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清]劉鶚

這日，老殘多喝了兩杯酒，到房里躺下歇息。才閉了眼，看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一個叫文章伯，一個叫德慧生。是老殘的至友，齊道：“我們要往登州府去訪蓬萊閣的勝景，就此動身罷。”不久便到了登州。海邊，慧生拿遠鏡左右觀視。忽然大叫：“你瞧，那邊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實在危險得極！幸而是向這邊來，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三人凝神細看，原是只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樓之上，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前后六枝桅桿，掛著六扇舊帆，又有兩枝新桅，桂著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舊的帆。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計其數(shù)，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

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破壞的地方卻不少：東邊有一塊，已經(jīng)破壞，浪花直灌進去；東邊又有一塊，水波亦漸漸侵入；其余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那八個管帆的各人管各人的帆，彼此不相關熙。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隊里亂竄，搜他們的干糧，剝他們身上的衣服。章伯看得親切，不禁狂叫道：“這些該死的奴才！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他們不知想法早點泊岸，反在那里蹂躪好人，氣死我了！好好的一船人，斷送在這幾個駕駛的人手里！”沉思了一下，又說道：“好在我們山腳下有漁船，何不駕一只去，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豈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

老殘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計甚妙，只不知你帶幾營人去？”章伯憤道：“自然是我們?nèi)齻�人去！”老殘道：“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二百人，我們?nèi)齻�人要去殺他們，恐怕只會送死。”章伯一想不錯，便道： “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老殘道：“依我看來，駕駛的人并未曾錯，只因兩個緣故，把這船就弄的狼狽不堪了。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只會過太平日子，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所以都毛了手腳。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針。遇了這陰天，他們就沒了依傍。為今之計，依章兄法子，駕只漁艇追將上去，送他一個羅盤，他有了方向，便會走了。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他們依了我們的話，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慧生道：“老殘所說極是，我們就趕緊照樣辦去�！�

說著，三人帶了一個最準的向盤，一個紀限儀，選了一只輕快漁船，一直追向前去。一霎時，離大船已經(jīng)不遠了。

誰知除那管船的人搜括眾人外，又有一種人在那里高談闊論的演說道：“這船也就是你們祖遺的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已被這幾個駕駛人弄的破壞不堪，難道都在這里等死不成？就不想個法兒挽回嗎？真真該死奴才！”

眾人被他罵的頓口無言，說道：“我們實在慚愧！只是有甚么法子呢？”那人便道：“你們大家斂幾個錢來，我們拼著幾個人流血，替你們掙個萬世安穩(wěn)自由的基業(yè)，好不好呢？”眾人一齊拍掌稱快。

章伯遠遠聽見，對二人說道：“不想那船上競有這等的英雄豪杰！”慧生道：“看他如何的舉動，倘真有點道理，我們便可回去了。”老殘道：“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只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騙幾個錢罷了！”只見那船上人斂了許多錢，交給演說的人，看他如何動手。誰知那演說的人，找了一塊眾人傷害不著的地方，立位了腳，高聲叫道：“你們這些沒血性的人，還不去把這些管船的一個個殺了嗎？”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著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罵船主的，俱被那旁邊人殺的殺了，拋下海了。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曉事的人高聲叫道：“諸位切不可亂動！倘若這樣做去，勝負未分，船先覆了！”

慧生聽得此語，向章伯道：“原來這英雄只管自己斂錢，州別人流血的。”說著，三人便將帆葉抽滿，與大船相近。三人便跳將上去，深深的唱了一個喏，便將自己的向盤及紀限儀等項取出呈上。舵工看見，例也和氣，便問：“此物怎樣用法？有何益處？”

正在議論，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說道：“船主！他們用的是外國向盤，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奸！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綁去殺了，以除后患。倘用了他的向盤，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這一嘈嚷，滿船人俱為之震動。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杰也喊道：“這是賣船的漢奸！快殺，快殺！”

船主舵工聽了，俱猶疑不定，一個舵工說道：“你們來意甚善，只是眾怒難犯，趕快去罷！”三人垂淚，趕忙回了小船。哪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頃刻之間，將那漁船打的粉碎，看著沉下海中去了。老殘自知萬無生理，只好閉著眼睛，聽他怎樣。

只聽耳邊有人叫道：“先生，起來罷！天已黑了�！崩蠚埢琶Ρ犻_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來是一夢！”

（節(jié)選自《老殘游記》）

【注】《老殘游記》：清末四大譴責小說之一。

4．下列對小說相關內(nèi)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以“船”為中心謀篇布局，便于集中描寫人物在特定環(huán)境下酌狀態(tài)與感受，從而使人物形象更鮮明，也便于突出文章主旨。

B．小說較為具體地描寫船“破壞的地方不少”，不僅形象地表現(xiàn)出船的殘破，也為下文寫老殘等三人內(nèi)心的焦慮和擔憂作鋪墊。

C．小說運用細節(jié)、動作、外貌、語言等描寫手法寫主要人物，使老殘的老成持重、文章伯的正直急躁、德慧生的溫和善良躍然紙上。

D．船上的人不但沒有接受老殘三人好心獻上的向盤及紀限儀等工具，反而用斷樁破板打碎三人乘坐的漁船，可見他們的愚蠢與暴虐。

5．小說以“呀！原來是一夢！”結尾有何作甩？請簡要分析。（5分）

6．這篇小說富有象征意味。請結合文本，聯(lián)系背景，談談你的理解。（6分）

4．C（小說沒有用外貌描寫來寫主要人物。）

5．①結尾發(fā)生陡轉，使小說情節(jié)更曲折，增強了可讀性。②照應開頭老殘“多喝了兩杯酒”，使小說結構更合理嚴謹。③將夢境與現(xiàn)實相結合，虛實相生，豐富了小說的意蘊。

（一點1分，兩點3分，三點5分，意思答對即可。如有其他答案，言之有理，亦可酌情給分。）

6．①大船象征著清末的中國，對大船的描寫符合清末中國的特點，比如殘破不堪、行將傾覆等。②船上的各色人等象征著清末各個階層的圍人，如統(tǒng)治者昏聵殘暴、民眾愚昧暴虐等。③施救的漁船被大船上的人打得粉碎，象征著清末改良運動的失敗，并預示清王朝的覆亡不可避免。

（每點2分，意思答對即可。如有其他答案，言之有理，亦可酌情給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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