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祥龍:全球倫理如何體現(xiàn)“家庭”與“孝道”的根本地位?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全球倫理學說中似乎有一種“后現(xiàn)代”的沖動,即要超出使倫理在人類的主流活動,比如科技、經(jīng)濟、政治等活動,中虛無化的現(xiàn)代性形態(tài),從而達到一種處于現(xiàn)實主義和理想主義之間的“有責任的倫理學”。[1] 但這個學說中表現(xiàn)出來的基本思想方式是相當“現(xiàn)代性”的,與西方的傳統(tǒng)理性觀一脈相承。它漠視廣義的后現(xiàn)代思潮所提供的哲理教訓,堅持一種普遍主義的倫理觀,相信“真理已被知曉”,也就是“一種不可動搖的、無條件的準則”已被知曉,它們“適用于一切生活領域、一切家庭和團體,一切種族、國家和宗教”。[2]
所以,毫不奇怪,盡管全球倫理的持有者有要拯救人類于水火之中的善良動機和要讓自己的學說普適天下的意向,但《世界倫理宣言》表達出的倫理內(nèi)容基本上是西方中心論的,比如對于一切人的“平等”身份的抽象強調(diào),就可以看作是自巴門尼德以來的西方形而上學的抽象理性觀和基督教(特別是新教)的“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教義的表現(xiàn)。這些文件對于造成當代各種危機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即現(xiàn)代技術體制對人的生存豐富性和自然豐富性的剝奪和摧殘,毫無知覺;
而且,對于作為人類倫理的真實源頭的家庭或親子之間的原本關系缺乏任何有分量的關注。這樣的全球倫理,恐怕更多的是技術體制全球化造成的倫理,或為這種全球化所需要的倫理,[3] 而不是非西方民族的現(xiàn)實生活和文化上的危難狀況所亟須的倫理。今天的非西方民族除了要在一定程度上順應全球化的大趨勢,更有如何改造它,甚至抵制它,以保持自己的民族文化于不墜的任務。以下,我只以“家庭”或“孝道”為例來說明全球倫理學說中至今還存在著的盲點。[4]
《世界倫理宣言》以兩種方式直接或間接地談到家庭:第一,“人類是我們的家庭”;
第二,“男人和女人應該是權(quán)力平等的伙伴”,體現(xiàn)為:“社會的婚姻制度……的目標在于為丈夫、妻子和兒女提供安全并保證其相互的支持。它應當保證家庭所有成員的權(quán)利。”這兩種說法都忽視了家庭的特殊的原本地位,將其普遍化和一般化,好像家庭只是一個普通的社會組織,應該遵守“權(quán)力(利)平等”的契約原則。這是古希臘、中世紀和近代西方哲學的普遍主義傳統(tǒng)在倫理問題上的表現(xiàn),似乎家庭本身不具有實在性,不是“實體”,而可以被還原為其中的個人的權(quán)利和這種實體化的個人之間的平等關系。但是,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的主流儒家看來,家庭才是第一性的,是來自天(自然)道的人倫之本,家庭中的親子關系(愛慈、孝悌)才是一切倫理關系的源頭。
首先,家庭和由家庭孳乳出的家族、宗族、部落是最原本的和最真實的人類存在形態(tài)。個人在家中才成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而不是相反。這里歷史的、生活的和“邏輯的”是一致的。從方法上講就是,“家族類似”(維特根斯坦)而不是“普遍化”乃是人類理性話語的起源。哲學家們和倫理學家們沒有“權(quán)利”在這里拆分和重組。家庭是人的唯一健全的基本生存形態(tài),它既不能被劈分為個人,也不能完全被法制社會統(tǒng)轄或融解。
所以,作為一個最天然的人類生存的單位,家庭有自己的獨特生命。換言之,它是個活體,它的成員在其中扮演各自的活生生的角色,以維持這個活體在變化環(huán)境中的生存,同時成就了自身。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原本的、為生存而努力的家庭里不存在法律上的平等權(quán)利的問題。每個人都為了家庭的生存而生活,并同時構(gòu)成自身,在這一點上大家平等;
但祖輩、父母、子女、孫輩各自在家庭和生活中扮演不同的角色,發(fā)揮不同的功能,就此而言又不可能平等,不然就無活生生的家庭生存可言。所以,在這種家庭中講“平等伙伴關系”和“平等權(quán)利”是不相干的(irrelavant)。
再者,子女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在現(xiàn)代技術盛行之前父母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子女),他們天然地就需要父母多少年的關愛、照顧和教育。這種不對稱、不平等是無法改變的,而且是最原本的生存時間現(xiàn)象。在這樣一條亙古長流的世代生命之河面前,一切平等權(quán)利說、契約說、國家至上說和集權(quán)理論都是蒼白無力的。而且,問題恰恰在于,人的最原發(fā)的倫理感受和倫理關系就出自這樣一種[起碼就子輩而言是]在反思意識之前的親子關系。父(母)慈子(女)孝的人生體驗是人倫道德的源頭。[5] 西方的倫理學基本上不考慮這個前反思的源頭,它們是“成人和男性的倫理學”。
當今許多倫理問題就起于這個人倫源頭所受的摧殘,F(xiàn)代技術和組織體制(比如大公司、大城市和人口的非家庭式的大量流動)不僅沖散了原來的村鎮(zhèn)社團,更重要的是越來越甚地削弱以家庭為主的人類生存方式,使人在幾百年,甚至是幾十年內(nèi)就逐漸脫離開千萬年來養(yǎng)育他們的家庭母胎,或者被拉散為個人,或被整合為社會團體和機構(gòu)。人的倫理上的困惑、病態(tài)和墮落,人生中的“總是借位”的“找不到真正幸!钡母惺,就出自這樣一個“無家”的根本狀況。從根子上講,近現(xiàn)代西方精神中的最大變化既不是“上帝死了”,也不只是“社團死了”,更不只是“個人(主體)死了”,而是“家庭死了”或“家庭要死了”。中國人認為人生的凄慘莫過于無家可歸、鰥寡孤獨、斷子絕孫,而正在走向全球化的現(xiàn)代人則在得意時渾不將這種中國人心目中的悲慘當回事兒,而在其失意或年老時無可奈何地接受之,視之為合理的人生形態(tài)。已有報道說美國的白人將在幾十年內(nèi)變?yōu)樯贁?shù)民族,這里邊所蘊含者和所預示者都與“家”的地位有關。
失去了廣義的和深意上的家庭的人或意識形態(tài)就失去了倫理的自然生態(tài),就如同失去了森林、草原、沼澤等能不斷地自身維持的健全清新的生態(tài)群落保護的城市和村莊,精神與生存境界的貧乏化、惡化就無法避免,實際上也就是失去了抵御“克隆人”、“技術信仰”這類現(xiàn)代技術體制帶來的倫理上的洪水與沙暴的能力。
所以,當代與未來的最要緊的倫理問題并不是權(quán)利平等的問題,而是生建人生的有機結(jié)構(gòu),也就是家庭的原生結(jié)構(gòu),讓天然合理、和諧的關系重現(xiàn),讓人成為真實健全的人的問題。
注釋:
[1] 漢·斯昆:《世界倫理新探》,張慶熊等譯,12-13頁。
[2]“世界倫理宣言·導言”。
[3] 參見《世界倫理新探》,4、5章。
[4] 本文關于家庭的觀點受到楊效思博士的《家哲學》(手稿)一書的部分章節(jié)的啟發(fā)。
[5] 這里講的“人生體驗”四字意味著這種父母與子女的關系不限于狹義的或現(xiàn)成意義上的血緣聯(lián)系。實際的家庭生存方式和經(jīng)驗是最關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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