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后院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一
起風了。我站在窗前發(fā)愁﹐眼看著后院四棵桔子樹和從墻外探進身來的三棵野樹的所有樹葉﹐都要落進我家游泳池里了。那意味著絕望的勞動﹐剛撈起一撥又來一撥﹐要是魚或者美元倒也罷了﹐與天奮斗的結果竟是一堆爛樹葉。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喜歡后院﹐與前邊草坪相反﹐它代表了某種私人空間。依我看﹐在每家門前鋪草坪﹐準是聯(lián)邦調查局和建筑商串通好的—標準美國公民的思維方式肯定與這有關﹐沒有一丁點兒懷疑的陰影。其實草坪之間有一種對話關系﹐正如處在英文環(huán)境的外國人﹐永遠理屈詞窮。當你家草長高變黃﹐平整碧綠的草坪和主人一起譴責你。你得趕緊推著割草機﹐呼嗤帶喘。特別是三伏天﹐一轉身草又攛得老高。我家那臺割草機是二手貨﹐點火有毛病。我卯足了勁﹐猛拉數(shù)十下﹐紊絲不動﹐汗早順著脖子流下來。脫光膀子﹐再拉﹐割草機終于咳嗽了一聲﹐突突吐出黑煙。不過想必那姿勢相當絕望﹐鄰居們準躲在窗簾后邊看熱鬧。
我有時坐在后院的木搖椅上看搖蕩的天空。四年前我們搬進來時買的這搖椅﹐費了好大勁兒才裝起來。圓木支架的木紋隨年代旋轉﹐在陽光下閃耀。戳在那兒﹐怎么看怎么像個嶄新的絞刑架﹐坐在上面多少有點兒不安。如今這搖椅被風雨染黑﹐落滿塵土﹐很少再有人光顧。
當初買這房子頭一眼看中是游泳池﹐清澈碧藍﹐心向往之﹐連第二棟都沒看就拍板成交了﹐這恐怕在本城房產交易史上還是頭一回。誰想到這個游泳池可把我治了。除了入冬得撈出七棵樹上的所有樹葉﹐還得撈出無數(shù)的螞蟻飛蛾蜻蜓蚯蚓蝸牛潮蟲。特別是蜻蜓﹐大概把水面當成天空了。這在空軍有專業(yè)術語﹐叫“藍色深淵”﹐讓所有飛行員犯怵。除了天上的飛的﹐還有水下游的。有一種小蟲雙翅如漿﹐會潛水。要是頭一網沒撈著就歇著吧﹐它早一猛子扎向池底。雖說有水下吸塵器可幫忙打掃游泳池底部﹐但任何機器都有人跟班。比如要掏空吸塵器網袋里的臟東西﹐清洗過濾嘴﹐調整定時器﹐及時檢修動力及循環(huán)系統(tǒng)。另外﹐水要保持酸堿平衡。先得測試﹐復雜程度不亞于化學實驗室。用大小兩個試管取水﹐再用五種不同顏色的試劑倒騰來倒騰去﹐最后根據結果在水里加酸兌堿。這道程序還省不了﹐否則就給你點兒顏色看看—變綠﹐綠得瘳人﹔變混﹐混得看不見底。池壁上長滿青苔﹐蟲孽滋生。前不久出門兩周﹐由我父母看家﹐回來游泳池快變成魚塘了。
我們后院有一個巨大的螞蟻王國﹐時不時地攻打我們房子﹐特別是凄風苦雨天寒地冷的冬天。先派偵察兵進屋探路﹐小小不言的﹐沒在意﹔于是集團軍長驅直入﹐不得不動用大量的生化武器一舉殲滅。有一種螞蟻藥相當陰損﹐那鐵盒里紅果涷般的毒藥想必甜滋滋的﹐插在蟻路上﹐由成群結隊的工蟻帶回去孝敬蟻后—毒死蟻后等于斷子絕孫。這在理論上是對的。放置了若干盒后﹐我按說明書上的預言掰指頭掐算時間﹐可螞蟻王國一點兒衰落的跡象都沒有﹐反而更加強盛了。我估摸蟻后早有了抗藥性﹐說不定還上了癮﹐離不開這飯后甜食了。人的同情心有限﹐沒聽說哪兒成立了保護螞蟻協(xié)會的。就社會屬性而言﹐螞蟻跟我們人類最近?催^動畫片《螞蟻奇兵》(Antz)后﹐我還真動了惻隱之心?删o接著螞蟻大軍殺將進來﹐只能鐵下心來。
和螞蟻相反﹐蜘蛛代表了一個孤獨而陰郁的世界﹐多少有點兒像哲學家﹐靠那張嚴密的網吃飯。它們能上能下﹐左右逢源﹐在犄角旮旯房檐枝頭安身立命。那天來了個工人檢修游泳池﹐他打開池邊的塑料圓蓋﹐倒吸了口涼氣﹐狠狠地用改錐戳死了個圓蓋背后的住戶。他翻過來讓我看﹐那蜘蛛腹部帶紅點。他說這叫“黑寡婦”﹐巨毒﹐輕則半身不遂數(shù)日﹐重則置人死地。
二
冬去春來﹐我們后院來了對燕子做窩﹐這還是我女兒發(fā)現(xiàn)的。隔著玻璃拉門﹐只見房檐下大興土木。兩只燕子加班加點﹐銜來泥土草根﹐用唾液黏合在一起。這和我們吃的燕窩類似﹐不同的是﹐正宗的燕窩是在海邊絕壁上﹐建筑材料都是小魚。
忙乎了一個星期﹐窩落成了。我是建筑工人出身。出于同行間微妙的競爭心理﹐我圍著它轉悠﹐不得不肅然起敬—這純粹是嘴上的功夫。雖說從建筑學的角度來看﹕一個陽臺而已﹐還得靠人類的屋檐遮風擋雨。
孵化過程是靜悄悄的﹐就像寫詩﹐得克服不良的急躁情緒。和那燕窩只一窗之隔﹐我伏在計算機前﹐卡在破碎的詩句中。突然我女兒叫我下樓—兩只小燕子孵出來了。父母又忙乎起來﹐銜食物飛上飛下。小燕子閉眼張著大嘴﹐凄聲尖叫。
真正威脅它們存在的是我們家兩只貓哈庫和瑪塔。算起來﹐這兩只貓折合成人的壽命—正好“三十而立”。胸無大志﹐再說也無鼠可抓。這個沒有老鼠的世界是多么無聊啊﹗美國貓聚到一起﹐準是一邊打哈欠一邊感嘆。幾代下來﹐大概遺傳基因早就蛻變了﹐見老鼠不但沒反應﹐說不定還會逃竄呢。哈庫和瑪塔整天呼呼大睡﹐有時也出門遛達遛達。它們有自己的小門﹐嵌在人的大門上。當人被防范之心阻隔時﹐它們則出入自由。
要說它們才是后院真正的主人。在草坪如廁﹐在泥土里打滾﹐到游泳池邊喝水照鏡子﹐上板墻眺望日落。這兩年哈庫發(fā)福了﹐不再靈活。而瑪塔身手不凡﹐只輕輕一躍﹐就上了一人高的板墻﹐再一躍就上了房。頭兩年﹐他們經常叼回小鳥﹑蜻蝏﹑螞蚱之類的活物邀功請賞﹐但迎頭就是一頓臭罵﹐甚至飽以老拳。大概在貓的眼里﹐人類是毫無理性的。此后省了這道手續(xù)﹐自個兒在外邊吃點兒喝點兒算了。后院常發(fā)現(xiàn)麻雀羽毛﹐即證明。美國麻雀傻﹐一點兒也不像它們的中國同胞。記得當年在北京西郊﹐百步開外﹐我一舉氣槍﹐麻雀從電線上呼啦啦全都飛走了。
而美國燕子不同﹐畢竟走南撞北﹐見多識廣。它們先勘測地形﹐把窩建在貓爪根本夠不著的地方。夏天來了﹐小燕子長大了﹐跟父母出門學飛。眼見著這“陽臺”對四口之家過于擁擠。一天早上它們全家出門﹐再也沒回來﹐大概去尋找更暖和的地方。我回到書桌前﹐心空空如也。
女主人出門了﹐由她照看的二十來棵玫瑰緊跟著枯萎了。我本以為玫瑰是生命力極強的植物﹐開起來沒完沒了。突然間﹐她們像燈一樣全都熄滅了﹐整個后院暗下來。我每隔一天拉著水管子澆水。除了澆水﹐還要剪枝施肥噴灑殺蟲劑﹐總之得關懷倍至才成。我本來就不喜歡玫瑰—刺多﹐開起花來像謊言般可信﹐一不留神劃你道口子﹐疼得鉆心。我常遭此暗算﹐盡量躲遠點兒。
玫瑰熄滅了﹐后院又被四棵桔子樹照亮—滿樹桔子黃燦燦的。不知是品種不好﹐還是照顧不周﹐太酸﹐酸得倒牙。只好讓它們留在樹上﹐隨風吹落﹐那些頑強的一直能熬到第二年夏天﹐和下一代桔子會面。其實四棵樹中有棵是柚子樹﹐一點兒也不張揚﹐每年只結兩個大柚子﹐像母牛碩大的乳房。剝開﹐里面干巴巴的﹐舊棉絮一般。
后院西南角種了棵葡萄樹﹐眼看快把支架壓跨了。葡萄秧是朋友給的﹐隨手插在角落﹐沒當回事。誰想到悄沒悄的﹐兩年的工夫竟如此這般。我擔心有一天它順著支架上房﹐鋪天蓋地﹐把我們家房子壓垮。再細看那些葡萄須子﹐如官僚的小手﹐為攀升而死死抓住任何可能。生長的欲望和權力相似﹐區(qū)別是權力不結果子。葡萄熟了﹐一串串垂下來﹐沉甸甸的﹐根本沒人吃﹐讓它們在樹上爛掉。我想起三十年前背頌過的食指的詩“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淚水……”
天色陰下來。隔著窗戶﹐我看見哈庫正在后院轉悠。他太胖﹐腹部垂下來﹐但走起路有老虎般的威嚴﹐昂首闊步﹐微微抖動皮毛。一陣狂風﹐七棵樹前仰后合﹐樹葉和桔子紛紛落進游泳池﹐嚇得哈庫一哆嗦﹐轉身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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