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散憶馮亦代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馮亦代先生不久前謝世,是著述界、翻譯界的一大損失。對此,已經(jīng)有不少人寫了悼念文章。
對馮老的文學業(yè)績,我一無可以補充。老實說,他的譯品我讀得不多,也很少同他討論譯事。不過,他的論著不少是我經(jīng)過手的,印象很深。而最讓我感念的,是他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帶著我編《讀書》雜志,把我?guī)нM了文化界。
我在七八十年代以前,要說對出版內(nèi)行,至多是有點做政治宣傳的經(jīng)驗。辦《讀書》,這類經(jīng)驗是實在用不上了。比如,照我們過去的辦法,編輯是“把關”的,很少同文化人有精神上的聯(lián)系。我們的任務只是指揮作者干什么,特別防止他們亂說話。不顧作者文風、亂改作者文章,過去是常事。一九五四年為此我挨過曾彥修先生的嚴厲批評,但還是難改。原因也簡單。那時喜歡統(tǒng)一。文風統(tǒng)一、用字統(tǒng)一、標點統(tǒng)一……,到一九五八年,全國一刮“共產(chǎn)風”,出版社可以用一紙短箋就把作者的稿費減發(fā)一半!拔母铩逼饋,幾個人自說自話成立一個“戰(zhàn)斗隊”,就可以隨時到作家家里去貼一張大字報,勒令這個“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孝子賢孫”把多年來已領去的稿費退回?傊,編輯也者,我們心目中是代表人民和黨的,豈能有人反對,除非這作者是大官。所有這些,我在不同程度上都參與過,那要用來編《讀書》雜志,豈非南轅北轍。
這作風,八十年代開始,在馮老這些老人家領導下,在《讀書》雜志可以說一掃而凈。馮老外號“二哥”,在文化圈內(nèi)以善交往和排難解紛著稱。在他指領下,出去做事,一改過去的作風,簡直無往而不利。譬如說,在我原來的工作環(huán)境里,五十年代末一次下鄉(xiāng)勞動時我同一位老編輯在工余多談了一些《圍城》,回來差不多挨批。而辦《讀書》,馮老帶頭率領一幫年輕人去見錢鐘書、金克木等位,馬上給刊物帶來生氣。沒有馮老,這方面是絕對打不開局面的。
有人說馮老是“海派”,這也許不假?墒恰昂E伞痹诋斈晁坪醪⒉皇且粋好詞。我早就聽說一個故事:“文革”結束,好多老人得到平反,馮亦代先生當時提出希望去一個權威的外國文學研究單位工作。傳聞一位老前輩竭力反對馮老進去,理由就是馮老是海派。大概在京派老人看來,海派是做不成大事的。當然彼此的文學主張也自然不同。可是馮老不同,帶領我們訪京派,見海派,無不興高采烈,侃侃而談,一無門戶偏見。當然我們自己還是有一定之規(guī)。在馮老指點下,我立即響應他的“廣交朋友”辦法,想法把刊物辦得活起來。“雜志”也者,“雜”就好,這是馮老和陳原他們的一貫主張。他們所反對的,僅僅是當了編輯就假借職權打別人棍子。另外,就是他們一貫主張文章要讓人可以讀懂,不要云山霧罩,更不要虛張聲勢。所以他們不主張把《讀書》辦成學術刊物,尤其是只代表一個學派的學術刊物。這不是說辦成學術刊物就不好,而是因為這不是當年辦《讀書》的初衷。
馮老對《讀書》更大的貢獻是幫我們打通了海外通道。辦雜志而大量刊用海外當?shù)刈骷业膶冢ǘ恢皇俏覀凂v外記者的作品),應當說是從《讀書》始,而當年也似乎只有《讀書》辦得到。原因也簡單,那是因為我們有了馮老。這里不想列舉董鼎山先生等一大串名字,只想舉一件小事:接待韓素音。這位海外名流來到中國,我們有幸由馮老出面單獨宴請,席間知道海外有個新動向,出了一本新書:《第三次浪潮》。我們決心由此突破,大力引進新思潮。事實證明這是完全成功的,F(xiàn)在的讀者想象不出我們當年的孤陋。我在迎韓的宴會上,向她請教的是以后接待外賓要穿什么服飾。今天的年輕朋友聽到,得笑歪大牙。
完全可以說,沒有馮老,就沒有當年的《讀書》雜志。(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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