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目前西歐、北歐若干國家的社會黨勢力并不弱,他們也聲稱自己是社會主義的信徒。雖然社會福利政策不能簡單等同于社會主義,雖然他們心目中的社會主義遠非經(jīng)典、科學,但這些國家中貧富差距畢竟較小,社會保障畢竟比較完善,畢竟不同于美國式的自由資本主義模式。那么,他們對社會主義的一些理解,是否也應引起我們的注意?
學界中人大概對這種情況不會陌生:有時我們試圖從正面完整、準確、權威地定義一個概念會遇到若干困難。此時不妨嘗試從反面入手:如果它的對立概念相對清楚,我們便可以通過這種對立首先明確它不是什么,然后進行它應該是什么的推導。當然,這種方法永遠不能代替正面的定義。特別要認識到世界上的事不是非此即彼,只有兩種可能。一個東西不是什么,并不一定意味著它就是其對立物。但這種嘗試仍然可能有益,可能有助于我們厘清思路。
作為一種思想與社會制度,社會主義在當今世界上的對立物是自由資本主義,或曰經(jīng)濟自由主義。對這點,經(jīng)濟自由主義的巨擘哈耶克看得十分清楚。針對戰(zhàn)后西歐的政治現(xiàn)實,他曾悲嘆道:“對更多自由的允諾使越來越多的自由主義者受到引誘走上社會主義道路,使他們受到蒙蔽不能看到社會主義和自由主義基本原則之間存在著的沖突!辟Y本主義當然是社會主義的敵人,但在本文的討論范圍內(nèi),資本主義,尤其是它為我們熟知的一些特征如社會不公、剝削、壟斷等更多是資產(chǎn)者的目的,而這些目的的實現(xiàn)是以經(jīng)濟自由主義作為制度保障的。
經(jīng)濟自由主義的主旨可以簡單概括為:國家應盡可能限制自己的活動范圍,只滿足于履行所謂的“守夜人”職責,即對內(nèi)維持法制與社會秩序,對外捍衛(wèi)國家的主權與領土。政治權力絕不應試圖干涉經(jīng)濟生活與社會生活。在經(jīng)濟方面,應完全信賴市場的自我調節(jié)能力;
在社會方面,應接受傳統(tǒng)與自然的安排。管事最少的政府便是最好的政府,最理想的模式是“小政府、大社會”。任何擴大政府職能的要求,都會導致國家權力的危險擴張與法治的破壞,從而威脅自由,甚至導致極權與奴役。對此,諾齊克的總結是:“可以得到證明的是一種最弱意義上的國家( aminimal state) ,即一種僅限于防止暴力、偷竊、欺騙和強制履行契約等較有限功能的國家;
而任何功能更多的國家( extensive state) 都將因其侵犯到個人不能被強迫做某些事的權利而得不到證明;
..國家不可用它的強制手段來迫使一些公民幫助另一些公民”。如果再簡化一下,經(jīng)濟自由主義就是小政府、不干涉,即使是以維持社會平等或曰社會正義為目的干涉也是不允許的。經(jīng)濟自由主義者也許并未刻意追求社會的不平等,但堅決否定了國家干涉、實現(xiàn)一定程度平等的必要性、可行性與合法性。哈耶克承認:“法治產(chǎn)生經(jīng)濟上的不平等——關于這一點唯一的解釋就是這種不平等并不是為了要用特定的方法影響特定的人們而設計出來的!倍敖(jīng)濟自由主義反對以協(xié)調個人努力的低級方法去代替競爭!蹦敲,社會主義是否至少可以理解為政治權力即國家為了社會平等、社會正義的目的而對經(jīng)濟生活、社會生活的干涉? 這種敘述,當然與經(jīng)濟自由主義的堅決不干涉劃清了界線,同時也標明了與簡單的國家干涉主義的區(qū)別:在歷史上,無論是中國的有為帝王,還是法國波旁王朝的一些君主,都曾用政治權力干預過經(jīng)濟生活,但這些干預的出發(fā)點與目的并不全是維持社會平等。同樣道理,美國政府最近的救市措施也不具有社會主義性質。
必須承認,對社會平等、社會正義的最好保障是生產(chǎn)資料的公有制。我們這里探討的只是:在公有制尚未成為社會上所有制的唯一形式之前,社會主義者是否就完全無所作為? 為平等而干涉是否就全無意義? 對于一般民眾,這種強調平等、積極干涉的體制是否比自由資本主義體制更容易接受?
事實上,社會主義與國家干涉之間存在著有機聯(lián)系。公有制的建立,本身就是政治權力對經(jīng)濟生活的干涉結果:掌握了政權的無產(chǎn)階級依靠政權的力量,打碎舊有的所有制關系,建立起生產(chǎn)資料的公有制。從另一個角度看,社會主義生產(chǎn)關系的三要素中,公有制本身應該只是基礎,其目的還是實現(xiàn)人與人之間在社會上、經(jīng)濟上的平等。吉拉斯在分析階級定義時曾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思路:列寧對階級的經(jīng)典定義是建立在所有制基礎上的,即某個社會集團因為掌握了生產(chǎn)資料的所有權,所以在生產(chǎn)過程及勞動成果的分配中處于支配地位。這里所有權是基礎而分配是目的。因此,如果這個集團能夠借用其他手段實現(xiàn)這個目的,即占有更多的勞動成果,(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則它是否擁有名義上的所有權就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何況在羅馬法中占有本來就不是所有權的主要內(nèi)容。借用這一思路,如果我們可以在公有制全面實現(xiàn)之前通過其他手段,如各種國家干涉主義政策,特別是通過稅收實現(xiàn)對社會財富的二次分配,來維持、促進社會上的相對平等,是否也是一種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替代措施或權宜之計?
我們可以參考一下當代法國若干左派人士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吧鐣髁x是一種對社會現(xiàn)狀的批評,是改善這個社會的道德意愿。這個社會中存在著幸福的人與不幸的人;
巨富的人與赤貧的人;
剝削者與被剝削者。這種狀況必須改變!比羲古苏J為:社會主義旨在“改造資本主義。通過什么手段? 通過國家對經(jīng)濟的經(jīng)常性干涉,通過強有力的公共服務的運用,通過對勞動收入的依資本與依勞動之間的最好分配,通過在社會政策與勞動法方面的進步!薄吧鐣髁x者很長時間以來便接受了市場經(jīng)濟。..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全盤接受了資本主義!薄笆袌鍪潜匾,但不能侵入人類生活的所有領域。即使在它自己的活動范圍內(nèi),也應受到控制!币痪湓,“我們可以接受市場經(jīng)濟,但不能接受市場社會!狈▏翱偫矸ū扔人乖谒1984年就職時的施政演說中也指出,不能接受“某些人提出的在金融資本面前完全繳械的弱國家。國家權威本身便有其意義!2006年底,社會黨第一位女性總統(tǒng)候選人羅亞爾在接受正式提名的大會上說:“人們反復向我們強調:歷史的方向便是國家放權,政治意愿不能太強,最弱意義上的國家取代保護性國家( Etat p rovidence) 。我認為恰恰相反。..人們說全球化使得國家無足輕重,不斷增長的個人自主性會徹底摧毀集體主義。我認為恰恰相反。正是集體的團結互助使我們變得更加強大。國家(這個概念的解釋)并不是右派、更不是極右派的專利。..只有忠實于正義與團結互助這些價值,我們才能更加有效地抵御冷酷無情、無法無天的自由主義的歪風!奔词故且猿絺鹘y(tǒng)西方社會民主主義與新自由主義自命的吉登斯,也還是將平等與對弱者的保護放在了第三條道路價值觀的首位,將積極的福利政策與作為包容的平等列入其政治綱領。在具體實踐中,西歐、北歐國家也基本上體現(xiàn)出更加強調社會倫理而不是經(jīng)濟倫理,更加重視社會公正、社會團結而不是發(fā)展速度或經(jīng)濟效率的特點,建立了比較完備的社會保障體系。從最低工資的設定、工作時間的縮減、雇傭合同中對勞動者的保護、教育與醫(yī)療的基本免費、對失業(yè)者的救助,到高額累進稅制的設立..無一不是國家干涉的結果,無一不與利潤第一的經(jīng)濟規(guī)律背道而馳,是用部分犧牲經(jīng)濟效率來換得社會的相對公正與和諧。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這種精神其實已經(jīng)超越了左、右的分野,成為這些國家社會中的文化傳統(tǒng),不因政權的更迭而有實質變化。這樣的國家,當然不是經(jīng)濟自由主義者所欣賞的小政府、弱國家。這種政策,是否多少具有一些社會主義性質?
當然,需要再次強調的是,上面所有討論都只是一種嚴格學術意義上的分析,是試圖盡可能擴大社會主義概念在當代世界的外延,以便更清楚地理解它與現(xiàn)代民主制的關系,是一種對社會主義最低標準或最大公約數(shù)的設想。筆者絲毫無意修正對社會主義的經(jīng)典、權威定義,不認為西歐社會民主主義是社會主義的正解,并堅信只有通過最徹底的國家干涉,即實現(xiàn)生產(chǎn)資料的公有制才有可能實現(xiàn)最大限度的社會公正。
三
在上述分析的基礎上,我們可以進而論證為何在民主與社會主義之間存在本質的、有機的聯(lián)系。
事實上,馬克思主義者、社會民主主義者及一些學術界人士都談到過這種聯(lián)系。恩格斯在解釋社會主義革命的步驟時說:“首先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將建立民主的國家制度,從而直接或間接地建立無產(chǎn)階級的政治統(tǒng)治”,實現(xiàn)生產(chǎn)資料的公有制。法國社會黨1972年綱領寫道:“社會主義將完成民主。人們可以說民主派不都是社會主義者,但社會主義都是民主派”。熊彼特則指出:“社會主義者不但斷言兩者可以和諧共存,他們還斷言民主政治意味著社會主義,除了社會主義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
但是如何證明這些結論性論斷?
本文之所以認為在當代世界民主與社會主義密不可分、互為條件,主要是基于原則精神與制度安排兩方面的原因。
民主與社會主義在原則、精神上是高度一致的,它們追求的都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
民主主義的要求集中在政治權利方面。不論人們在出身、地位、財產(chǎn)、種族、教育、能力、性別等方面有多大差距,都不應影響他們的政治地位、政治權利。公民在身份上、在法律面前、在政治領域中應該是絕對平等的,否則就構成了特權、歧視與壓迫。以北美獨立戰(zhàn)爭和法國大革命為象征的民主革命,也正是以取消特權、實現(xiàn)平等為核心口號的。托克維爾精辟地指出:“顯示民主時代的特點的占有支配地位的獨特事實,是身份平等。在民主時代鼓勵人們前進的主要激情,是對這種平等的熱愛!痹诿裰魃鐣,“身份平等是一件根本大事,而所有的個別事物則好像是由它產(chǎn)生的”。在這樣的國家中,“人們習慣于愛平等更甚于愛自由!
這種革命,這種隨革命而逐漸普及的平等精神,以及后來陸續(xù)實現(xiàn)的一人一票的普選制與全民公決制,是對人類政治史傳統(tǒng)的徹底顛覆。各國的傳統(tǒng)政治,雖然有著不同的政體形式與實踐,但在本質上都是一種精英政治。而精英政治的出發(fā)點便在于公開或變相地聲稱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政權應為優(yōu)秀的人所執(zhí)掌。下焉者根據(jù)的是種族、出身、財富、性別的貴賤不同,較為隱晦的則強調教育程度、能力才干等方面的差異。因此,民主思想與民主制其實是平民對精英、弱者對強者的反抗:不論這些差異多么真實,強者也不應因此在政治中享有優(yōu)先權——至少在理論上不可以。人們經(jīng)常不無道理地指出民主制實踐的各種失誤,如朝令夕改、效率低下、缺乏理性,但這種評價的依據(jù)是效果而非精神,而民主制的真正價值、真正意義恐怕更在于后者。所謂“丹青難寫是精神”,許多為人們所珍視的理想,其價值并不能在功利主義的視角下體現(xiàn)出來。正如沒有多少人會認為陳勝、吳廣或李波、王小順是合格的政治家,但當我們聽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或“等貴賤、均貧富”等豪言壯語時還是會感到腋下生風。有趣的是,福山在討論民主制的優(yōu)越性時也反對這種功利主義論據(jù)。他認為:“對民主這一現(xiàn)象,我們?nèi)绻粡慕?jīng)濟學上來理解,顯然無法作充分的解釋!币驗椤叭诉有其他一些與經(jīng)濟毫無關系的動機!彼o出的民主制必然勝利的真正理由是它滿足了人們獲得認可的心理需求。退一步,即使只談效果,也無法證明精英們的決策就無可指責、不會失誤。
在實現(xiàn)平等的問題上,民主革命的要求主要集中在政治領域,是在法律、政治權利意義上的等貴賤。相對于蘇格拉底、柏拉圖對精英政治的贊賞與設計,尼采對超人的渴望,特別是人類政治史的主流實踐,這當然是獨出心裁。但這種平等又有其局限性:它是政治的平等,而未必是社會的、經(jīng)濟的平等;
它是理論上、法律上、起點上的平等,而未必是事實上的平等;蛘呷珩R克思主義者所批評的那樣,是一種資產(chǎn)階級法權或曰資產(chǎn)階級權利( droits bourgeois) ,是表面上的平等掩蓋著事實上的不平等。
從這個意義上講,社會主義正是對民主革命這種局限性的補救之道:其核心精神也是平等,但把平等的要求從單純的政治領域擴大到了社會—經(jīng)濟領域,從理論、法律層面上升到了事實層面。如果不考慮時代背景及操作程序而只論精神,那么我認為“等貴賤”就是民主,“均貧富”就約略意味著社會主義。
但是,如何實現(xiàn)人們在社會—經(jīng)濟領域里的平等? 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政治權力的介入?梢曰究隙ǖ氖,如果沒有國家或曰政治權力以社會公正為目的的干涉,將一切付諸所謂看不見的手,則社會中必然會出現(xiàn)經(jīng)濟上的巨大不平等,起支配作用的便將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在相當意義上,自然本身便趨向于不平等,而文明、社會正是對這種基于自然法則的不平等的一種匡正。這種干涉導致建立的當然是一個強政府。因此,經(jīng)濟自由主義者完全可以擁護民主制,但絕對不能接受社會主義。
如果我們不應將民主制優(yōu)越性的理解只局限在經(jīng)濟領域里,那么在社會主義的價值問題上就尤其不能這樣做。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當然可以體現(xiàn)為生產(chǎn)力或生活水平的提高,但我們還是要跳出純粹經(jīng)濟的層面來理解它。否則,在資本主義尚未崩潰并且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生產(chǎn)力水平或生活水平都不低的時代,社會主義就缺少了吸引力。貧窮固然不是社會主義,但只滿足于一個土豆燒牛肉的好日子似乎也太過庸俗。而且這個標準永遠也無法確定:沒有最富,只有更富。即使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最富,在后人眼里你也仍然可能十分可笑。那么社會主義豈非永遠都不能實現(xiàn)? 按照常識,不應用同一標準衡量兩個出發(fā)點、目的、性質都不相同的政策或制度——它們在這個標準面前沒有可比性,否則就如錢鐘書先生所諷刺的那樣,因為鮮花沒有白菜番薯的重量而被批評為不美麗。事實上,社會主義不是經(jīng)濟發(fā)展指標,而是財富分配模式與社會生活模式。時下有些議論過于現(xiàn)實、過于受績效主義的影響。人們對“成功”的渴望與贊頌近于盲目,而對弱者、失意者則吝于同情,認為他們的不幸咎由自取,社會無義務進行救助。經(jīng)濟規(guī)律因而凌駕于人的價值之上,人從經(jīng)濟活動的目的淪為它的附庸。
筆者堅信,社會主義是這種經(jīng)濟倫理、“成功”迷信、力量邏輯、英雄史觀的對立物,是對社會公正、個人有尊嚴的生活與選擇的保障。生產(chǎn)的發(fā)展和經(jīng)濟總量的增長,并不能自動解決社會不平等的問題。那種認為隨時代進步,所有人、所有階級都比過去生活得更好,因此他們就應當滿意的想法②未免失于簡單,忽略了基本的人性:人們在比較時的參照物一般是時下的他人,而不是過去的自己;
有意義的是橫向的比較而非縱向的比較。社會主義政策的目標應該是,在盡量保證你比過去過得好的同時,首先通過國家、社會的力量,使你不至于與其他人的生活有太大差距。
我們因此十分清楚地觀察到了民主與社會主義在原則、精神上的共同點:它們都是在追求平等,政治的或經(jīng)濟的平等;
都是對弱者的同情與保護,使他們在強者面前不至于喪失尊嚴、任人宰割;
都是力圖用人們的理想與努力來對抗、改變不平等的所謂自然秩序;
都超越了冷酷的績效考慮,強調寬容與同情,將人作為目的而不是簡單的工具或手段,帶有強烈的人道主義傾向。
在確定了民主與社會主義精神相通之后,我們便可以進一步討論二者在制度安排方面的聯(lián)系。
首先,現(xiàn)代民主制構成了社會主義政策的前提條件與實現(xiàn)途徑。如果社會—
經(jīng)濟政策的決策是在一個封閉的精英圈子內(nèi)進行的,那么其首要著眼點大概會是成本、收益、可行性等理性因素,而不大會注意到社會公正與弱者的利益。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社會保障、福利政策與資本的利潤最大化原則背道而馳;
社會福利政策會使國家背上沉重的財政負擔,很難與奉行自由資本主義信條的經(jīng)濟體或血汗工廠在成本收益比方面競爭。然而,政治或決策本身是一種力量博弈,經(jīng)濟合理性并非其中唯一的考慮因素。博弈參與者有各自不同的利益與主張,依實力地位或技巧決定自己的影響與成敗得失。在以選舉制與普選權為主要特征的現(xiàn)代民主制下,公民的數(shù)量顯然比質量更重要。如果占社會人口多數(shù)的弱者對自己的地位、利益有清醒的認識,即有較高的階級覺悟,則他們自然會擁護注重平等、民生的社會主義政策,因為這能給他們帶來切實的好處(作為勞動者或公民,他們也確實沒有義務去設身處地地替雇主或管理機關考慮成本) ,并用選票懲罰那些膜拜市場原教旨主義的統(tǒng)治者。在這種形勢下,執(zhí)政者未必會主動實行有利于弱者的二次分配和福利政策,但為了贏得那些決定其政治前途的多數(shù)的支持,有更大的可能被迫這樣做。他們未嘗不知道經(jīng)濟自由主義能大大降低國家財政負擔而社會主義政策所費不貲,但那些被“養(yǎng)懶了”的多數(shù)不會接受對自己既得利益的侵奪。達人們常嘲笑歐洲一些國家的社會福利政策與勞動者保障措施是多么浪費、多么不利于激發(fā)人們的進取心、多么不合乎經(jīng)濟規(guī)律,對馬約或歐洲聯(lián)盟憲法草案的否決是多么不理性,多么違背“世界潮流”。他們忘了其實那里的精英比我們更了解這一切,并不斷試圖對其進行改革。但每當這些改革觸動了大眾的眼前利益,就立刻會遭到迎頭痛擊。政府被弄得灰頭土臉,并在下次選舉時為自己的“少年意氣”付出代價。所有的“改革者”無不是一開始信誓旦旦,豪氣干云,如剛上臺的薩科齊;
到終了心灰意冷,遷就現(xiàn)實,如第二個任期時的希拉克。奇怪的是,精英們雖已千百次預言了福利國家的破產(chǎn),但它踉踉蹌蹌,左右支絀,似乎也還能維持。可見政治過程不易為簡單明了的經(jīng)濟邏輯所解釋。
因此我們才認為民主制必然會導致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社會政策。其次,相對于其他社會發(fā)展模式,社會主義更加需要民主制作為平衡手段。必須承認,法治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對權力擴張可能帶來的種種危險的分析是相當深刻的。權力應當受到制約、平衡,其必要性與權力的強弱成正比。我們已經(jīng)指出,所有的社會主義制度都必然意味著強政府,意味著政府掌握可觀的人力財力資源,在相當大的領域內(nèi)活動。這種權力當然有被濫用的可能,并且一旦如此,后果會比實行自由主義經(jīng)濟政策的國家嚴重得多。而建立在批準式選舉基礎上的現(xiàn)代民主制正可以成為這個強大的國家權力的有效制約,成為它正常運行的制度保證與糾偏機制。如同前面提到過的,現(xiàn)代民主與法治原則相通,也是法治的重要組成部分。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樂觀地得出結論:民主觀念與制度在當代的普及發(fā)展,只會使社會主義的前途更加光明;
而社會主義實踐的推進,又使得民主更加寬廣和真實。托克維爾關于“民主國家愛平等比愛自由更熱烈和更持久”的預言,在今天才可能變得如此真實。
來源:國際政治研究 2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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