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趕緊讀書——讀《張政烺文史論集》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九十二歲高齡的張先生還躺在醫(yī)院里。他的文集終于出版了,我們都松了一口氣,雖然仍有遺憾。下面是我的一點感想。
前不久,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和中華書局聯(lián)合舉辦的《張政烺文史論集》出版座談會,聽很多前輩和師友發(fā)言,大家都說,張先生是個忠厚誠篤、襟懷坦蕩、澹泊名利的人。這是普普通通的評價,也是很高很高的評價。因為在當今社會,做一個好人,非常不易,有時比做學問還難。幾年前,為調查八主祠,我到過張先生的老家,山東榮城。膠東半島,這是最東端,海天空闊,令人難忘。登臨天盡頭,天風撲面,讓我想起林則徐的絕妙聯(lián)語:“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他是當得起這四句話的。
我佩服先生的學問,更佩服先生的為人。張先生不善言辭,常讓我想起司馬遷講李將軍的話,“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他也是“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立身正,自然贏得大家愛戴。高明先生說,古文字學家喜歡互相貶低,包括很多前輩,你們不要學,要說人品高尚,還是張先生。作為他的學生,我很自豪——他的為人比學問更讓我自豪。先生的文集,可以折射其為人,特點是博大精深,包容極廣(不像很多精神殘疾人,人既苛狹,文亦猥瑣)。這么多內容,當然要從多角度閱讀,我還讀得不夠。但我覺得,文集的最后兩篇,《我在史語所的十年》和《我與古文字學》,是先生的自述,可當閱讀
全書的提綱。先生自己說,治古文字,他主要致力于四個方面,甲骨文、西周金文、東周金文和商周數字卦(用古文字材料治《周易》)。其他方面,先生只是一筆帶過。他自己沒說,還有個方面,是他對竹簡帛書的研究。70年代,先生在紅樓參加馬王堆帛書和銀雀山漢簡的整理工作,四本大書出版,與有力焉。雖然那是集體工作(不署個人名),先生不愿提起,但作為古文字研究的重要側面,我們不能忽略。
中國大陸,1949年以前的古文字學家,先生是碩果僅存。讀先生的文集,有一點我想強調,他這一輩子,既做歷史研究,也做古文獻研究,還時刻注意考古學的最新發(fā)展,喜歡到處看文物,做調查研究,古文字研究是得益于熟讀古書,歷史研究是取證于考古發(fā)現,四個方面融會貫通,其實是一門學問。學者有境界高下,下者是跟著材料走,跟著學科走,上者是跟著問題走,跟著興趣走。張先生是屬于后一種。對他來說,古文字也好,古文獻和考古也好,都是手段,不是目的,最終還是服務于歷史研究。他是紹繼羅王之學的傳統(tǒng),也是紹繼史語所的傳統(tǒng)。先生是一位古文字學家,但不僅是一位古文字學家,他更主要還是歷史學家。
我記得,剛上研究生,先生教我們讀書,參考書是兩本,呂思勉的《先秦史》和馬骕《繹史》。呂思勉博通經史,馬骕鈔撮群書。我猜,他是希望我們在進入各種專題之前,先要對材料范圍有個大致了解,登臨絕頂,一覽群山,或如王國維“三境界”說的第一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他本人是于書無所不窺,掌故爛熟于胸,我們做不到。先生脾氣好,隨和,美國漢學家呼為“大娃娃”。但對自己信從的觀點,不管別人怎么看,他絕不隨波逐流,既不與人爭辯,也不強加于人。比如,作為史學家,他的觀點是魏晉封建論。當年,為這事,他丟過北大的教職。尚鉞先生也是這種觀點,同樣受過委屈。尚先生去世后,他女兒找先生,先生幫她聯(lián)系出版尚先生的遺著,但對往事,他卻一個字都不肯說。我記得,1979至1980年前后,俞偉超先生和鄭昌淦先生打算編寫為魏晉封建論翻案的論集,北京的學界中堅,很多都寫了文章,俞先生請先生作序,被先生謝絕,只好作罷,各自發(fā)表各自的文章。后來,我問先生,為什么他不肯出面支持俞先生,他說,這是他一生最傷心的事,他已發(fā)誓不再提起。在《我與古文字》中,他只說“依我看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是魏晉以下,至今我仍堅持這一看法”。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知道,他并沒有后悔。同樣,我們都知道,在甲骨卜辭的分期問題上,他也一再說,他不打算放棄自己的觀點。觀點對錯,可以不論。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先生的性格特點,他是柔中有剛。
關于先生的貢獻,我之所以要提到他的史學觀點,目的并不是說,魏晉封建論是史學界最正確的觀點,先生的看法就一定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里,我想說的只是,他的具體研究,特別是古文字研究,都是圍繞著他時刻思考的史學問題。比如,大家稱道的《古代中國的十進制氏族組織》,以及他討論卜辭所見農事制度的一系列文章,這些文章,當然是用古文字說話,但同時也是史學研究。其他文章,也多半如此。他很少為識字而識字。先生在《我與古文字》中講得很清楚,不用我多說。我認為,要了解先生的想法,首先要從整體上去了解,從他的基本思路去了解。現在,史學界對古史分期問題已經不太關心,很多人都以為是過時之論,迂闊之論。這類問題,是屬于國情認識的問題,西方學者不關心。過去的討論有很多問題,但有一點不能否認,中國史學的現代化,這是題中之事。我們總要把中國放在世界范圍里,找到它應有的位置。學界諸說,不管哪一種更為近真,或全部都錯,但對理解那一時期的史學演進,包括他們的具體研究,卻是必要的思想背景。更何況,魏晉封建論最從世界史的角度講話,也最從同期比較講話。對前輩之研究,我們應設身處地,從當時的環(huán)境和他們的想法去理解。
先生的貢獻在哪里,這里不可能做全面論述。方方面面,要大家來討論。我僅就古文字材料,側重說一下他致力的第四個方面,講一下我個人的膚淺理解。張先生用古文字材料研究《周易》,從材料上講,包括商代和西周的甲骨文和金文,也包括戰(zhàn)國楚簡、馬王堆帛書和雙古堆漢簡,還有敦煌卷子和傳世文獻,所有材料是圍繞解決一個學術界的老大難問題,即宋人早已接觸,近人反復討論,長期以來困惑不解,我叫“奇字之謎”的問題。
我說張先生是跟著問題走,不是不要材料,而是問題帶動材料。記得當年,我剛到考古所不久,有一次,歷史所請?zhí)铺m先生演講。我們都趕去聽講。唐先生滔滔不絕,講了很多問題,其中也包括這個問題。他老先生說,宋人的考釋不對,郭沫若先生的族徽說也是猜測,這些“奇字”都是數字。他說,他寫了文章,這是一種已經失傳的少數民族文字。但這些少數民族干嗎要用數字作文字,有人寫信問他,他也說不清。他開玩笑說,那不成了電報嗎。
張先生的研究,是接續(xù)唐先生的研究。唐先生是張先生學古文字的老師。當年參加馬王堆帛書和銀雀山漢簡整理的人都說,在唐先生面前,張先生總是畢恭畢敬。1978年底,中國古文字研究會在吉林長春開第一屆年會,徐錫臺先生介紹周原甲骨,上面有這些奇字,大家好奇,希望張先生能解答。他的新解是被大家逼出來的。那天散會,回到房間,先生想了很久,第二天拿出答案。他說,這些“奇字”是用數字組成的卦畫。先生的發(fā)言博得一片喝彩。后來,大家都知道,張先生全面搜集材料,系統(tǒng)討論這個問題,在《考古學報》1980年4期上發(fā)表文章,就是收入本書的《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這篇文章是“當仁不讓于師”,它不僅對唐蘭先生的考證是一大突破,而且是一次徹底解決。雖然,先生也承認,他在討論,有些地方仍不免是假說,后來的學者,在材料上有補充,細節(jié)上有修正(我在《中國方術考》一書中對此有所總結,可參看),但今天看來,他的基本結論還是經受了考驗,至今顛撲不破。大家都同意,這是石破天驚的開創(chuàng)之作,不容忽略的經典之作。凡是讀過這篇文章的人,都對先生的智慧非常佩服。比如美國的甲骨學家吉德煒教授,他在《我和張政烺先生的五次會面》一文中說,他從1969年寫博士論文起,一直對這些數字符號大傷腦筋,及見張先生文,才驚奇地發(fā)現,張先生把它講了個“水落石出”(見《揖芬集》,第25—26頁)。當然,還應提到的是,本書收入的另外兩篇文章,即《殷墟甲骨文中所見的一種筮卦》、《易辨》,它們也是討論同樣的主題,對《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一文是重要補充。這里,說到張先生對《周易》的探索研究,我想做一點說明。張先生的三篇文章雖然是以商周時期的甲骨銅器為主,但他更關心的還是今本《周易》的起源。他對早期卦畫的研究實與他對馬王堆帛書《周易》的研究有關,從年代順序講,甚至就是肇始于張先生在上世紀70年代參加的整理工作(參看收入本書的《帛書〈六十四卦〉跋》和《馬王堆帛書〈周易·系辭〉校讀》)。我們要知道,他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考慮,就是認為,馬王堆本、雙古堆本,其陰陽爻作一、八,這種卦畫是從十位數字卦派生,為今本陰陽爻的前身。這一看法和金景芳、李學勤兩位先生的看法不一樣。兩種看法,誰對誰錯,可以爭論下去,但關鍵要看證據。截至目前,最新出土的材料,上博楚簡《周易》、王家臺秦簡《歸藏》,它們都證實,張先生的解釋更為合理,相反的證據,至今沒有發(fā)現。
最后,和《周易》的研究有關,我還想起一件事,不能不說。張先生住院前,身體和頭腦還可以,有一次,他說,他這一輩子,有三件事想做,但一直沒完成,一件是編《中國歷史圖譜》,一件是西周銅器和西周歷法的研究,一件是馬王堆帛書《周易》經傳的研究。這三件事,第一件,歷史所已重新啟動,但先生已無法指導;
第二件,將是永久遺憾,因為到目前為止,都找不到先生留下的東西;
第三件,張先生希望能參考后來的考古發(fā)現(如上博楚簡《周易》),把它整理出來,和他的其他論易之作,合為一編。這最后一方面,還可以彌補,他篋中仍有存稿,今后可以整理發(fā)表。
張先生一輩子都在讀書。一直到很晚,他仍堅持外出買書,小書包總是套在脖子上,掛在胸前。但有一天,他終于感到老了,感到精力不行了。他嘆氣說,現在看電視,畫面動得太快,眼睛老是跟不上;
過去的人,生活條件太差,年紀輕輕就死了,現在的人,怎么活得這么長;
我讀北大時,教授都很年輕,和現在不一樣;
裘錫圭先生出名,怎么好像是昨天的事,一轉眼,多少年就過去了……
我知道,先生是在嘆人生苦短。
上次座談,很多人都說,先生腹笥深厚,肚子里的學問,還有很多沒有寫出來,寫出來的東西恐怕不到十分之一,他把時間都花在幫助別人了。對張先生的無私助人,大家都很感激,但對他本人,說心里話,我認為,是極大困擾。在《我與古文字學》中,他說,“光陰飛逝,我從事歷史與古文字學研究已六十余年。期間歷經社會變革與動亂,這種時候不可能沉下心來治學。此外,多年來我還被許多事物纏身,其中最費時費力的是當評委,一年總有數十份申請職稱的材料堆在案頭,每份材料不管多少萬字,都要認真閱讀,寫出意見,推薦優(yōu)秀人材。這項工作每年要用一兩個月的時間”。另外,每年,他還要拿出很多時間,很多精力,用于解答求教者的問題,包括替他們查找材料。
就我所知,先生雖慎言,惜墨如金,但他絕不是提倡少寫或不寫,比如對學生,他就鼓勵他們早發(fā)文章早出書,為之積極舉薦,聯(lián)系發(fā)表(我就受過張先生的推薦),甚至為學生手懶而著急,說“年紀不小,東西怎么這么少”。上次座談,任繼愈先生說,張先生的道德文章值得我們永遠學習,但他留下的東西,跟他的學問相比,數量太少,這點你們不要學(大義)。我很贊同他的說法,而且認為,這是深知先生隱痛的肺腑之言。
研究學術史的應該思考,1949年以后,為什么很多著名學者都寫不出東西?原因到底在哪里?文革前,當官、運動和審稿,是三個主要原因,張先生占了兩個。文革后是什么?代替政治運動,現在是課題熱,有大筆大筆的錢燒著,勁頭更大,虛張聲勢、名目繁多的各級評審(評級、評獎、評項目、評基地),仍在無端消耗著學者的生命,評者和被評者都在劫難逃。我也無法幸免。
我曾多次和朋友說起,張先生學問大,但不會主動跟學生講什么,我跟先生太晚,問教不勤,學得太少,后悔也來不及了。但先生送我一句話,讓我終身不忘。他說,我勸你們年輕人,趁還沒有出名,趕緊讀書,人一出名,就完蛋了。
零雖不敏,請事斯語。
2004年8月31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
。ㄔ稌贰200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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