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義和團拳民不是秘密的秘密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拳民就是義和團的成員,這種稱謂是義和團發(fā)生那個年月的,沒有褒也沒有貶,他們的對手,被稱為教民。在那個農(nóng)民起義比較被看重的年月,中學生都知道,義和團跟太平軍不一樣,沒有統(tǒng)一的領導、統(tǒng)一的組織。但是沒有統(tǒng)一組織的拳民,卻穿著差不多的服裝,黃布包頭,紅肚兜,行為方式也高度一致,都是集中在一處(拳壇)“亮拳”,表演神靈附體(上法),然后舞刀弄槍,用大刀片往袒露的肚皮上砍,扎槍頂著咽喉,展示“刀槍不入”的本領。從山東到直隸,從河南到山西,北方偌大面積的土地上成千累萬的義和團,都差不多,好像背后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操控一樣。
拳民的“組織”:師傅、師兄、恩主……
很長時間以來,義和團研究是個顯學,但是學者都忙著給義和團找根正苗紅的“爹”(組織源流),只是這個出身好的爹,總也找不準,大家吵成一鍋粥,有的說義和團源于魯南半土匪性質(zhì)的大刀會,有的說源于譜系上曾經(jīng)有過造反歷史的民間教門八卦教,有的則說是源于跟教會有沖突的民間拳會梅花拳。除了這幾樣之外,學者們找到的其他的組織源流,這個教,哪個門,總括起來,能有幾十種之多。
“爹”找不明白,兒子的秘密自然也沒人理會,一本又一本的著述問世,但拳民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了之后,依舊不明白(因為沒有人屑于說)。其實,當年的史料文獻和后來的口述材料說得很清楚,義和團大體上由這樣幾部分人組成,一是老師,或者叫師傅,屬于傳道授業(yè)的。義和團的行為方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老師,老師都有“法術(shù)”,說起來都是從峨眉山、昆侖山什么地方下來的,有異人相授,比金庸先生還要早些,給這些山抹上了帶有氣功和武功的神秘色彩。當然,實際上這些老師,也都是鄉(xiāng)下人,本沒有什么特殊的本事,不過見過點世面,膽子大,敢說,也敢做,就成了老師。
好在要教的東西也不難,無非是點半像氣功、半似技巧的玩意。這種玩意現(xiàn)在依然有人玩,比如用刀往運好了氣的肚皮上砍(注意事項:不能用刀劃,一劃肯定出事),扎槍頂著咽喉(注意事項:找好角度,否則穿幫)等等。還有的有點類似于前不久曾經(jīng)很是流行的氣功,老師裝神弄鬼弄幾下,接了功的弟子們馬上像神鬼附體一樣,亂蹦亂跳,一跳老高。不同的是拳民們荷槍帶棒,手里有家伙,而且上法(接功)之后,往往宣稱自己是什么什么神仙附體,跟鄉(xiāng)間跳大神的巫婆神漢差不多,跳夠了,馬上精神萎靡,回復常態(tài),回家照吃煎餅。當然,老師傳功,也像后來的氣功大師,總是要弟子孝敬銀錢。
不是一個拳壇一個老師,老師要到處走,義和團就是在老師的走村串街中流行開來的。老師雖然號稱傳的功法各有玄奧,但就跟前些年氣功熱的時候的氣功一樣,雖然大師們的門派不同,據(jù)說奧秘也各異,但基本的招式卻大致差不多,所以天南地北的拳民,比劃起來,外人看上去,就都一樣了。應該指出的是,義和團運動過后許多年,華北鄉(xiāng)村興起紅槍會的時候,類似的老師,類似的功法傳播,又出現(xiàn)了。新面孔,老招術(shù)。
義和團拳壇的真正骨干人物,被稱為大師兄二師兄的人,這些人或者是對氣功感悟性好,或者有點武功底子,或者脾氣比較暴,拳民行動的時候,一般都是這些人領頭,燒教堂,殺教民,動真格的,需要這些人帶頭下手。當然,下手的時候,原本在拳壇練的本事,大多用不上。對方要是弱,比如婦孺什么的,就剁成肉醬,對方如果強,堅持抵抗,多半也就算了。
拳壇的多數(shù),是一般的拳民,老少都有,小的十歲上下,屬于義和團的兒童團,老的七八十的都有。這些人平時的時候,在老師的指導下,在大師兄二師兄的帶領下,在拳壇上演練,個別有條件的地方,還有民間鼓樂伴奏。這種演練,在美國學者周錫瑞看來,很有表演性和儀式性。的確,看當時人的記載,拳壇經(jīng)常有很多人圍觀,跟看戲似的。后來氣功熱的時候,每逢大師出場、聚眾練功的時候,好像看的人也很多,可見古今一個道理。當然,拳民不可能只在家門口表演,還要出去干事(其實真有不少拳民本不打算出遠門的,只在家鄉(xiāng)玩玩算了,但袁世凱做山東巡撫,非逼著拳民北上京津,說是那邊有鬼子打,實際上是以鄰為壑),出去干事的時候,殺殺燒燒,吆喝吶喊,全指著這些普通拳民。
除此而外,一個拳壇,還有若干不經(jīng)常出現(xiàn)卻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們算是拳壇的后臺或者叫恩主。這些人是半是鄉(xiāng)紳或者富戶,以武舉居多,武舉人和武秀才。明清兩代,雖然文、武都有科舉,但軍隊的軍官,卻基本上不由武舉來充任,大多行伍出身,武舉基本上成了人們求個功名,改變身份,取得紳士資格的一種方便門路(比起文舉,考試也相對容易通過),因此,武舉,成了鄉(xiāng)村社會低級紳士的代名詞。這些人比較閑,好生事兒,所以,官府鼓勵拳民起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樂于摻和其間,為拳壇張羅個吃喝什么的。
來自文化的隔膜,被惡意地放大了
說起來,拳民起來,跟自打基督教開禁以來,尤其是太平天國失敗之后,綿延幾十年的民教沖突有關(guān)!懊瘛敝敢话惴墙掏降睦习傩,“教”指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新教和東正教)教會和信教的教民。兩者的沖突,有些屬于利益方面的,比如說,一個地方只要出現(xiàn)了教民群體,一個社區(qū)就出現(xiàn)了另一個中心,新的權(quán)威,這種權(quán)威對世界有一種新的解釋,這樣或多或少會令原來的權(quán)威感到一點不舒服。更多的是屬于文化方面的,屬于基督教自身的行為和中國傳統(tǒng)習俗的沖突。
最早的文化沖突跟民間的戲樂活動有關(guān)。唱戲以及相關(guān)的社火秧歌活動,是中國農(nóng)民的娛樂,但這種娛樂卻往往以酬神演戲的方式展開,于是被教會理解為“偶像崇拜”。因此,教會特意給教民從總理衙門討來一項“特權(quán)”,既不許教民參加活動,也不要教民分攤戲份。但是,當酬神演戲是為了求雨的時候,多少會有點麻煩,如果沒求來還好,求來了,雨又不可能只下在求雨人的地上,也沾了雨露的教民,就會被人視為占了大便宜,糾紛自所難免。
比較常見的文化沖突,跟教會的日常儀式有關(guān),從出生、入教時的洗禮,到死前的終傅禮,平日做彌撒,以及密室懺悔,都令中國的老百姓既感到神秘,也感到不解。容易往邪了想,雙方有點摩擦的時候,就更易于流于惡意揣測。一般來講,雖說中國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但鄉(xiāng)村世界,農(nóng)家村姑,沒有條件藏在深閨,所以,男女混雜在所難免,但是這種混雜,一般只限在野外、集市等空曠地方,一旦男女混雜在一個房間里(比如教會做彌撒),就難免引起人們有關(guān)臍下三寸的聯(lián)想,從通奸到亂交、群交。至于密室懺悔,隔膜更甚,不可解釋,則聯(lián)想也就更加活躍,簡直就板上釘釘認定就是密室行淫。應該說,自從1844年中法《黃埔條約》,基督教開禁以來,中國的城鄉(xiāng)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的關(guān)于基督教、教會、教民的訛言,有無數(shù)份的打教揭帖在流傳,其中最核心的成分,都跟“淫”有關(guān),來自文化的隔膜,被惡意地放大了。顯然,對于打破大門進來的西方人,無論輸入的宗教本身怎樣,中國人的觀感,幾乎從進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先天不良的。
特別被惡意放大的隔膜,還有教會育嬰堂收養(yǎng)棄嬰事件。在過去,中國農(nóng)村比較普遍地存在溺嬰的現(xiàn)象,主要是棄養(yǎng)女嬰。雖然背后有生活的無奈,但不能說不是一個惡習。當然,中國也有人辦育嬰事業(yè),收養(yǎng)棄嬰,但這個事,做得比較大的,還是教會的育嬰堂。育嬰堂收來的棄嬰,很多本身生命條件就不太好(視棄養(yǎng)的時間長短而定),收來之后,嬤嬤們往往把拯救嬰兒靈魂看得比拯救他們的生命更在意,因此,造成了育嬰堂的嬰兒死亡率比較高。當育嬰堂將這些死嬰集中埋葬的時候,麻煩就來了。過去棄嬰東死一個,西丟一個,狼吃狗叼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但一個地點,一個棺材埋很多,就很扎眼。于是傳說這些孩子,都是教會害死的,更進一步傳說教會拐來中國人的小孩,挖心肝做藥,挖眼睛點銀(可以將鉛點化為銀)等等。有的育嬰堂為了鼓勵人們幫助收棄嬰,往往會給那些送來孩子的人一點報酬,但是就是有匪類,為了這點報酬,居然去拐人家孩子,這種匪類一旦暴露,就會把屎盆子扣在育嬰堂頭上,“坐實”了有關(guān)的訛言。轟動全國的1870年天津教案,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鬧起來的。
清政府的作為,使和解的可能化為烏有
當然,由文化隔膜導致的沖突,在基督教的傳播歷史上,并不稀罕。從理論上講,隔膜是會隨著交流的增加而消除的,基督教的某些風習固然怪異,中國人見得多了,自會見怪不怪,隨之而來的會是理解,甚至和解。只要彼此沒有因誤會形成對抗,只要彼此的敵意沒有形成刻板印象,沖突就會消散。但是,當時清政府的作為,卻使這種和解的可能化為烏有。
基督教雖然開禁,被允許放了進來,但對于清政府來說,這只是高壓之下的權(quán)宜之計。清廷大員們的如意算盤是明開暗禁,用奕盉的話來說,就是天主教系屬異端,“雖已開禁,仍當暗為防范!保ā痘I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五)因此,不僅某些官員出頭限制甚至撲殺教會人士,而且一些鄉(xiāng)紳有組織的對基督教的抵制活動,背后也有官府的背景。更重要的是,凡是涉及民教沖突的教案,只要官府參與調(diào)停審理,多半是在兩下“拱火”,刻意把雙方的敵意人為地加以擴大。后來談到教案,有一個流行的說法,說是官府一般都屈從于西方的壓力,偏向教會一方。這個說法其實只說對了一半。事實的后一半,據(jù)我查閱教務教案檔的所見,是這樣的:每當發(fā)生教案的時候,只要打上衙門,負責審理的官員,開始都向著民方,有時候甚至是毫無道理地偏袒,整個審理呈現(xiàn)一邊倒的面目。但是,在這種時刻,西方國家的公使和領事往往會出面干預,這種干預,有時甚至帶著炮艦。在根本不對等的外交壓力下,由于總理衙門的參與,案件又開始翻過來,到了這個時候,官府又開始向著教會和教民了!敖谭胶銊伲穹胶闱,僅僅是一個統(tǒng)計不完全的結(jié)果,產(chǎn)生這個結(jié)果的過程,往往被人們忽略了。
最為奇特的是,無論怎樣審理,官府是絕不會讓老百姓知道真相的。許許多多諸如教會淫亂、挖心、采生折割之類的指控,在官司打完,指控者失敗的情況下,并沒有人來澄清,給人感覺是官府屈從于洋人的壓力,胡亂斷案,每每令那些原本理直氣壯的民方感到含冤負屈,誤會不但沒有化解,反而激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有的教案,當在審理過程中,發(fā)現(xiàn)沖突的民方原來對教會和教民心存善意的時候,官府反而故意小題大做,過分懲罰“肇事”的民方,同樣激化了矛盾(參見張鳴《被燎掉的大胡子》,《讀書》1999年6月)。官府利用信息的控制,權(quán)術(shù)的運作,基本做到了即使對西方讓步,也點燃了民眾對西方的怒火的目的,為官府日后在和西方爭斗中,利用“民氣”,埋下了伏筆。
拳民所謂的神靈,無非是些農(nóng)民熟知的戲曲人物
拳民,就其大多數(shù)而言,實際上就是在戊戌變法失敗后,在頑固派官員“民氣可用”的判斷下,被利用形成的武裝群體。不過,拳民最厲害的武器,是他們宣稱“刀槍不入”的法術(shù),和法術(shù)背后的神靈。也可以說,拳民的“刀槍不入”,是他們上法時附體的神仙們賦予他們的。
當然,沒有誰可以真的刀槍不入,法術(shù),都是既騙自己人,也騙觀眾的玩意(只是騙不了洋人)。不過,從拳民上法(附體)概率比較高的一些神靈人物上面,倒是可以透出他們的另一些秘密。
當然,所謂的神靈,無非是些農(nóng)民熟知的戲曲人物,比如三國的關(guān)、張、趙、馬,《西游記》里的豬八戒、孫悟空、沙和尚,還有公案戲里的黃天霸等等。我統(tǒng)計過,這三類人,是拳民上法的時候,出現(xiàn)概率最高的,也就是說,當他們宣稱自己被神靈附體的時候,都喜歡說自己是這三類神靈。三國英雄豪杰多了,但是,拳民卻根本不選曹魏和孫吳陣營里的人物,無論典韋、許褚、張遼、徐晃,以及周瑜、黃蓋、太史慈有多么了得,但他們的眼里卻只有關(guān)羽、張飛、趙云、馬超和黃忠?磥,受到西太后眷顧的拳民,既在乎自己的“忠義”,也在乎自己的“正統(tǒng)”。唐僧三徒屬于那種原先在野,后來被官府招安,終成正果的神(佛),特別是孫悟空,金剛不壞之身,惹多大的禍都死不了,很難不讓拳民們喜愛。至于黃天霸,那是朝廷命官的鷹犬,專門為清官效命,剿滅那些采花大盜(有暗指那些淫亂的洋人洋教的可能)的。而且朝廷里特別贊賞拳民的大臣中,號稱清官的剛毅,認為某些義和團的大師兄,就是他的黃天霸。
在拳民大面積興起前夕,不管出于什么動機,西太后戊戌政變,粉碎了清廷向西方學習的變革前程。但是,當初之所以發(fā)動這場變革的外部壓力,一點也沒有因六君子的人頭落地而減少,反而使清朝政府更讓西方包括日本看不上眼,壓力反而更大。為了應付壓力,向前既然不肯,就只有向后看。從“民氣可用”到“刀槍不入”,拳民,只是頑固派官員給西太后找來的抵抗工具。甘當工具的拳民們,雖然做事的時候有點荒唐,亂殺亂燒(北京前門大柵欄商業(yè)區(qū),就毀于他們的一把火,幾萬無辜的教民和用了洋貨的人被殺),在八國聯(lián)軍還沒有啟動的時候,就非要從大毛子殺到十毛子,把一切西方的東西,掃蕩干凈,其實思想意識卻和中央保持一致(缺乏教育,沒有灌輸,能做到如此,真是難得)。只是他們借以做工具的資本實在是太可憐,法術(shù)不過來源于鄉(xiāng)間的巫術(shù)和氣功,而且還是不太像樣的巫術(shù)和氣功,附體的神靈,不過是他們在戲曲里熟悉的人物,想借點宗教的力,卻又不大明白,服裝雖然統(tǒng)一,不過是圖個吉利(黃、紅吉色),說是八卦分團,但大家都稱自己是乾字團,爭當老大,其他的七卦,幾乎沒人用。連喝的符,念的咒,都跟道教沒多少關(guān)系,全靠自家糊弄。
這些拳民秘密,在當時和過后的一段時間里,其實不是秘密,只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有意要把事情弄糊涂,才成了秘密。這些秘密不弄清楚,拳民,也許還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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