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寧:理想的政府應當?shù)春喺?/h1>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老子:(約公元前570年左右~前470年左右),姓李名耳,字伯陽。公認的中國第一思想家,故有“老子天下第一”之說。
孔子:(公元前551年~前479年),姓孔名丘,字仲尼。公認的中國第二思想家,故其雅號為“孔老二”。
天道章句之六十三: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
天下難事,必作于易;
天下大事,必作于細。是以圣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
孔子:雖然多次聽您細說無為而治的好處,但是我總覺得這樣的政治哲學過于消極。您的道理都對,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
老子:是否采納一種政治哲學,最終不是道理問題,而是信與不信的問題。抽煙的害處,大家都知道,可還是有那么多人抽。最堅定的抽煙者也許最知道抽煙的危害,可見,道理的力量是多么弱小。是否明白道理不是接納的關鍵,是否信奉才是關鍵。你信奉的是一種國家政府應該積極有為的積極政治觀,我信奉的是國家與政府應該消極無為的消極政治觀。你說的道理我明白,我說的道理你也明白。但是最終還是你信你的,我信我的。你覺得積極的政治觀好,我覺得消極的政治觀好。信仰來自道理,卻不依賴道理。當?shù)览碜兂尚叛鲋,反對性的道理就不起什么作用了。信仰馬列的人,是聽不進自由主義者講的道理的。反之亦然。
孔子:照您這么說,我們倆的分歧是信仰層面的,不是道理層面的。但是,我還是很想聽您講道理。您講的道理總是那么簡單而玄奧,總是有我們常人未曾看到的東西。
老子:關于道理和信仰的鮮明分殊,我的話雖是那么說,實際的情形又要復雜一些。有一種人,他有堅定的信仰,聽不進別人說的任何質(zhì)疑他信仰的道理。這種人的心靈是封閉的,不能與人對話,只能自說自話。還有一種人,他在有堅定信仰的同時,也愿意聽聽別人說的不同道理。這種的心靈是開放的,是能夠?qū)υ挼摹?/p>
孔子:我看,我們倆就是這樣的人。我們的信仰不同,但是彼此能夠?qū)υ。您知道我的“三人行”理論?/p>
老子:是的,不論我們倆政治哲學的分野有多大,我們都是求道者。求道者之間當然要多多對話,這樣才能加深對天道的體認。
孔子:我們進入正題。您的許多話,乍聽起來似乎總是自相矛盾。不過,我想您一定自有“道理”。比如,您說的“為無為,事無事”。
老子:如果當時就有白話寫作,就不那么費解了。我會這樣寫:要作為就做不違背天道的作為,要做事就做不違背天道的事。無為,無事,不是說任何事情都不做,而是不做違反天道的事情。
孔子:這個原則是沒錯,可是行起來還是難以把握,需要有實踐智慧。
老子:認識、踐行天道總有一個過程。人類一旦認準了吃夠苦頭之后才悟到的天道,就應該抓住不放。戰(zhàn)后德國憲法也規(guī)定一系列根本原則(如公民最基本權利、分權原則、聯(lián)邦主義原則),憑借任何權力都不能改動。剝奪公民的自由與權利,搞中央集權專制大一統(tǒng)就是違背天道,民眾就要受苦遭殃。背離法治、侵犯人權就是違反天道。政府要絕對避免在這樣的事上有作為。
孔子:確實如此。請允許我一轉(zhuǎn)話鋒,您主張以德報怨。我有個學生曾拿這個問題問過我。(見《論語·憲問》)我認為不妥,我主張以直報怨。我的看法,如果以德報怨,那么以什么報德呢?我主張直面抱怨,用公正、直率、磊落的態(tài)度去對待。
老子:你的看法有道理,但是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你說的是私人與私人之間的事情。在私人事務中,以直報怨也罷,以德報怨也罷,以德報德也罷,那都是個人自主選擇決定的事情,沒有絕對的對錯。可是,我說的不是私人關系,而是公共事務中政府與民眾的關系。國家與政府以及那些掌權的人,對待民眾的抱怨,不論大與小、多與少,不論有理沒理,都應以體諒寬容的態(tài)度去對待。這樣有了怨恨就會化解,而不會積累到一定程度突然爆發(fā)。況且,老百姓的抱怨常常是有道理的。再說,民眾在上,政府在下,政府的職責就是去用理解的心情傾聽民眾的抱怨。政府既然是為民眾辦事的,民眾有怨當然要向政府訴說。
孔子:您的這個提醒很及時。我常常忽略了私人哲學與公共哲學之間的界限。這似乎是儒家的通病。但是我們倆都不主張以怨報怨。
老子:你能意識到儒家的這個問題很好。修齊治平、家國一體、公私不分的觀念太深入人心了。以怨報怨的確不應該。不僅如此,我還認為,政府不應該那么愛憎分明。如果民眾對政府或個別掌權者有怨心怨言,后者起報復之心,以怨報怨,以牙還牙,一來一往,無有窮期。
孔子:難道真有統(tǒng)治者與民眾“怨怨相報”這樣的事?
老子:這樣的事歷史上太多了。老百姓對政府有怨言怨行,政府一時奈何不得,等有了機會一起秋后算賬。老百姓有怨要報,又怕被秋后算賬。長此以往,統(tǒng)治者與老百姓必然彼此不容。只有政府以德報之,怨氣方銷。所以,必須對政府和領導人的任期進行限制,廢除終身制,以防積怨太深,乃至“怨怨相報”。
孔子:難道政府應該像基督那樣,有人打你的左臉,你還要遞上你的右臉?這樣政府也太沒面子了吧?
老子:對,就應該這樣。政府要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許多文明國家對公務人員都是這么要求的。天道是包容的,政府當然也應該是包容的。政府應該像天道那樣包容異見、化解恩怨,消弭紛爭。
孔子:可是,若政府不能愛憎分明,會不會導致政府是非不分,不講原則。
老子:這個擔心只是聽起來有道理。私人可以愛憎分明。你不喜歡的人,你可以不與他往來,拒絕給他幫忙。但是,政府不能愛憎分明。所有的國人都是公民,不論政府或掌權者喜歡這些人與否,都必須承認他們是公民,都必須為他們服務。如果政府在為民眾辦事時,抱著愛憎分明的態(tài)度,那就糟透了。官員喜歡的人就得到服務,不喜歡的人就得不到服務,這樣的政府便是少數(shù)人的政府,而不是所有人的政府。如此親疏有別,天道的公平怎么體現(xiàn)?
孔子:嗯。有道理!容我回去再想想。我們雖然都是求道者,可是在很多方面是針鋒相對的。您喜歡水,我喜歡山;
您喜歡小事,我喜歡大事業(yè)。如果我們倆有什么相通的地方,也許就是您主張大事化小。如能化小當然很好,可是我擔心,大事被化小之后還是不是大事。請您指教。
老子:你的確有大事業(yè)情結!“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那是多大多難的事業(yè)!誰不希望干成大事?我做夢都想。我倆的區(qū)別還不在是否要干大事上,而在怎樣才能干大事上。你們?nèi)寮抑鲝垼纱笫戮鸵勺畲笞铍y的事,用當下流行的話說,就是抓住主要矛盾,以及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我的看法相反,要完成大業(yè),必須從小事做起,要化大為小,把高難度的大事切割成低難度的小事,等每一件小事都完成了,大事也就完成了。你們?nèi)寮抑鲝堊ゴ蠓判,我主張抓小放大?/p>
孔子:這個聽起來太玄奧了。
老子:玄奧嗎?我喜小厭大有兩個實實在在的原因:一是人的認識有偏差,并不是浮在上面的、顯而易見的、分量大的都是重要的。最大的冰山往往在水下面。體積大的因素不容易被忽略,體積小的更重要的因素卻容易被忽略,就像那宇宙中的黑洞、白矮星,與太陽相比太其貌不揚了。二是分散決策風險。開車的人都有經(jīng)驗:一旦碰到多種危急的情形,司機把各個險情單一化逐個處理,就沒有風險了。越大的風險越是要化成一個個小風險,不信你去問問那些做投資的人?墒牵渭乙坏┯写笫聵I(yè)情結難免自以為是,越發(fā)狂妄,最后走向天道的反面。
孔子:可是,這大事就是大事,怎能化。
老子:不難。給你舉個例子。國人治理刑事犯罪的思路,曾經(jīng)是嚴打,重點打擊惡性刑事犯罪,抓大放小。結果隔一段時間就要嚴打一次,越嚴打越多。美國紐約市曾以“犯罪之都”著稱于世,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紐約的治安不是從打擊惡性刑事犯罪入手,而是從清除地鐵涂鴉入手,抓小放大。溫床沒有了,惡性犯罪就少多了,治安也就好轉(zhuǎn)了。如果把小事都忽略了,只追求大事,結果適得其反。政府決不應該有干大事情結。關鍵是要把大事轉(zhuǎn)化成易于操作的小事,從大事中發(fā)現(xiàn)小事。我說大事在小事之中,西方人說魔鬼在細節(jié)之中,異曲而同工。
理想的政府應該放棄違背天道的企圖,以淡泊簡政作為施政的作風。以大事的態(tài)度來對待小事,以對待多數(shù)人的態(tài)度來對待少數(shù)。對于一切來自民間的抱怨,不論大小多少,都以寬容的品德去包容、忍讓。
天下的難事,一定要從容易的地方入手。天下的大事,一定要從小的地方開始。理想的政府從不好大喜功。不追求有大的成就,所以才有大的成就。政府若是輕易允諾,必然難以兌現(xiàn)。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則必會遭遇更多的困難。政府總是把事情設想得困難一些,倒反而沒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難了。等到把小事都做好了,大事也就自然成功了。
(作者系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訪問學者)
。ㄔd《同舟共進》2007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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