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密碼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說到底,“惡搞”、“歪曲”、“竄改”也許本來就是通向經典之路。 撰稿?嚴鋒 據說“西游”題材又火了,對此我毫不覺得奇怪。為什么要說“又”?《西游記》及其衍生作品,從現代以來,什么時候不火過?往少里說,隔三差五,或十年二十年,總要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回歸一下,此中大有真意,甚至涉及當代文化的核心語碼,不可不察。
比如,我清清楚楚記得,“西游”上世紀70年代就火過。我八九歲的時候,隨我父親從南通去常熟探親。在沙洲縣十一圩(今張家港)轉車的時候,父親給我?guī)追皱X,我在車站外的租書攤上流連忘返,最終鎖定的幾本小人書中,就有1973年版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對那一天的選擇,我從來沒有后悔過,這一分錢花得實在是太值了。
后來知道,這是連環(huán)畫壇“四大名旦”之首趙宏本先生與錢笑呆先生合作的登峰造極之作,工筆白描,細膩飄逸,一山一石觸手可及,人物情態(tài)破紙而出。最喜歡看悟空大戰(zhàn)白骨精時,一根大棒凌空直下,大有電影分鏡頭的感覺,怎一個爽字了得。
在一個非常革命、寫作文必寫撿到一分錢的年代里,在一個沒有電視、沒有七龍珠、沒有數碼寶貝,甚至連郭敬明也沒有的環(huán)境下,我們竟然看到了白骨精、金蟾老妖(白骨精她媽)、老狼精(白骨精手下)、變身、飛行術、超級法寶這些極其新世紀的奇幻元素,簡直讓人覺得是不是時空錯位了。但是千真萬確,感謝趙宏本先生與錢笑呆先生,感謝吳承恩先生,憑借一本《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讓我們這些滿口政治術語、老舊落伍、土頭呆腦的70年代小學生,與今天聲光化電熏陶下的尖峰少年,處在實質性的同一起跑線上。
或者我們更牛。起點網上的奇幻作品我也看得多了,可是哪一部作品能在這么短的文字里,如此一波三折,扣人心弦?《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是改編的經典范例(張紀中你要學學啊),情節(jié)設置發(fā)展,奇崛而合乎情理,堪稱完美,我長大后看《西游記》同一章節(jié),就提不起精神來了。
按理說,在“文革”的語境下,這種宣傳宗教迷信、渲染妖魔鬼怪、充滿封建色彩的作品是不應該出來毒害青少年的。但是神奇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就神奇地脫穎而出。當然這里面就需要另一種文化邏輯了。我們從小就背誦毛主席的名篇《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王宇澄清萬里埃。
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
一旦孫大圣化身為超級革命者的形象,毒草立刻就能變形為香花。變形啊,變形就是王道,誰叫《西游記》是變形的終極寶典呢。前幾年極為走紅的《悟空傳》,在充斥網絡的“大話體”寫作中,以其清晰而優(yōu)美的語體獨樹一幟,也更接近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但是它的“大話”特質依然鮮明,毫無疑問是電影《大話西游》的文學變體。印象深刻的是其中有一段玉皇大帝與太白金星的搞笑對話。玉帝問他天蓬元帥勾結妖魔,該當何罪。太白金星以一種“大話”的方式回答了他:“這勾結妖魔,可輕可重,可處以升官,大赦,流放,極刑!
乍一看來,這犬儒太白金星嘴里噴出來的簡直就是解構主義的批評、道德虛無主義的妖霧。但是且慢,在另一個地方,我們又看到唐僧大聲呼叫:“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云散!”在這宣言式的吶喊中,我們仿佛聽到了1980年代中國啟蒙運動的裊裊余音,同時也依然還可以感受到《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或《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中革命者孫大圣的豪邁激情。
在一個大話的時代,連對模擬的模擬的《悟空傳》也成為經典了,因為我們又看到了對它的無窮模仿和改寫:漫畫、flash、《八戒日記》、《沙僧日記》……這是一條無窮無盡的變形鏈。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們還是繞不過《悟空傳》的前身、《西游記》的后世、說不盡道不完的《大話西游》。
我還記得1995年第一次看這部電影,在今天已經不見蹤影的五角場翔鷹電影院。其實該片1994年在香港上映時票房不佳。進入內地影院,上座率也相當慘淡,在北京地區(qū)只有20萬元的票房收入。1996年,我買到《大話西游》的盜版VCD,深夜在復旦青年教工集體宿舍里與師兄弟孫宜學、段懷清、宋明煒等人激情觀看,笑翻在地,熱淚盈眶。我們是如此熱愛這部曠世杰作,卻絲毫沒有預料到它將要開創(chuàng)一個嶄新的時代。對《大話西游》的驚人熱情要滯后幾年才出現,在此過程中,藝術與娛樂的承載媒介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并呈現出鮮明的中國特色。首先是盜版VCD推動了《大話西游》的傳播。VCD廉價,便攜,易租借,可無限重播,對青年學生而言堪稱天賜良媒(介)。而隨后互聯網的勃興則進一步把《大話西游》推到了神話的地位。年輕的網民們在各種場合大量引用《大話西游》中的臺詞,作為自己的口頭禪和相互交往中的聯系紐帶,使之成為“進入新世紀的通行證”(張閎語)。我們仿佛又回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那時候,據孔子說,你如果不懂《詩經》里的句子,連嘴巴都不能張開啊。
我有一條私家定理:小說的文學性與電影的可改編性成反比。文學經典電影化的困難堪稱有目共睹。中國投入巨資將“四大名著”改編成影視作品,卻遭致眾多的非議。這條關于經典文學的改編失敗定律甚至也適用于某些極為熱門的通俗文學,比如金庸的武俠小說,想想張紀中與李亞鵬當年在網上受到的熱罵吧。困難很大程度上來自讀者長期以來閱讀經典小說時在頭腦中形成的人物形象,與屏幕上視覺形象的嚴重不符。但是,《大話西游》采用了完全不同的一套改編策略。它不是努力試圖縮小文字與影像的鴻溝,而是利用和進一步凸現這些鴻溝。
混合了日本武士、卡通漫畫和周星馳其他電影中的造型的至尊寶與傳統(tǒng)想象中的孫悟空看似毫無共通之處。身處中文系這一國粹的終極領地,我常常聽到對這種無恥歪曲名著的做法的極度鄙視。但如果我們真要在乎原小說中“真實”的孫悟空的“真正”的形象的話,就會馬上發(fā)現一個很有意思的邏輯!段饔斡洝返某蓵旧斫洑v了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主人公的形象也是融合了中外多種神話傳說,幾經糅合而來,到最后成為孫悟空這個人物,其間已經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的變形。再說了,猴子(孫悟空)的天性難道不就是任性無常,靈活善變嗎?說到底,“惡搞”、“歪曲”、“竄改”也許本來就是通向經典之路。
由此我們開始觸及變形的多重歷史文化意義的核心。孫悟空,這個可以隨心變化和穿越時空的怪物,這個偉大的前人類(pre-human)、超人類(super-human)和后人類(post-human)的混合體,正是新生代中國青年最新的(同時又是古老而陳舊的)化身,這些青年們在新的媒介(例如互聯網)中找到了他們的自由意志的想象性的實現方式。
而社會主義文學中革命的孫悟空與反革命的白骨精勢同水火的對抗已經融化為甜蜜、悲傷而又滑稽的后現代羅曼史!洞笤捨饔巍泛汀段蚩諅鳌愤可以被視為從1980年代開始的以王蒙和王朔為代表的文化世俗主義潮流的后繼者,并呈現出更大的狂歡化傾向。當中國青年在超越時空的網絡中暢游的時候,他們像挑戰(zhàn)權威的孫悟空那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解放感和自由的快樂。
最后貢獻一個精神升華版的《西游記》大結局供張紀中導演參考,創(chuàng)意來自胡適,他曾經親自捉刀改寫《西游記》第八十一難。胡適致楊杏佛信中談及胡氏大話西游的真實意義:“我說,《西游記》的八十一難,最不能令人滿意,應該這樣改作:唐僧取了經回到通天河邊,夢見黃風大王等妖魔向他索命,唐僧醒來,叫三個徒弟駕云把經卷送回唐土去訖,他自己卻念動真言,把當日想吃唐僧一塊肉延壽三千年的一切冤魂都召請來,他自己動手,把身上的肉割下來布施給他們吃,一切冤魂吃了唐僧的肉,都得超生極樂世界,唐僧的肉布施完了,他也成了正果!
其實,《西游記》的“原著”,不正是那個人人向往的永恒的唐僧的肉身,而所有對《西游記》的閱讀改編,不正是把“原著”滋滋有味地啃個沒完,以圖得道升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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