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楊寶忠往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前不久,國字號電視臺舉辦了一次模特大獎賽。因首次有男模參加,我便有一搭、無一搭地看了。小伙子的體形、五官及做派都還可以,惟獨考察到“才藝、素質”的時候,這些或有大學學歷,或有白領經歷的男人,仿佛一齊掉進了幼兒園:怎么能把“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這樣一句很不高明的廣告語,說成是自己信奉的人生座右銘呢?這情景讓我想起了一個塵封已久的京劇伶人——先演員后琴師的楊寶忠。
如果他活到今日,如果他參賽,當是怎樣的光景?
楊寶忠(一八九九—一九六八),男,漢族,安徽合肥人,京劇琴師(圖略)
半條街都姓楊
這是弟兄二人:哥哥叫楊寶忠,是有名的琴師;
弟弟楊寶森是有名的京劇老生。他倆出身梨園世家,祖父楊桂云(字朵仙)是有名的花旦,且善理財。父親楊小朵也是有名的花旦,且善操琴。當時北平前門外百順胡同大半條街的房子,均為楊家的產業(yè)。故有人云:“愿為小朵門前狗,不作江西七品官!
祖父的死
本文專說楊寶忠。他生下來就是個大少爺,未受“坐科”之苦。家里請人給他說戲,又有姑丈王瑤卿(京劇史上的重要人物,“四大名旦”皆出其門下,人稱通天教主)傾囊相授,他11歲便以“小小朵”藝名登臺演出于北京、天津,頗受歡迎。二十一歲,拜著名老生余叔巖為師。他的感覺靈敏,能將玻璃、陶器、瓷器,聚集一處,按順序敲擊,即發(fā)出高低不同卻和諧悅耳的音樂旋律來。
據說,祖父的死與他密切相關。一天,楊桂云帶著長孫楊寶忠到天津唱戲;爻掏局,火車停在豐臺。北方冬季風大,把孫兒的帽子刮掉。因下車拾帽而誤了上車,祖孫遂頂著風寒徒步回家。連累帶凍,到家即病倒。數(shù)日后撒手人寰。
精通西樂
楊寶忠十七歲變聲,家居休養(yǎng)的他開始研究胡琴、鋼琴、小提琴和西方音樂理論知識。他還與許多音樂名家交往,如老志誠、柯政和、劉天華。他拉的一手小提琴,每個音符都好似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或出于幽谷,或騰入云端,余韻不絕。
楊寶忠常在天主教堂給唱詩班伴奏圣歌。只要他去,便有人(如京劇名票南鐵生)也跪在圣眾席后排祈禱,為的是聽他的演奏。很難想象:世俗世界的一個伶人能進入那樣圣潔不塵的心境。他的耳音和樂感,讓人傾慕,而反應的靈敏,思維的深度又非一般人所及。雖說胡琴與小提琴都是弦樂,但胡琴聲音偏于激越,不夠柔美;
小提琴則婉轉柔媚,但有時顯得氣勢不足。文化乃人生中的一種智慧。一個人能兼善這樣的兩種樂器,其心智與胸襟絕然不凡。
一次,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禮堂舉辦音樂會,其中有老志誠的鋼琴獨奏,也有他的小提琴獨奏。楊寶忠用小提琴演奏中國傳統(tǒng)樂曲《梅花三弄》,令聽客與同行驚嘆不已!耙庥茡P,氣軒昂,天風鶴背三千丈。”中國古人的樂思被他的西洋技法演繹得細膩流暢,并放射出異樣光澤。楊氏“三弄”像春風吹遍了京城。很快,這支曲子由美國勝利唱片公司以優(yōu)厚的酬金請他灌制成兩面一張的唱片,一上市即暢銷全國。
尚小云與他合作演出的新戲《摩登伽女》里,最后一場叫“斬斷情絲”。尚小云以西洋踢踏舞蹈場面作為結尾。他特請楊寶忠小提琴伴奏。而當楊寶忠手握提琴,身著西服,風度翩翩地走上舞臺,頻頻向觀眾躬身致意時,那個熱烈轟動的場景,是現(xiàn)在靠著一句“掌聲有請”才有掌聲的歌星大腕所萬萬不及的。
《擊鼓罵曹》
其實,楊寶忠的戲是唱得不錯的,惟一的問題就出在扮相上。他要生在今天就好了,身材修長,寬膀細腰,兩條長腿,滿頭黃發(fā),高鼻梁,赭石色的眼珠兒,整個一副西服架子,是個標準男模和武打明星。他平素看上去就是三分洋人,走在街上常被人們誤認為是西洋觀光客。所以,他的外號叫“洋人兒”。
《擊鼓罵曹》是他的拿手戲,也最受歡迎。戲中的鼓藝,可謂登峰造極。鼓點子不同凡響,每擂一通,觀眾皆報以掌聲?上嵘餐,無緣得見。1984年,天津市京劇團來北京演出,劇團以該團老生演員楊乃彭的《擊鼓罵曹》作為打炮戲(即首演劇目)。包括我在內的許許多多觀眾,都是沖著“罵曹”來的。因為誰都知道楊乃彭的這出戲,為楊寶忠親授。有的觀眾,從一開場手里就舉著錄音機。當劇中的禰衡將鼓槌舉起,全場頓時鴉雀無聲。人們在等候,等候一個沉埋數(shù)十載的靈魂隨著鼓聲歸來!耙股畛痢鼻谱囗懥,大氣磅礴中充滿柔美與激情的旋律,烘托著敲金擊玉般的錚錚鼓聲。人們悲欣交集,很多老觀眾流出了熱淚,他們在為楊寶忠的英靈而祈禱,而哭泣。
以后,電視臺若放送京劇“罵曹”一折,不管誰演,我必看。不為看舞臺表演,只為聽那“夜深沉”,聽那敲擊心扉的鼓聲……
人的生命不能永保,大概只有化為藝術才能長存。
《五家坡》楊寶森飾薛平貴(左),程硯秋飾王寶釧(圖略)
都是朋友
天津著名京韻大鼓演員小彩舞(駱玉笙),曾演唱過一個新曲目《擊鼓罵曹》。她在這個段子里仿照京劇“罵曹”,也有“夜深沉”曲牌,也有雙手擊鼓,用的也是南堂鼓。那年,她帶這個曲目來北京演出,首演在廣德樓劇場。演出前幾天,廣告登出:“特請楊寶忠胡琴伴奏”。這一條宣傳,使得門票被爭搶一空。
演出那天,人們苦苦等候楊寶忠的出場。等到了最后,也沒見他的影子。觀眾大失所望,有的離席而去,有的嘟嘟囔囔,場內秩序一度混亂。其實,那晚的節(jié)目挺精彩,人稱“金嗓歌王”的小彩舞自有號召力,僅由于宣傳失真而影響不好。事后,有人問楊寶忠,他笑而不答,追問再三,也只說一句:“都是朋友!
這話,當如何解釋?誰也不明白。多少年以后,一位曲壇名票(李石如)對這四個字做了分析。他說:“小彩舞去北京演出請楊寶忠伴奏,是臨時幫忙。幫了這個忙,皆大歡喜?山窈笤趺崔k?回到天津再演,又該怎么辦?沒有楊寶忠伴奏,豈不是讓小彩舞的這個段子減色嗎?凡事上去容易,下來就難了。寶忠夠意思!
正因為是朋友,也正因為替朋友想,他才未去,任別人誤解。
老胡琴
但凡好東西,大多來之不易。這里不單是個有無財力的問題。比如張伯駒、潘素夫婦為了那些國寶,除了典當黃金、首飾、房產以外,還受盡顛沛流離之苦,幾乎把老命搭上。楊寶忠也有件寶,就是他手里那把用來伴奏的老胡琴。它也算得來之不易。而這個不易,則在于它的偶然性。
早年北京王府井的東安市場里,有兩家“清音桌”(即京劇清唱茶樓)。一個叫舫興茶樓,一個叫德昌茶樓,每日下午兩點開鑼,一直唱到日落時分。茶樓門前的海報用正楷寫著“特請五城弟子隨意消遣”。啥叫“五城”?那時的北京劃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城,故叫五城。所謂“弟子”,就是指票友。每逢周六、周日,這里就熱鬧非常,座無虛席。在這兩座茶樓之外,還有一家清茶館,它坐落在“潤明樓飯莊”對面的一座小樓上。樓上,陽光充足,窗明幾凈,桌椅一律是竹藤編制,室內備有當日報紙雜志和各色棋類,壁上掛著幾把胡琴和月琴。用今天的話來說,這里時尚而溫馨。京城的文人墨客,票界名宿和棋界高手,多來此一抒雅興。雖非“群賢畢至”,也稱得上“風流云集”。
一天,有兩位先生(張振華、白寶華)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把老胡琴的音色頗好,寬亮又圓潤,遂決定請楊寶忠來看看。翌日下午,3人來到茶館。楊寶忠未待泡茶,就走過去摘下那把老胡琴,仔細查看一番后,立即坐下來,拉了段“小開門”(京劇胡琴曲牌)。他喜形于色,悄悄對白先生說:“您問問老掌柜,能不能讓給咱們?”
茶樓主人五十來歲,精明干練。他一聽,忙說:“這幾把胡琴是我父親生前留下的。掛在這里,專為諸位先生消遣,不能出手!
白先生對他說:“我這位朋友(指楊寶忠)喜歡這把舊胡琴,您讓給他再買把新的!
見掌柜面露難色,白先生又道:“我這位朋友,您認識不認識?”
“不認識!薄八褪菞顚氈覘罾习濉!
掌柜聽了,忙說自己實在“眼拙”。他三步兩步走到楊寶忠跟前客氣一番,雙手拿著那把胡琴,說:“既是您喜愛這把胡琴,就送給您了。別提什么,您留著玩吧!”頗有古人“寶劍贈烈士,紅粉送佳人”的氣概。
楊寶忠接過胡琴也客氣幾句,倆人都十分高興。接著,楊寶忠拿出二十元錢對掌柜說:“一點小意思,收下吧!”掌柜連連擺手,執(zhí)意不肯。這里要補充說明的是,當時的二十元可不是個小數(shù),三十多元就夠買一兩金子了,何況那時的胡琴不貴。
白先生說:“這不是胡琴的錢,是楊老板的一點謝意,你就收下吧!”
掌柜略加沉思,抱拳道:“那我就謝謝楊老板了。”
老胡琴經過楊寶忠的一番加工,成為他日后得心應手的伴奏工具。沒過多久,白先生得到一把楊寶忠請當時最高明的胡琴工匠制作的胡琴。工藝精致,擔子上刻著“寶華先生雅玩楊寶忠敬贈”的題款。還是他親自登門送琴,說:“一是表達謝意,二是留個紀念!
這樣的伶人舊事,怎不叫人感嘆———京畿之地,帝輦之下,故都優(yōu)雅如許。人氣最厚,人情也濃,難怪它能如此長久地維系著中國古典藝術的脈緣。
“阿馬蒂”
梅蘭芳中年對西洋音樂也熱衷過一個時期,為此還購置了鋼琴、小提琴、西洋音樂書籍和樂譜。后來,幾位朋友勸梅蘭芳別在洋玩意兒上瞎費功夫,還是應該把精力放在京劇本行。于是,把鋼琴送給了齊如山的小女兒,西洋樂譜及唱片給了兒子(梅)葆玖,自己只保留了那把意大利小提琴“阿馬蒂”。這琴被經常上門做客的楊寶忠看上了,竟愛不釋手。又因梅蘭芳不再練小提琴,他便多次提出用自己那把德國仿制的“斯特拉迪瓦利”小提琴交換,梅蘭芳同意了。
楊寶忠跟一位意大利音樂教師學習提琴,練了許多樂曲,下了很大的功夫。他把薩拉沙泰(Sarasate)那首弓法較難的《吉卜賽之歌》(Ziqeunerweisen)演奏得十分動聽?箲(zhàn)勝利后,他每次到上海必帶“阿馬蒂”,帶上“阿馬蒂”必去梅宅,演奏幾段給梅蘭芳夫婦和在座的其他朋友聽。演奏前,他還拱拱手,謙虛地說:“這次再請諸位聽聽我有沒有長進!币粋有月色的夏夜,楊寶忠在梅家陽臺上奏起《吉卜賽之歌》,聽得梅公子(紹武)入迷又動心,并表示自己也要跟學小提琴了。
一九五O年代末,楊寶忠還通過梅蘭芳從中國戲曲研究院(即我所供職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前身)借出一件藏品——梅雨田(梅蘭芳伯父)的胡琴,到梅宅演奏。楊寶忠用它給梅葆繫(梅蘭芳之女,老生演員)伴奏了一段《文昭關》。楊寶忠弓法嫻熟,速度極快,琴音鏗鏘悅耳。好琴加好手,一曲下來,令人終生難忘。
梅紹武問他:“您的演奏為什么與眾不同?”
楊寶忠答:“這是我平時常練小提琴的好處。你有沒有聽出我用上了‘斯泰加托’(S taccato,斷奏)的弓法?”
沒法子,這就是天分了——你沒有,我沒有,就他才有。
多姿多彩
多才多藝的楊寶忠,生活上也是多姿多彩。說學逗唱,哪一門也考不住他。來一段“岔曲”《風雨歸舟》,活脫一個榮劍塵(單弦名家);
唱幾句“鼓詞”《大西廂》,直逼鼓王劉寶全。蓮花落,十不閑,梅花調,他是件件拾得起。說段單口相聲,葷素雜陳,令人捧腹。來個口技,還帶表情,活靈活現(xiàn)。
那時環(huán)翠閣(北京的有名青樓)的陸素娟,風頭最健。每至中山公園,繞場一周,尾隨之眾,如過江之鯽。陸小姐對不感興趣的賓客,即使呼三喝四,能一概不理。陸素娟酷好京劇,唱得一口梅派青衣,楊寶忠自是最受歡迎的人了。若飯后到她家,必是進口香煙,四色干果的照例文章。楊寶忠不但能說腔,能托琴,陸素娟唱《鳳還巢》,他還能唱兩句小生與之搭配。而那時的陸素娟已有下海的念頭,到了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她終于成了伶人。
轉折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北京有位以“雍女士”名義登臺唱京戲的德國女人。她天賦很好,又受過名家傳授,與她合作的老生演員便是楊寶忠。二人合演的《四郎探母》等劇,都獲得好評。一次,他們在北京吉祥戲院演《法門寺》,角色的陣容非常整齊。開演之前,下場門(舊式劇場為四根圓柱支撐的方形舞臺,在后面板壁的左右兩邊,各設一門,系演員上下場所用。右端之門稱為上場門,左端之門稱為下場門)臺口忽然豎起一個啟事牌,上面寫著“楊寶忠藝員嗓音失潤請君原諒”幾個大字。觀眾一時議論紛紛。
該他上場了。雖然第一句要了個碰頭好,到了后面,即使已把調門放低,但他唱起來仍顯吃力。全劇演得平淡,無精彩可言,而觀眾很諒解,沒一個人喝倒彩。足見,楊寶忠是有人緣的。這出《法門寺》對他來說,震動很大。也引起朋友的關注,一位老票友看罷,(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即說:“信忱(楊寶忠字)的前景不妙了。”
正是由于嗓音的變化,這位余(叔巖)派正宗老生放棄了演員的行當,走上了琴師道路。有人說:原本他該大紅大紫,是烈性白酒的嗜好,終止了他的演藝生涯。楊寶忠自幼就喜音樂,家學淵源,其腕力指音都有過人之處。有了改行的打算,曾與姑丈王瑤卿商量,誰知姑丈一桶冷水澆下來,說:“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當了文場(即京劇伴奏),就永無回頭之日?v便能再回頭,恐怕連今天的地位聲譽都沒有了!
楊寶忠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氣之下拿起一只心愛的鼻煙壺,就地摔了粉碎。這一摔,倒摔出了他改行的決心來。
“扶風”行
照行內的規(guī)矩:在未拜師以前是不能吃戲飯的。也就是說,你楊寶忠的胡琴再拉得好,沒有師傅也不能算文場。在民國二十三(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北平“同興堂飯莊”拜弦子圣手錫子剛為師,楊寶忠從此正式改為琴師。
他第一次正式登場操琴是拜師后的第四天(十二月二十四日),為馬連良伴奏《借東風》。馬連良多有眼力呀!待楊寶忠剛拜了師,即邀請他加入自己的戲班“扶風社”。馬連良處處以禮相待,酬勞極高,不但在廣告、報紙和戲單上,加上“特請楊寶忠操琴”的旁注,而且在舞臺上設立琴師專座,真是尊寵備至。每次楊寶忠舉琴出場,臺下必是一片掌聲。為表謝意,他總要向前走幾步,或點頭或鞠躬,然后再退回到琴師的座位。楊寶忠從不反復調弦,定音向來是一手準。應該說,馬連良的演唱和楊寶忠的伴奏在風格上有很大的不同,但彼此配合默契。那時他倆合作灌制的《借東風》、《甘露寺》、《蘇武牧羊》等老唱片,現(xiàn)在都是極具欣賞價值和珍藏價值的聲腔藝術資料了。
翡翠玉石無其光潤,絲綢素絹無其細致。楊寶忠的胡琴實在太好了,常常是胡琴花腔迭出,掌聲熱烈而長久,以致造成喧賓奪主之勢。加上他率性而行,不管誰唱,胡琴從不收斂,像只萬花筒似的,令人目眩神迷。有一次,馬連良的情緒低落,演唱效果欠佳。一路演來,心中暗自不悅,覺得是楊寶忠的胡琴刮了自己的胡子。也就從那晚起,馬老板疏遠了頗具威脅力的楊寶忠。楊寶忠也是個心細之人。他不久即發(fā)現(xiàn):馬連良演出時,用的是自己;
可在吊嗓子的時候,就換了人。楊寶忠私下里對朋友悄聲道:“我快要離開馬家了!”
倆人終于分手,馬連良改用了李慕良。
一諾千金
楊寶忠與馬連良分手之后,有段時間很不得意。也是,以他的聲望和很高的酬金,當然不容易找到一個合適的班社。這時他已從百順胡同搬到和平門外西河沿西口的一所四合院居住。房子條件很好,原是京劇名票、文物收藏家夏山樓主(韓慎先)的房產。外院是楊寶忠聘請的紀師傅制作胡琴的工作室,里院為自己的住宅。
閑來無事的日子,在客觀上給他一個反思的機會。他反復地想:難道自己的人生真的應驗了通天教主那句話:“胡琴再好,也是傍角兒(指戲班次要演員、樂師、后臺服務人員對主要演員的依存關系,依傍名角而生活),俯仰由人,自己不能做主。”經過這番打擊,他決心幫助弟弟——“要讓我們老三(即楊寶森)成名!”一定把他雕琢成器,務使其身價地位并駕于馬連良。
蒼天不負有心人,楊寶森終于有一天,組班挑大梁唱頭牌了!凡楊寶森演出,海報上必寫“楊寶忠操琴”五個大字,以加大影響力。楊氏昆仲的合作,對楊寶森的表演是個極大的鼓舞和激勵,其嗓音也越發(fā)地好起來,每場演出也都十分賣力,常常貼演“雙出”。他真的成了繼余叔巖之后、成家立派的老生。楊寶忠用胡琴把弟弟包個風雨不透,楊寶森所有的行腔、吐字、用嗓、氣口,都在這位偉大琴師的掌控范圍之內。從楊寶森的身上,也找回并再現(xiàn)了楊寶忠自己的舞臺青春。難怪有人認為:楊寶森創(chuàng)立的楊派之能夠流傳,哥哥的胡琴要占一半的功勞。甚至有這樣的看法——與其說寶森會唱,毋寧說是寶忠會拉。若無楊寶忠指導唱法并作唱腔設計,《文昭關》、《碰碑》、《擊鼓罵曹》等楊派名劇的舒展平和、古樸蒼涼的表演風格,也不會如此盛行。俗話說:牡丹雖好,還須綠葉扶持。但對楊氏兄弟而言:“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這是《文昭關》里的有名楊派唱段。戲中,楊寶森扮演的伍員(子胥)一夜白了頭。可他自己只活了四十九歲(一九O九—一九五八),頭發(fā)還沒來得及白呢!楊寶森生前冷落,紅在了死后。而有幸的是,楊寶忠有始有終地為他伴奏,伴奏到他最后一場演出。
一個人的生命力,大多在困境中滋長。弟弟躋身京劇“四大須生”的行列,楊寶忠以全部心血和大半輩子生命實現(xiàn)了“我要幫助老三成名”的諾言。大丈夫輕生死,重然諾。這就叫“一諾千金”。
制琴
楊寶忠還有經營之才。他不但能拉胡琴,同時也能制胡琴。從胡琴的取材、選料、泡制擔子和筒子,以及蒙皮、刻馬兒,在他是無所不能,無一不精。出于興趣,也出于精明,他在家里開辟一個工作室,聘用姓紀的師傅制琴。所制的胡琴都經過楊寶忠親自選料,成品也須他親自檢驗、試聽,合格后才可送出銷售。細心的人可以發(fā)現(xiàn),在他的胡琴筒子里貼有“楊寶忠胡琴”的標簽,以杜假冒。他的胡琴音質好,制作也精細,故銷路很廣。他從中獲得收益,但更多的是獲得樂趣。
他還約請樂器行的名師制琴,擇其優(yōu)者加貼監(jiān)制之名號。楊寶忠傳世的兩把胡琴“黃老虎”和“黑老虎”,就出自琉璃廠最具盛名的制琴大家史善明之手,F(xiàn)在這兩把琴的身價,當在十萬元以上。
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一九五二年,他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京劇團,繼而在天津市京劇團擔任琴師(楊寶森為團長)。楊寶森去世后,任天津市戲曲學校副校長,國家文藝一級,工資待遇不低。他埋頭工作,也深得信任。為人忠厚的楊寶忠,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是很滿意的。
他夏天穿白襯衫,灰色派力司褲子。冬季是舊式駝絨袍,一派藝術家的風度。說到吃喝,若以今天的尺度衡量,簡直就擺不到桌面了。到了節(jié)假日,他或去天津有名的小白樓一帶吃份西餐;
或到天津中國大戲院隔壁的廣東小酒家來一盤白斬雞。當然,還得喝兩小盅白酒。那酒后陶陶然,是他的享受和快樂。
除了喜歡吃點喝點,楊寶忠平時很簡樸,把富余下來的錢照顧子女。每月領了工資就分別給子女們寄錢,這兒匯幾十,那兒寄一百的,從不間斷。而匯款的事都是托天津戲曲學校的一位姓蕭(英鴻)的老師代辦。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蕭老師感嘆道:“楊老師晚年總是惦記子女們。我勸過楊老師,您這么大歲數(shù),何必呢,楊老師總是一笑,說‘我應該多幫助孩子一點’。”說的時候,臉上泛出一片真摯的愛子之情。
最后的《吉卜賽之歌》
“文革”開始,楊寶忠立即被他的學生、紅衛(wèi)兵以“反動權威”的罪名打入牛棚,成了天津的“牛鬼蛇神”。常聽人說,我國幾代領導人都曾感嘆中國老百姓是最好的。準確地講:是最好統(tǒng)治的。別說老百姓,連知識分子在內,都是上面說什么信什么,讓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位學者認為:當被統(tǒng)治者順從并習慣于統(tǒng)治者的頭腦思考,兩者在客觀上就成為了“同謀”。我很認同這個觀點。我們這個社會出現(xiàn)過的許多悲劇,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這種“同謀”的產物。
后來,楊寶忠身患重病,回北京的家中就醫(yī)。在此期間,他常去梅(蘭芳)家和姜(妙香)家串門。楊寶忠管梅夫人(福芝芳)叫舅媽,管姜妙香夫人(馮金芙)也叫舅媽。姜夫人給他包餃子吃,梅夫人則請廚師給他做紅菜湯、沙拉。他每周三天去梅宅吃飯,三天去姜家就餐。所以楊寶忠自己說:“我肚子里的油水,就靠倆舅媽了!
塵土衣冠,江湖心量。盡管環(huán)境險惡,生活困頓,但楊寶忠給梅家老小帶去的是音樂和快樂。梅紹武、屠珍夫婦曾對我說:“‘文革’時期,楊寶忠常來我家串門,母親同情他年老體弱,又知道他工資被扣發(fā),就請他常到我家來吃飯。他是我家老中小三輩都歡迎的人。楊寶忠生性好說笑話,雖然受盡挫折,卻仍然樂觀,還詼諧地表演他在天津被勒令唱‘牛鬼蛇神嚎歌’的怪樣兒,逗得母親忍俊不禁。他每次一來,先到母親的上房問安,坐不到半小時就要借碴兒到我們倆住的西屋來。孩子們一見就把他圍起來,要聽他講故事。梨園掌故,馬路新聞,音樂故事,他是裝了一肚子。晚飯后,孩子們就非請楊大爺拉拉提琴不可。那時西洋古典樂曲屬于‘四舊’、‘毒草’,沒人敢聽、敢演奏。因我家是獨門獨院,大家也就能偷偷地享受一番。由我們的女兒紅紅鋼琴伴奏,他就精神抖擻地奏起《吉卜賽之歌》。樂曲依舊,但因他的處境和心情,悠揚的琴聲便多了一絲哀愁。我們最后聽到楊大哥的演奏是在一九六八年。有一陣子他沒登門,大家就覺得情況不妙,大概兇多吉少……”果然言中:就在這一年,他活到了頭。
在北京,他還常去西單一家樂器行,當然,樂器行的人也特別尊重他,喜歡他。一來聊聊閑話,二來弄弄胡琴,或制作或修理。剛開始,他是在樂器行里面的一間屋子擺弄樂器,后來嫌光線太暗,自己就挪到了臨街的玻璃窗下。冬季的一天,他被路過這里的天津市戲曲學校紅衛(wèi)兵、造反派發(fā)現(xiàn),劫持回津,囚于斗室,無人管理,無人過問。幾日后,凍餓而死。
夕陽十里,西風一葉。一個極具才情的藝術家,拯救自己的能力一般都是很弱、很弱的。楊寶忠廣結人緣,最后卻是孤立無援。楊寶忠生性樂觀,而離世的那一刻,不知心上可滴血,眼中可有淚?他的死,當是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同謀”的結果。我敢斷言:那些發(fā)現(xiàn)他在北京西單樂器行坐著的人,一定是年輕人;
那些把他押回天津并關進無取暖設備小屋的人,一定是年輕人;
還有那個掌管著小屋鑰匙卻不給他送飯送水的人,一定也是年輕人——他們一定就是天津戲曲學校的學生、造反派。不錯,“文革”是毛澤東發(fā)動的,可楊寶忠卻是直接被這些人弄死的。這不是“合謀”是什么?“文革”的血腥戰(zhàn)果,正是通過許許多多的名曰“革命群眾”的個人來實現(xiàn)的。受害者身上的傷痕,可以說絕大部分都是在領袖號召下,在革命組織的策劃主持下,由熟人、親人、同事、部下、朋友、學生、街坊、鄰里直接動手干的。我們自己“應該反省,手上是否有血痕?”——前不久,女作家方方說的這句話,指向的是一個并未消失的現(xiàn)實。
害死楊寶忠的年輕人,大多數(shù)現(xiàn)在可能都活得很風光,也心安理得。父親(章伯鈞)一直對猶太人問題感興趣,這可能與他德國留學時住在猶太人家庭的生活經歷相關。父親曾明確告訴我:迫害猶太人的暴行,納粹希特勒是罪魁禍首,但也有全德國民眾的狂熱參與。我聽了,目瞪口呆——這就是說,數(shù)百萬猶太人被關押、被屠殺的罪行,也是上與下的“合謀”了。
如今有成就的京劇琴師,可以獨自舉辦專場音樂會,甚至是京劇胡琴交響樂音樂會。以京劇曲牌“夜深沉”命名的大型樂曲,也已搬進了維也納的金色大廳。掌聲、鮮花、歡呼、贊美、恭維,藝人終生期待的東西,應有盡有。遺憾的是,楊寶忠沒趕上這些專為中國京劇音樂弓弦大師舉辦的盛典。但從另一個角度想:這些盛會都屬于古典與流行時尚的“對接”,中國傳統(tǒng)藝術落到了這個份兒上才風光,說明它自身已虛弱到快要咽氣了。所以,楊寶忠也不遺憾——他活在中國京劇真正繁榮的鼎盛期。真的,文化方面的事物很難判斷它的正與反、先進與落后、幸與不幸。
“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誰同?”楊寶忠的靈魂是慢慢地從軀體中離去,恍似白云一縷,裊裊舒卷于天際。我們若隱隱聽到從遠處傳來“一輪明月照窗前”的詠嘆,請勿驚惶,那是楊氏昆仲在另一個世界又繼續(xù)他們的粉墨生涯了。
二OO五年六月—十二月于守愚齋
征引文獻:
北京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京劇談往錄三編》,北京出版社,1990年
南奇《詩非夢——一代藝人南鐵生》,臺灣美教育出版,2005年
《齊崧先生文集》,齊志學編輯出版,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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