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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27年改造,27年守望|黃維郎

發(fā)布時間:2020-02-19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改造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原國民黨第十二兵團中將司令黃維給出的答案是“27年”。特赦出獄后,他最自豪的,是等待他27年的妻子。      黃維將軍去世21周年后,2010年9月29日,黃維將軍之女黃慧南講述父親的改造歲月和晚年生活。
  在黃慧南家中,我們一起聽黃維將軍在1970年代末的對臺廣播。在這個需要仔細聆聽的嗓音中,黃維回顧了作為戰(zhàn)犯的27年。他對國民黨不想背叛,對共產(chǎn)黨不想離棄,但又始終想保持獨立的人格。
  “我是罪大惡極的戰(zhàn)犯,解放后受到寬大和改造……”,9月29日下午5時,黃維平靜而顯蒼老的話語從一臺老式的卡帶錄音機里傳了出來。這是1970年代末錄制的對臺廣播。音色未變,斯人已去。
  作為父親的黃維,在這個從出生之時便從未謀面的女兒那里,曾經(jīng)沒有占據(jù)位置,但是女兒卻強烈地感受到父親對自己的“在乎”。而對黃維“在乎”的人,是他執(zhí)著的妻子蔡若曙。令人唏噓的是,蔡若曙27年的渴盼和等待,終于迎來了丈夫,但是團聚僅一年之后,蔡若曙黯然投護城河離開了人世。
  
  “我本以為爸爸的形象很猙獰”
  
  我第一次見到“父親”是在1965年。那天,我正在上海北郊中學的教室里上課,在讀高二,突然被教導主任叫了出去。
  “你父親來了,現(xiàn)在住在錦江飯店,你去看看他。”
  “我不去!”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感覺這個人與我是不搭界的,我一點都不想去見。
  父親被俘后,我一直與媽媽、外婆、姨媽、姨夫生活在一起。姨媽先是在北京中科院情報所工作,后調(diào)回上海和姨夫在同一中學教書。我喊姨夫“爸爸”,姨媽“媽媽”,用上海話喊媽媽“姆媽”。我小時候從來沒有懷疑姨夫不是我的父親,他們對我像親生女兒一樣。我沒有覺得有一點奇怪的地方。
  但是教導主任說,這是給你的一個政治任務,你要幫黨做工作。當時媽媽已經(jīng)去了在北京的姐姐家,我就跟著姨夫來到了上海錦江飯店。一見到父親,我很心平氣和地喊了聲“爸爸”,他從上到下打量著我,然后找些話題聊天。比如現(xiàn)在在哪上學,讀高幾,生活怎么樣,以后準備學什么等等。我說,以后想學醫(yī)。父親并沒有反對。
  我當時心里想“也沒那么可怕”。本來以為爸爸的形象很猙獰,他被說成放毒氣的殺人魔王。我看到他覺得這個老人挺和藹的。
  我爸爸等一批戰(zhàn)犯被組織到各地參觀,乘專列先到杭州,然后到上海。安排與家屬見面是改造的手段之一,我們聊天時還有穿便衣的陪同人員在旁邊做記錄。組織參觀非常有效,他逐漸改變了對共產(chǎn)黨的認識。
  我們和父親聊了很久,還一起吃了午飯。但是,我對他還是感到十分陌生,甚至不關(guān)心他在上海要待幾天。我也不知道父親離開時,母親還懷著我。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1948年的夏天,爸爸帶著媽媽、兩個哥哥、姐姐正在廬山避暑,突然接到命令,要立即下山趕回武漢。
  
  “徐蚌會戰(zhàn)”,傳來父親陣亡消息
  
  在武漢,爸爸籌辦了新制軍官學校并任校長兼陸軍訓練處處長。這個學校是根據(jù)美國顧問團的建議而成立的,準備仿照美國西點軍校的體制建校,培養(yǎng)國民黨陸?杖姼呒壾姽佟
  1948年8月,國民黨政府國防部在首都南京召開的軍事會議打亂了爸爸的計劃。國防部決定對軍隊進行全面調(diào)整和編配,組建若干個兵團,以兵團為基本作戰(zhàn)單位,集中兵力固守戰(zhàn)略要地。1948年9月,蔣介石組建十二兵團,并讓父親擔任司令,但父親辦軍校正漸入佳境,他不想干,但這是蔣介石的命令,聽說蔣介石甚至要拿起拐杖打他。
  無論是蔣介石還是陳誠,都由不得父親不愿意,作為陳誠土木系的重要將領(lǐng),父親從黃埔軍校一期畢業(yè)后,幾乎一直在陳誠第十八軍任旅長、師長、軍長,深得陳誠信任,在此用人之際父親自然難以推脫重任。
  但是,十二兵團的主力部隊是原國民黨軍整編第十八軍, 該軍兵力已相當于一個兵團。第十八軍軍長胡璉同時兼任整編十一師師長的職務。胡璉認為兵團司令官非己莫屬。然而第十八軍歸華中“剿總”白崇禧指揮,由于桂系與中央軍的矛盾眾人皆知,第十八軍軍長胡璉自然難當此重任。在陳誠和參謀總長顧祝同的推薦下,久離軍隊的父親在各方博弈下出任十二兵團司令官。被任命為副司令的胡璉,一怒之下便以父親病重為由離開了部隊。
  就這樣,父親只好答應去就任。他在南京覲見蔣介石時說:“校長,等打完這一仗,我還想回去辦軍校!”蔣介石應允了。
  10月底,在漢口組建完成的十二兵團轉(zhuǎn)移至河南確山、駐馬店等地集結(jié)待命。部隊長途行軍,人困馬乏之際,解放軍11月6日發(fā)起淮海戰(zhàn)役(國民黨方面稱“徐蚌會戰(zhàn)”)。12月15日,第十二兵團除副司令胡璉等人逃脫外,整個兵團徹底覆滅。
  在父親離開近半年后,母親蔡若曙等到的卻是父親在“徐蚌會戰(zhàn)”中陣亡的消息。媽媽聽說爸爸戰(zhàn)死了,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父親被俘后,國民黨政府宣布黃維陣亡,并舉行了盛大的“追悼會”。眼看大勢已去,國民黨安排撤退臺灣,母親1948年年底帶著襁褓之中的我和三個未成年的兒女去了臺灣。
  幾個月后,母親偷偷回了一次大陸。憑著直覺,她不相信父親會死。終于,她得知父親被俘了。至于當年如何被俘,我一直沒有去主動問父親,但是隨著與父親在一起的日子漸多,也了解了一些細節(jié):
  1948年11月25日, 黃維兵團被合圍于宿縣附近的雙堆集。11月27日,在父親突圍當天,中共地下黨員、八十五軍一一零師師長廖運周率部起義并反戈一擊,打亂了父親的突圍計劃。
  12月1日,第十二兵團副司令官胡璉抵達雙堆集,12月7日,胡璉赴南京求援。蔣介石在官邸宴請胡璉和宋希濂,并放映電影《文天祥》。隨后,胡璉帶回消息“自行突圍”。12月10日晚,八十五軍第二十三師師長黃子華率部投降。12月15日晚,父親與兩個副司令官胡璉、吳紹周分乘三輛坦克突圍。陳誠之子陳履安曾告訴我:“胡璉把一輛最新型號的坦克給了黃維,就是這輛從未啟動過的新型坦克出了故障,胡璉坐著舊坦克反而沒事,跑了出來”。
  
  功德林監(jiān)獄,最頑固的戰(zhàn)犯
  
  胡璉突出重圍后,遇到了第十八軍未被包圍的騎兵,先逃到蚌埠,后去了南京,開始了與我父親完全不同的人生。父親在南平集附近的周莊被俘。從被俘起的第一天開始,父親就表現(xiàn)出不合作。
  中原野戰(zhàn)軍聯(lián)絡部長楊松青動員十二兵團的高級將領(lǐng)給被圍在陳官莊的杜聿明、邱清泉寫勸降信。八十五軍的參謀長陳振威寫好了信,請各人簽名,只有父親不簽。
  一個年輕的新聞記者采訪父親:“你為什么不早些投降。”
  父親把桌子一拍,大吼起來:“有戰(zhàn)死的烈士,沒有茍活的將軍,我為什么投降。為了國家民族利益, 我要戰(zhàn)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父親和杜聿明、宋希濂等人一起被關(guān)到位于北京德勝門外功德林路一號的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李大釗曾在這里被張作霖殺害。初到功德林時,父親與管教人員堅決對立。管教人員曾撰寫回憶文章說:他認為自己所以成為階下囚,就是因為打了敗仗,“抗戰(zhàn)勝利時共產(chǎn)黨也尊稱蔣先生是人民領(lǐng)袖,失敗了就罵他是獨裁者。”
  有人回憶說,在學習中,黃維不是沉默不語就是大放厥詞!按蠹艺f抗戰(zhàn)結(jié)束后蔣軍搶奪勝利果實占領(lǐng)根據(jù)地時,他說國軍是當時合法政府的正規(guī)軍隊,只要在中國的領(lǐng)土內(nèi),去哪里都是合法的,阻撓軍隊進駐就是叛亂”。而且,對其他認罪悔過的戰(zhàn)犯,還大肆譏諷挖苦。他對監(jiān)獄睡覺不許關(guān)燈的規(guī)定也非常不滿,大罵沒有人性。當時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里既有國民黨戰(zhàn)犯也有日本戰(zhàn)犯,日本戰(zhàn)犯享受不用勞動優(yōu)待。黃維就大罵:“我們再有罪也沒日本人罪大,憑什么日本人可以待著,我們就要勞動。”
  當時監(jiān)獄規(guī)定每個戰(zhàn)犯要讀一些指定的學習書,并結(jié)合自己的“罪行”談讀書體會,聽說杜聿明伯伯讀了《論持久戰(zhàn)》,寫下萬余字的讀書筆記,并且要求把自己的讀后感寄給蔣介石,而父親卻拒絕寫任何悔過書,他說自己“無罪可悔”,唯一慚愧的是十幾萬大軍在自己的領(lǐng)導下潰敗,所以父親在戰(zhàn)犯和管理人員眼里是“拒絕改造”的典型。
  在這期間,媽媽帶著四個孩子離開了臺灣,在香港住了一年后,回到大陸定居上海。我媽媽的字寫得很漂亮,她經(jīng)常去街道、居委會幫忙出黑板報,做些抄寫登記工作。幾個月之后,媽媽通過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一份上海圖書館的工作。母親就是這樣執(zhí)意要回到父親身邊,執(zhí)意地自食其力等待父親回家團圓。
  在上海,雖然身為戰(zhàn)犯家屬,媽媽的工作還算如意,姐姐黃敏南報考復旦大學,校方報到周總理那兒也順利獲批入了學。我在高中入學時報考復旦附中,它不敢收,但是握著檔案又舍不得放,幸虧班主任和畢業(yè)于金陵女子大學的北郊中學女校長朱瑞珠相助,才入了重點中學北郊中學。
  
  第一批特赦,父親缺席名單
  
  1956年,母親獲準與姐姐一起去監(jiān)獄看望父親。媽媽帶去了我的照片,那張照片被父親放在了上衣的左兜里,像寶貝一樣始終珍藏著。那時我9歲,媽媽突然帶我去照相館照照片,我不知道是為了送給父親。
  此后,傳來了父親要釋放回家的消息。
  北京的有關(guān)部門通知我姐姐和姨媽,上海這邊有關(guān)部門通知我媽媽,都說準備迎接父親回家,要我們家人注意聽廣播,但真的等到廣播時,沒有聽到。
  1959年12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宣布了第一批特赦名單,功德林監(jiān)獄里杜聿明、王耀武、宋希濂、楊伯濤、邱行湘等10人獲釋。這個名單里并沒有父親的名字。
  母親萬念俱灰,長達11年的等待,從臺灣、香港輾轉(zhuǎn)到上海,從上海到北京的無數(shù)次奔波,“不是政府不放你出來,而是你不好好改造”,媽媽總在這么想。一天下班后,母親帶著大量的安眠藥來到圖書館書庫。前來查閱資料的同事發(fā)現(xiàn)了她,緊急送往醫(yī)院后,終于挽回了生命。
  媽媽是個善良、熱情,要強上進的人,但是精神一直很緊張,長期處于壓抑中,那時候也不知道以后還會有第二批、第三批,媽媽的希望徹底被毀滅了,就這樣得了精神病。這是上海龍華醫(yī)院精神病?漆t(yī)院的專家診斷確診的。媽媽出現(xiàn)幻聽、失眠等癥狀,無法繼續(xù)工作。在上海圖書館工作不足10年后,媽媽因身體原因無法繼續(xù)工作下去,我非常感恩上海圖書館,是上海圖書館給我母親辦的退休,雖然退休金很微薄,但每個月有得發(fā),還可享受公費醫(yī)療。媽媽常常要住院,天天都要吃藥,這個待遇對她太重要了。
  后來,我們了解到,父親本應在第一批被釋放的內(nèi)定名單里,但由于父親頑固,認罪態(tài)度很不好,戰(zhàn)犯管理所不同意釋放他。
  
  “永動機”的奧秘
  
  抗戰(zhàn)后期,武器主要從美國進口,國軍手中有了很多新式武器。父親在昆明、重慶組建遠征軍、編練青年軍、防守大后方,與美軍及武器裝備有過廣泛的接觸。1947年春,父親被調(diào)到國防部聯(lián)勤總部任副總司令,裝備更是他的主要工作。他對新式武器裝備有廣泛的了解和濃厚的興趣。
  父親研究“永動機”與這個有關(guān)。而靈感來自爸爸被俘后在河北井陘關(guān)押時,他住的茅草房外面有一口井,天天看人拉轆轤提水,他就萌生了一個想法:如果把重力變?yōu)閯恿Γ尅稗A轤”一直轉(zhuǎn)下去該多好。如果成功了,那就是造福人類的一個發(fā)明了。
  父親認為:研制“永動機”,是因為打仗打敗了,還想為人民做點事情。
  但是,戰(zhàn)犯管理所的管理人員認為,黃維研究“永動機”,就是為了逃避改造。為了阻止父親的研究計劃,他的設計圖紙和文字資料上交到公安部,公安部又轉(zhuǎn)給了中科院,中科院力學研究所經(jīng)過近一周的論證后,答復稱違背現(xiàn)代物理學原理,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并將理由和理論依據(jù)寫好退回給他。
  家里也知道了父親要研制“永動機”。為了說服他配合改造,母親和姐姐經(jīng)常去監(jiān)獄勸說。姐姐帶了很多永動機不能實現(xiàn)的書給他看,他氣得要命,就給扔掉了。
  1968年4月,父親等人從秦城監(jiān)獄轉(zhuǎn)到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他的研究圖紙和實驗設備也一同帶了過去。時任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負責人金源曾回憶:因為這個執(zhí)拗的興趣,黃維曾被認為“怠慢學習”,而我覺得即便是幻想也可以肯定,并從中找到改造思想的突破口。“我讓管理所電機廠的4名技術(shù)人員和學理科出身的幾名戰(zhàn)犯成立科研小組,幫助黃維研制‘永動機’!
  在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時,爸爸身患五種結(jié)核:肺結(jié)核、腹膜結(jié)核、淋巴性結(jié)核、副睪結(jié)核、精囊結(jié)核。1952年春天,結(jié)核病發(fā)作,腹膜結(jié)核發(fā)展為腹膜炎,出現(xiàn)了大量腹水,父親說,“嚴重時皮下都是水,‘晃蕩、晃蕩’的,兩腿腫脹不能下地行走”。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當即把他送到復興醫(yī)院治療。戰(zhàn)犯管理所也是全力以赴治病,請了北京著名的醫(yī)學專家前來會診。此事甚至驚動了周總理,治病需要特效藥鏈霉素,但當時還不能國產(chǎn),即便是蘇聯(lián)生產(chǎn)的也是質(zhì)量不佳并副作用巨大。周總理辦公室批準,從香港購買此藥,可以動用外匯。
  在27年的改造期間,父親的餐桌上每天都會有一斤牛奶、兩個雞蛋和三兩肉。戰(zhàn)犯管理所每天都要保證供應,哪怕是在缺衣少食餓死人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都沒斷過肉類的供應。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剛開始是豬肉,后來是牛肉,最后又吃黃羊肉。爸爸特赦后,才知道國家那么困難對他們還那么好,還專門派戰(zhàn)士去內(nèi)蒙古打黃羊給他們吃。他也明白了,那些管理人員當時為何越來越胖,原來是浮腫了。爸爸提起這件事,很感動。
  經(jīng)醫(yī)護人員4年的精心治療護理,結(jié)核病終于根治。爸爸的思想在此時有所轉(zhuǎn)變,他曾說,“感謝共產(chǎn)黨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這樣重的病,又病得這樣久,若在過去,雖然我是國民黨的高級將官,也得一命歸西。”
  但是,爸爸還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永動機”的研究。
  在撫順,爸爸終于制作出了一臺“永動機”。但是,“永動機”只轉(zhuǎn)動幾圈便停了下來,并不能像當初設想的那樣無止境地轉(zhuǎn)動下去。一直到去世,他一直在設計、制造、試驗、失敗再設計、再制造,做完就放在陽臺上,一平方米大小。特赦后,爸爸還在家里研究,他讓我抄寫要上交的“永動機”方案的報告和他寫的論文;我哥黃理也被調(diào)過來研究,他是學機械的,來幫畫圖紙,一年來好幾次,有一次借調(diào)了一個月,還有我姨夫的學生,以及他的朋友,不少人都協(xié)助過。爸爸堅持了幾十年,一直沒有放棄。
  
  父親回家了
  
  父親在撫順改造的時候,我也來到了東北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我是老三屆,高中畢業(yè)后也隨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離開了上海,去了吉林延邊的農(nóng)村插隊。
  而1966年,母親住在清華大學的姐姐家,被紅衛(wèi)兵剃了陰陽頭,被侮辱、被批斗、被押回原籍,回到上海后的好些天,每天去居委會早請示晚匯報,居委會干部說,你來干什么,你又不是黑五類分子,就讓她回去了。
  媽媽與爸爸也失去了聯(lián)系,我們不知道他去了撫順,直到“林彪事件”后,有關(guān)部門找到我母親,了解全家人的情況,并告訴了父親在撫順的地址,父母才恢復了聯(lián)系。
  那個時候我身體不好,我爸爸在每封給媽媽的信中都要提到我,問我的病情,他舍不得花我外婆和我媽媽寄給他的錢,反而寄出來給我媽媽,說給我治病用,大概有200多元吧。
  在東北時,我也想趁就近的機會去看看他。我回家的時候可以去撫順停留下,一直有這個想法,但是沒能攢夠路費。
  1975年3月21日,父親作為第七批、也是最后一批特赦的293名戰(zhàn)犯之一獲釋了。出來時,爸爸已經(jīng)71歲了。我母親早已在上海統(tǒng)戰(zhàn)部領(lǐng)導的陪同下到了北京,分離了27年,父母親終于相會于前門飯店。
  我得到消息后趕到了爸爸所住的前門飯店,爸爸對我一直有歉意,他住的是一個大套間,他要工作人員在那里放張床,要我住在那。后來因為父親在北京工作了,我們就把家搬到北京來了。最初,爸爸并沒想定居北京,提出帶著老妻回江西貴溪老家安度晚年,但中央批示他留京任全國政協(xié)文史專員,享受政協(xié)委員待遇,并對他格外照顧,每月工資200元。
  爸爸剛出來那一段時間,他真的是特別得意,因為前前后后特赦出來這么多人,沒有一家是這樣的,巴巴地等了27年,好多都是要不離了,要不改嫁,有的人還被拒之門外,所以我爸爸很自豪媽媽這么等他。
  但是我媽媽這二三十年都是靠藥物,大量吃藥以致成天昏昏沉沉的,幻聽、幻覺、幻視都會有。她擔心爸爸說錯話,一旦爸爸在會上發(fā)言她就緊張。
  1976年春,媽媽偷偷離開了家,向離家不遠的護城河走去,就這樣離開了我們……我爸聽說消息后,他不會游泳直接就沖了下去,大家把他救了上來,結(jié)果就重病了一場。
  現(xiàn)在一些文章中,對我媽媽很少提及,唯一提及的是黃維兵敗后,她去找胡璉領(lǐng)撫恤金,“不料一見面他就破口大罵,說全軍覆滅的將軍,還有什么臉來要撫恤金!”這事我沒聽家里人說過。我倒是聽我姨媽說起,胡璉突圍出來后,住在上海仁濟醫(yī)院住院養(yǎng)傷。1949年1月,姨媽陪媽媽去醫(yī)院看望胡璉,主要是為了打聽爸爸的詳細情況。姨媽印象最深的是胡璉說,“突圍時,我車上爬滿了人,我就用機槍把人掃光,培我(黃維號培我)心太軟,他不干,怎么出得來?”
  父親特赦后專注于在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的工作,他晚年最不愿意見到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郭汝瑰,曾是國民黨國防部的中將作戰(zhàn)廳廳長,他受命設計國民黨軍的作戰(zhàn)計劃,誘使蔣介石改變徐州“剿總”固守蚌埠的作戰(zhàn)方案,把黃維引進了包圍圈。另一個就是他突圍前極度信任的中共黨員廖運周,他率部陣前起義, 頓時亂了父親的陣腳。父親看到這兩人總是瞪大眼睛、狠狠地盯住,還梗著脖子不和他們說話。
  父親是一個認真的人、耿直的人。政協(xié)文史資料里有一篇文章認為“鄧演達是陳誠告密害死的”,父親看到這篇文章非常氣憤,寫文章反駁了這個說法。這篇文章雖然不長,但是他為此花了有小半年的時間,到處查資料核實,訪問親歷者。他平時是不會主動聯(lián)系人的,可為這事他走訪了不少人,用事實說明鄧演達不是陳誠告密害死的。
  這并不意味著父親是陳誠土木系的人他才會為其爭辯。比如曾有人回憶說,在改造期間他對所在學習小組組長、同是土木系的邱行湘就沒有好感,認為這個過去的陳誠侍衛(wèi)長,“一點氣節(jié)都沒有”。
  但是,1976年“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進入高潮時,父親也被逼做了一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當時有位主管領(lǐng)導讓父親登臺做大會發(fā)言,說這是上頭交辦的政治任務。父親堅決推辭仍然無效,最后聲明寫不出夠水平的發(fā)言稿,如有稿子可代為上臺念一念。此事通過媒體報道傳了出去,政協(xié)很快收到匿名投訴:黃維是頑固的戰(zhàn)爭罪犯,且在淮海戰(zhàn)役中敗于鄧小平手下,他有什么資格“批鄧”。父親獲悉此事后說:“這件事使我內(nèi)疚,本不想為而又不得不為,如果許我檢討,我可登報聲明。”父親的這一要求自然不會被應允。直到“四人幫”被粉碎后,父親才有機會一吐心中郁悶:“壞了我黃維的名聲事小,壞了共產(chǎn)黨的名聲事大,‘四人幫’做了共產(chǎn)黨的敵人做不到的事!”
 。ㄕ浴犊礆v史》2010年第12期)
  【本欄責任編輯 蔣星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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