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陽:“文革”中季羨林先生的一次家宴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1973年9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傍晚。我騎了一百多里的自行車,渾身泥濘地從河北農(nóng)村中學(xué)回到家里,見父親的精神好多了,是母親去世后從未有過的。他身后站著一位敦厚質(zhì)樸的老者,父親向我介紹道這是盛紫舟伯父,濟南一中的退休語文教師,老伴也剛過世,來和父親做伴一段時間。
第二天,收到一封信,是季羨林先生給盛伯父的,邀請他星期一中午去北大,季先生將以家宴招待。盛伯父說不認(rèn)識路,很想讓我同行。父親與季、盛二伯父是山東臨清的同鄉(xiāng),都是靠獎學(xué)金上學(xué)出來的。自小,父親就跟我多次介紹季羨林先生,激勵我以季伯父為榜樣發(fā)憤讀書。60年代,在北京二中讀書時,季先生的散文一在報紙上發(fā)表,我就如饑似渴地捧讀。我的啟蒙老師、著名散文家韓少華在星期文學(xué)講座上還精細(xì)地賞析過季先生的《夾竹桃》。拜見季先生,是我向往已久的。然而,按規(guī)定星期一必須返校,遲歸必定要受批評。我考慮再三,還是想見季先生的心占了上風(fēng),星期一上午毅然和父親、盛伯父一起前往北大拜謁季先生。
這天秋高氣爽,金風(fēng)颯颯,未名湖畔風(fēng)景宜人。我們邊走邊打聽朗潤園怎么走,恰好遇上一位我大串聯(lián)時認(rèn)識的北大學(xué)生。他知道我們是去拜訪季羨林先生之后,指指北邊的路,故作驚悚地說:“他可是反江青的。(jù)說還藏過一把菜刀……”盛伯父和父親斜了那人一眼,像沒聽見一樣,徑直向北邊走去。
到了朗潤園,按信上的地址找到13樓1門201室,盛伯父敲響房門。門立刻開了,兩位老年婦女在門內(nèi)迎接,一位年長一些,黑瘦,顯得很精干;
另一位白凈臉,丹鳳眼,看得出年輕時長得很標(biāo)致。盛伯父稱年長的為老祖,叫白凈臉的為德華,并介紹父親和我是山東臨清的同鄉(xiāng)。我連忙叫老祖奶奶,叫德華伯母。兩位老太太異常高興,迎我們進去。
這是一套三居室,廳內(nèi)一位中年太太正在一張圓桌上搟面條,對我們不理不睬,兩位老太太也不搭理她。季伯母指指敞開著門的一間大屋對我說:“以前你季伯父就在這里用功!蔽页輧(nèi)望去,只見斜放著幾個書架,很凌亂,像是沒有住人。伯母悄悄說:“現(xiàn)在只有小屋和廚房完全歸我們用!庇谑穷I(lǐng)我們走進小廚房坐下。廚房很狹窄,放了一張圓桌、幾個圓凳,就幾乎很難轉(zhuǎn)身。老祖忙著沏茶,季伯母招呼我們說:“羨林還沒下班,中午12點才能回來,下午2點又得去上班。他囑咐我倆迎候了。”
等了一會兒,一位穿灰色制服的清癯老人回來了。他見除盛伯父之外還有兩人,不覺一驚,悄悄問老祖,老祖和季伯母說是老鄉(xiāng),他即刻轉(zhuǎn)驚為喜,向我們熱情招呼,在小廚房的圓桌旁坐下。父親雖然和季伯父同是山東省和清平縣獎學(xué)金供出來的,但由于學(xué)的是理工科,倆人很少接觸,然而一通報姓名張清濯,畢業(yè)于北洋大學(xué)茅以升門下,專攻橋梁道路,季伯父很快就想起來了,連說:“知道,知道。我家的官莊與你家的大丁莊相距僅十里路!蔽艺f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的,自小就喜歡季伯父的散文,并背誦了《夾竹桃》的開頭兩句:“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不是最美麗的花”。季伯父一下子興奮起來,擠到我身邊的圓凳上坐下,忙問:“李長之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低聲說:“‘文革’一開始就掃廁所,我去年離校時還在掃!
季伯父嘆了口氣說:“李長之也是山東老鄉(xiāng),我跟他是很熟的,1960年見過一面,問他怎樣,他一扭臉說,沒什么。還是那股犟脾氣!苯又褪浅聊。
我為調(diào)和氣氛,又把話題轉(zhuǎn)到散文上來,說也喜歡楊朔的散文。季伯父嘆口氣說:“楊朔已經(jīng)不在了。”
“怎么?”我孤陋寡聞,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自殺了!”季伯父感慨道,“經(jīng)不起沖擊,還是自己性格脆弱!我跟他是很好的。”
又是令人感到心痛的沉默……
老祖和伯母端上了菜,準(zhǔn)備開家宴。我說是來送盛伯父的,見到季伯父已經(jīng)心滿意足,家宴就不參加了。季伯父和老祖、伯母三人馬上一起挽留,我和父親只好留下。這時,老祖又找來了多半瓶啤酒,給我們四位男人斟上,飯桌上立時歡樂起來。季伯父指著老祖說:“這是我的嬸母,1962年叔父去世,和德華一起從濟南來到北京,因為不是直系親屬,上不了戶口。我們?nèi)覅s一致留她,她是我們季家的功臣。
季伯母親切地看著老祖說:“別看我比老祖小幾歲,身體還不如老祖呢,家里的事兒主要靠老祖操持。”
老祖微笑著說:“這一家人都很孝順。”說著,端上一砂鍋味道淳厚的燉肉鹵雞蛋,先給三位客人盛上,又親切地叫著“羨林”,給季伯父盛上。季伯母連忙搶過勺子給老祖盛上,讓老祖坐下,由她來照應(yīng)。老祖才坐定了,一邊吃飯,一邊望著季伯父,一有需要,立刻停下照料。
這時,有酒有肉,宴席上和諧安樂,季伯父興頭又來了。說道:“我和臧克家是極好的朋友,每年都要見面,克家就很樂觀,身體也很好!”
父親插嘴道:“聽說有人講臧克家能活一百歲,他還不高興,說他能活一百二十歲。”
季伯父笑笑,肯定地說:“能活的。仁者長壽嘛!”
我說:“是啊,像聶元梓、譚厚蘭之類就長不了!”
季伯父興頭更高了,站起來說:“一次老佛爺在大禮堂講話,從禮堂頂上吊下了一串破鞋!比逄么笮Γ腋械竭@五位老人恐怕是“文革”以來從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就乘著興頭說:“老佛爺現(xiàn)在是完了!”
季伯父轉(zhuǎn)為嚴(yán)肅,抬起右手,指指上面正色道:“問題并沒有解決,她的后臺江青還在臺上呢!”
一語驚人,全席立時鴉雀無聲。老祖警惕地望望門,又開門瞅了瞅,見過廳里并無那位太太的身影,才放心地又關(guān)嚴(yán)了門。
季伯父的犟勁更沖了,挺直脖子,精神矍鑠地說:“沒關(guān)系的,都是老鄉(xiāng),自己人,不怕的!
我這時才見到了真正的季羨林先生!
一會兒,季伯父的兒子來了,他是中國科學(xué)院的翻譯,小時候在濟南上學(xué)時,盛伯父教過他語文,是盛伯父真正的學(xué)生,一會兒稱盛伯父,一會兒又稱盛老師,尊敬得很。
不覺已到一點多了,一直沉默寡言的盛伯父說:“我們走吧!”季伯父一家送我們到樓門口,走得老遠(yuǎn)了,我回頭望去,見季伯父一家人還在門口向我們招手,我的眼睛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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