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老人的一生，不獨熱受祖國，熱愛兒童，熱愛自然；
錦心繡口，寫出人間真、善、美；
道德情操，堪稱一代楷模，而且具有豐富多彩的高雅生活情趣。這里談談我接觸到的一些事例。

　　一、1939年夏、秋間，我因搜集大學畢業(yè)論文資料，住在云南呈貢縣城內(nèi)舊書院中，附近有個名為三臺山的小阜，其上有座冰心先生稱為默廬的別墅，清爽樸素，冰心先生和吳文藻教授夫婦就寓居其中。因為吳先生是我業(yè)師，冰心也就成為我的師母，于是我有幸多次拜訪這座別墅。

　　青少年時代，我就在國文課本上讀過冰心先生的優(yōu)美散文，閱讀過關于她的寫作，聽到過關于她的傳說，對她心儀已久，常想象其為人。大約是第一次到她家，在她書房窗臺上看到一個小花瓶，既不名貴，也不豪華，而是以竹木為原料的手工制品，但小巧玲瓏，十分雅致。瓶之一側(cè)，有一行清秀小字，寫的是易安居士詞句：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冰心先生當時年約三十八九，體態(tài)清癯，淡裝素裹，清標照人，活脫出一幅文學書籍插圖中李清照畫像。面臨這新木煥香別墅、這綺窗、這雅致花瓶、這“西風人瘦”的題詞，聯(lián)想到易安居士詞與文(如“金石錄后序”)中躍動著的高雅生活情趣，使我銘刻在心，至今如在目前。

　　二、呈貢縣城內(nèi)有座文廟，當時清華大學著名社會學家陳達教授主持的國情普查研究所就設在其中。廟既年久失修，抗戰(zhàn)期間研究經(jīng)費又緊張，然而，研究人員工作生活條件雖艱苦，士氣卻很高昂。這里也有冰心先生一份情意。1940年春節(jié)，她給研究所每人送了一副春聯(lián)。有位從美國回來不久的年輕教授尚屬單身，暗地里愛上了南開大學外文系一位姓趙的女同學，礙于師生關系，未敢明言。冰心贈他的春聯(lián)是：一間東倒西歪屋，住個千錘百煉人。橫額是：懷璧居。這里用“懷璧歸趙”的典故是多么貼切、多么自然而又富于情趣！這春聯(lián)又多么豐富了抗戰(zhàn)年代在艱辛環(huán)境中堅持研究工作的一小群知識分子的生活！

　　三、1940年，我清華畢業(yè)后到重慶工作，冰心夫婦是年底也到了重慶。不記得是哪一年，有一次冰心先生被記者問到吳文藻教授在重慶“做官”的問題。先生笑道：“那算什么官呀！”但是，她不說“官不大”，“官很小”，也不重復人們常說的“芝麻官”，卻說那個官只有“豆兒大”。第二天，我就在重慶的報紙上看到一個饒有趣味的標題：“謝冰心夫婿一官如豆”。真有意思！要是說“謝冰心夫婿官不大”、“官很小”或“官如芝麻”，都不會像“一官如豆”那樣新鮮俏皮，逗人玩味。

　　四、冰心先生到重慶后，記不清從何時起，重慶《大公報》上就出現(xiàn)一系列她“關于女人”的含蘊生活哲理的散文。其中有一篇談到婦女對待自己身后丈夫續(xù)娶的問題，我的印象特別深刻。她一反常人之情，認為婦女應該很歡迎自己逝世后丈夫續(xù)娶。因為，婦女如果愛自己丈夫，就應關心自己身后丈夫的幸福。據(jù)說，福建先賢林則徐的女兒英年早逝，曾遺留給丈夫和女兒一聯(lián)：我別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無妻。若他年重結絲羅，莫對新妻談舊婦；
汝從嚴父誡哉！小妮子終當有母。倘異日得蒙撫養(yǎng)，須知繼母即親娘。此聯(lián)是否真實，冰心先生是否知其同鄉(xiāng)有此聯(lián)，我未考�？傊�，這種對生死、婚戀的豁達胸襟，則異曲同工，高人一等。

　　五、近年看到一則冰心先生為友人梁實秋慶壽的祝詞，云：“無論男人女人，一個人應像一朵花；
花宜有色、香、味，人宜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成為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中，男人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座中男客聞之，憤然不平。冰心笑道：“諸君稍安勿噪，我還沒說完哩。實秋雖像一朵花，乃是一朵雞冠花，而且尚未培植成功，實秋仍須努力�！蔽易x這個故事，簡直像讀《世說新語》。

　　我和冰心先生接觸不是很多，所知有限；
有些事記憶模糊，未敢信筆。但想先生博聞強記，文思如潮，格調(diào)高雅，出語不凡，一定還有許多軼事趣聞值得敘述。其生活內(nèi)容之豐富，豈是一些大腕、大款、大亨所能望其項背！

　　1993年7月6日于珞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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