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一個“黑幫分子”的心靈史——讀廖沫沙的《甕中雜俎》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對于“紅衛(wèi)兵”的心靈史,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因為我也曾是一個“紅衛(wèi)兵”,在那些“盛大的節(jié)日”里,跟著唱“鄧拓吳晗廖沫沙,他們三個是一家,結幫反黨說黑話……”,跟著批斗會主持人振臂高呼“X X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我知道那個所謂“理想主義”的內囊是什么玩藝。而今,我倒很想了解當年人為刀俎、彼為魚肉的“黑幫分子”的心靈史,當然要是信史,而非真假莫辯的“回憶錄”、“傳記”。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廖沫沙的《甕中雜俎》(1994年11月第1版,印數(shù)4000冊),與《廖沫沙文集》第二卷同名集子相比,不僅有關于撰寫所謂“大毒草”的經過與思想根源的交代,還有關于個人歷史問題(如三次被捕)的說明、思想?yún)R報和工作檢討等。感謝“中央專案組”,為我們保存了廖沫沙的這些“手稿”,使后人得以見到“檢討”、“匯報”這樣一些前所未有的“文體”。它們與中外被審判的那些著名人犯(如被德國法西斯誣為縱火犯而加以審判的季米特洛夫)所寫的辯護詞、最后陳述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體裁。而在首先被“開刀”并給“文革”祭旗的“三家村黑幫”中,唯一歷經全程并度過劫難的廖沫沙,他的心靈史,無疑是一件“文革”中知識分子苦難歷程的完整“標本”。
這些飽浸血淚的文字告訴我們,廖沫沙初罹羅網(wǎng)時,是迷惘惶惑的。在1966年4月16日《北京日報》公開點名,給他扣上“自覺地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一員主將”的荊冠之前,他在努力反省自己的思想,反復閱讀自己歷年發(fā)表的文章,認認真真地寫檢討。被公開點名批判后,他由憤怒到惶恐,但仍然懷著一線希望,反復推敲《紅旗》雜志社論,研究自己是否屬于允許改過的范圍。但回答他的是無休止的批斗,等待他的是8年單身囚禁和3年流放偏遠地區(qū)的生活。他經歷了由不解到希望到麻木到思想對抗的心路歷程。實踐告訴他,原來他是否有罪并不重要,問題的實質是現(xiàn)實政治“需要”怎樣做。1975年3月他在《給專案組的信》中寫道:“像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得以作為批判(點火)的對象,躬逢這一偉大的歷史盛舉,雖然吃苦不小,卻也足以引為‘榮幸’而自得其樂……個人事小,全局事大,犧牲這區(qū)區(qū)個人,而有利全局,有利于革命……我又何樂而不為?”
年逾花甲的廖沫沙后來被下放去參加繁重的夏收,要他“自己得到一個結論:‘我根本不配吃飯’!币惶鞌(shù)場批斗是要他“甘當‘肥料’”(反面教材)。古人說“士可殺,而不可辱”;
“殺人不過頭點地”!拔母铩敝袑θ说木衽皻、精神凌遲確實是“史無前例”的。廖沫沙30年代被關在上海提籃橋西牢中,經過斗爭,還贏得看《圣經》和四書這類的權利。而“文革”中被“監(jiān)護”時,他看書的要求不僅得不到許可,還要因此寫檢討,斗私批修。
廖沫沙之所以大難不死,就在于他最終認清了“文革”的實質,看穿了禍國殃民的“四人幫”之流的政治把戲,丟掉了幻想,站到了精神的制高點。對于“逼供信”那一套,他的回答是“我已經罪惡滔天,再多添一些,也滔不到天外去!保ā稒z查我的頑抗態(tài)度》)。他敢于大罵“紅衛(wèi)兵”是“流氓”、“混蛋”,敢于對專案人員“捶桌大罵”,能夠詼諧地在致專案組的信中,一開頭就寫“發(fā)生‘通貨膨脹’,原定寫5頁,寫了20多頁”,能夠在挨批斗時在心中誦詩作詩,是因為他不僅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更因為他與“幼稚而純樸”的吳晗不同,心底常常涌起一種滑稽感:“這哪是什么‘文化大革命’,簡直是在開玩笑,耍惡作劇!保ā队酄a集》自序)當然,這也不是說他沒有自省。從他寫的“雖然是禍從天降,但也咎由自取”(《復杜埃信》),和“‘三家村’里錯幫閑”(《悼吳晗同志》)等詞句,不難看出他的某種悔愧心緒。
這本《甕中雜俎》不僅有歷史認知方面的珍貴價值。在文學意義上,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大寫的“人”的形象。他可以復述加諸己身的“反動”、“毒草”等大帽子,可以承認自己歌頌了“封建時代的古人、死人,當然是放了毒”,承認自己寫歷史故事有“感傷情緒和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客觀效果”可能如何如何,但一談到實質問題、具體情節(jié),總是一是一、二是二,決不自污,更不肯誣人。正如李筠的代序所說,這本書“教你如何當黑幫”,也就是如何在橫逆相加時,當個錚錚鐵骨的大丈夫!
(南方周末,1996,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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