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皮鞭、制服的唯美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蘇珊·桑塔格寫于70年代的一篇長文——《迷人的法西斯》源于蘭妮·來芬斯坦(1902—)的一部新攝影集《魯巴的末裔》的出版。此人是納粹時期一名十分走紅的攝影師、導演和演員,所拍攝的影片包括描寫1934年納粹黨的大會開幕儀式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但她并沒有像為這個臭名昭著的黨和政府搖旗吶喊的其他“藝術(shù)家”在戰(zhàn)后隨即消失,原因在于,在她的一系列作品中,體現(xiàn)了一種看似獨立而誘人的美學,這使得人們可能忘記其中的意識形態(tài)內(nèi)涵,而僅僅從感性的外表來接受它們。
魯巴人是非洲的一個土著民族,蘭妮在拍攝中突出刻畫了一種“原始”背景下遠離文明的“理想”狀態(tài):烈日下鮮活歡笑的臉龐、健碩粗壯的身體和身體上刻畫的疤痕、摔跤和葬禮這樣一些奢華的“召喚大魂”的時刻,于其中生活成了戲劇化的舞臺和儀式,陷入迷狂狀態(tài)是身體和靈魂的雙重極樂。這組照片最晚攝于1972年,然而桑塔格堅持把它們和蘭妮自30年代起一貫的政治及美學傾向聯(lián)系起來。盡管這組100多幅攝于不同時期的照片,所描繪的是非洲土著而非雅利安人,但其中所涉及和流露的納粹意識形態(tài)命題卻包括潔與不潔、清純的與被玷污的、肉體與心靈(之間的張力)、歡笑無憂與尖銳批評等的多種對立?鋸、完美、純粹的肉體和與生俱來的種族身分隱含著納粹意識形態(tài)的一個重要的方面,即反智主義、拒絕反思,“批判精神”被認為是“腐朽的”和“毀滅性的”。它可以用戈培爾的一句話來說明:“猶太人偏激的知性主義時代結(jié)束了。”
如此——桑塔格指出,法西斯主義并不僅僅代表著“恐怖”和“殘暴”;
它也不僅僅要求藝術(shù)家們的服從。它本身就采納了很多藝術(shù)的辭令和手法。它的意識形態(tài)最黑暗的方面在“藝術(shù)”中或在“藝術(shù)”’的名義下,其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魅力”更利于它的存在和表述。蘭妮便是這樣一位自稱的“唯美主義者”。她在不止一部影片中將高山表現(xiàn)得無限優(yōu)美和危險,表明它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力量,放射著一種幻異的光芒,誘惑人們產(chǎn)生某種超異的和自我超越的印象——投入同胞的團體或死亡,而身處低矮的山谷中的人們則被當作一種腐敗,以襯托高山的純潔。
體壯如牛的魯巴人最令人眩目的美是他們的摔跤。蘭妮解釋角斗手和熱切的觀眾所看中的并非是贏者本人的榮譽和獎品,而是這樣的活動可以“更新部落神圣的活力”,令“肉眼看不見的性靈世界展現(xiàn)于群體之中”。這里,奴役和被奴役的關(guān)系是通過炫耀暴力、非凡的體能、忍痛的耐力、一致投入的快感,通過奢華的場面建立起來的!暗谌蹏备苯拥淖龇ㄊ峭ㄟ^廣場上的大型匯演或團體操表演:在某個看不見的強有力的意志的神奇支配和操縱下,人群大量地匯集和分散,迅速地向中心聚攏,轉(zhuǎn)瞬又四下飛奔(為了下次更牢地凝聚在一起),如同物件一樣重重堆積,蟻群一樣分辨不清,既共聚一堂又彼此隔離,傀儡一般驟然立定和決不動搖。不斷變換的隊形和衣飾,從不知何處涌來的異彩繽紛的人群,數(shù)量上的龐大和不斷倍增,正好體現(xiàn)了操控權(quán)力的龐大、倍增和堅不可摧,美哉壯哉!某種“美”的東西來源于某種從天而降的神秘性力量,個人的價值和合法性也在于他如何體現(xiàn)了操控權(quán)力的神秘意志,在于他作為被動的木偶和主動的操控權(quán)力之間的神秘關(guān)系。桑塔格指出,納粹的烏托邦美學——完美的肉體、天然的種屬——更富有“性感”的意味,有著情欲的外貌,于其中人民通常被表述為“陰性”存在,他們需要一個鐵的“主宰”;
于是原來“性”的內(nèi)容被轉(zhuǎn)化為領(lǐng)導人的魅力和追隨者的歡愉,“性的精力”被轉(zhuǎn)化為對群體有益的“精神的力量”以及對個人的一種克制!兑庵镜膭倮分械慕蹩裣驳娜罕姳砬椋w現(xiàn)了“領(lǐng)袖令他們達到性高潮”。
這種美學的另一誘人表征是納粹的制服。比較起平民化、縫工也較為粗陋的美軍制服來,黨衛(wèi)隊的制服緊身、筆挺、風度翩翩,包括手套、皮靴等,處處體現(xiàn)和助長著把對方視為次等動物繼而加以滅絕的優(yōu)越感,甚至成為行使暴力的依據(jù)。如此挺拔俊美的人應享有一般人不具有的特權(quán),這類奇思怪想只有放在納粹整個意識形態(tài)的背景中才能得到理解。桑塔格富有深意地指以在她所處的70年代,仍然流行著對制服的幻想,“它們暗示著團體、秩序、身分、能力、合法權(quán)威,合法使用暴力”等,這是處于不可理喻的孤獨狀態(tài)中的人們都可能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也是任何時候法西斯主義可能產(chǎn)生的土壤——渴望重新回到人群中去,不管以什么樣非理性的方式。桑塔格敏銳地發(fā)現(xiàn),實際上,法西斯主義——代表了很多今天混在別種名目下的“理想”:以生命為藝術(shù),迷信美,盲目尊崇勇氣,棄絕理智,混入人群之中來掩飾個人對于周圍世界“異化”的經(jīng)驗,不停地尋找和制造新的“救星”、“救主”,加入流行的各種潮流之中……總之盡量把自己整個交給一片混亂。而尤其是在年輕人中流行的一些服飾和佩戴的裝飾物——皮革、皮靴、鐵鏈、胸膛上懸掛的閃亮的鐵十字章,以及門口寫著“不穿皮具不得入內(nèi)”的酒吧等。它們繼續(xù)懾服于并運用納粹主義的意象,作為“情欲”或“性”的外觀表征,同時也表現(xiàn)著對徹底的暴力的潛在渴望(至少是毫無戒備之心)——既迷人又潛藏著巨大的危險。
(《論攝影》[美]蘇珊·桑塔格著/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 1997年第 1版/16.00元)
(《中國圖書商報·書評周刊》2000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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