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齊勇:蕭公文選序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業(yè)師蕭公,博學慎思,有為有守,在中國哲學領域辛勤耕耘六十年,其所開創(chuàng)的學風,所拓展的論域,所取得的成就,早為學術界所矚目。今武漢大學出版社輯其論說,去蕪存菁,為《蕭萐父文選》,命齊勇校讀一通而序之。不才涵泳蕭門近三十年,義不容辭,勉力為之。
先生治學,首貴博淹,同時重視獨立思考,獨得之見。先生對中國哲學的學科建設,對從先秦到今世之完整的中國哲學史的重建,作出了可貴的探索與卓越的貢獻。他會通中西印哲學,以批評的精神和創(chuàng)造性智慧,轉(zhuǎn)化、發(fā)展儒釋道思想資源。為總結歷史教訓,他從哲學史方法論的問題意識切入,盡力突破教條主義的束縛,引入螺旋結構代替對子結構,重視邏輯與歷史的一致,強調(diào)普遍、特殊、個別的辯證聯(lián)結,認真探究中國哲學范疇史的邏輯發(fā)展與哲學發(fā)展的歷史圓圈。他與李錦全教授主編的《中國哲學史》一書得到廣泛認同,累計印行了十余萬冊,獲國家教委優(yōu)秀教材一等獎,十多所學校采用,培養(yǎng)了兩代學人。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先生的《中國哲學史方法論問題芻議》一文,在哲學史界有相當大的影響,為當時哲學史界的方法論自覺起了示范的作用。爾后,先生又以不斷更化的精神,由哲學史方法論問題的咀嚼,提出了哲學史的純化與泛化的有張力的統(tǒng)一觀,努力改變五四以降中國哲學依傍、移植、臨摹西方哲學或以西方哲學的某家某派的理論與方法對中國哲學的史料任意地簡單比附、“削足適履”的狀況,逐漸建樹了“中國哲學”學科的自立性或自主性。他是最早具有文化自覺與學科自覺的當代學人之一。
先生治學,宏觀立論與微觀考史相結合,社會史與思想史相結合,通觀全史與個案剖析相結合,提出了兩個之際(周秦之際與明清之際)社會轉(zhuǎn)型與文化轉(zhuǎn)軌的概觀,改進了哲學史的分編與分期(將周秦之際、明清之際單獨成編),提出并論證了“明清早期啟蒙思潮”的系統(tǒng)學說,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體系。先生的原創(chuàng)性智慧表現(xiàn)在其學術專長----明清哲學,特別是王船山哲學方面。他以對世界文明史與中華文明史的多重透視為背景,提出了以明清之際早期啟蒙思潮作為我國現(xiàn)代化的內(nèi)在歷史根芽與源頭活水的觀點,受到海內(nèi)外學術界廣泛的關注,影響甚巨。他由王船山、黃宗羲、傅山等個案入手,探討17世紀晚明清初的哲學形態(tài)與學風的變異,進而剖視18世紀的歷史回流和19世紀的思想悲劇與近代難產(chǎn),引出“歷史接合點”問題的思考(“接合點”就是先生的特別用法),建構起明清啟蒙學術流變的論域。先生以王船山為中心的明清之際哲學思潮的研究成果,自為經(jīng)緯,成一家言,為國際漢學或中國學界專家們所推重。其深意在于清理出中國作為東方大國的現(xiàn)代化的特殊道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的歷史接合點的正確把握。因而,他在這一論域中與杜維明、包遵信二先生的雙向爭論,就有特別的理論的與現(xiàn)實的意義。有關這一方面,本文選中多方涉及,又見于《明清啟蒙學術流變》、《王夫之評傳》、《船山哲學引論》等著作之中。
先生一貫鼓勵學生們對他的思想與學術提出批評,展開討論。在新的時代,以先生的學養(yǎng)與詩人哲學家的氣質(zhì),他的“啟蒙”論說實際上早已超越了歐洲啟蒙時代的學者們的單面性、平面化與歐洲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今天,東西方學者進一步反思啟蒙理性的局限,以更加多維的視域理解人類各民族文化,詮釋現(xiàn)代性的多元及其與傳統(tǒng)的關系,在這一背景下,我們更加珍視先生“啟蒙”論說中開發(fā)出的新的生長點,并努力對他的學說予以深化。
先生以多元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嚴肅認真地實踐“雙百”方針,形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多元產(chǎn)生、多極并立、多維互動的動態(tài)發(fā)展觀。他堅持史論結合和古今貫通的原則,回應來自海內(nèi)外各方面學人的詰難。他以開放的心態(tài),堅持傳統(tǒng)文化多元化的觀點,反省批評“倫理異化”,同情理解“思想異端”,倡導道家風骨,提升人生意境,又重視易學源流問題、西學東漸問題、佛教中國化問題的方法學反思與禪佛教的研討,評判20世紀中國的文化與哲學思潮。他很早就提出并論證了“古史祛疑”的論題,又積極關注考古新發(fā)現(xiàn)與新出簡帛文獻的研究。在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化、經(jīng)濟全球化、“文化中國”與“文明對話”的新形勢與新氛圍中,他文思敏捷,筆力尤健。
蕭先生的慧解,源于他的生命體驗與社會實踐。他以上下求索的精神,申說自己心中的歷史情結,關切國事民瘼,思考世運國脈,與時偕行,推陳出新。他有很強的歷史感、現(xiàn)實感與參與意識,文集的字里行間充滿了經(jīng)世致用的情懷。
對待古今中外的文化傳統(tǒng)與哲學思想資源,蕭先生以寬廣的胸襟,悉心體證,海納百川,兼容并蓄,堅持殊途百慮、并育并行的學術史觀。他重視一偏之見,寬容相反之論,擇善固執(zhí)而尊敬異己。他說:“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者,易于相資;
然對異于己者,則更需要互相尊重與切磋!彼厣挈S宗羲的“圣賢之血路,散殊于百家”;
“學問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為真,凡依門傍戶,依樣葫蘆者,非流俗之士,則經(jīng)生之業(yè)也……學者于其不同處,正宜著眼理會,所謂一本而萬殊也。以水濟水,豈是學問?”
先生曾揮毫題辭:“多維互動,漫汗通觀儒釋道;
積雜成純,從容涵化印中西。”這恰是先生一生學術的“夫子自道”。他肯定人類的、中華的文化與哲學思想之多源發(fā)生,和而不同,并行不悖,多維發(fā)展。他強調(diào)文化是生命,是生生不已的過程。他批評僵化陳腐的道統(tǒng)教條,反對簡單抽象孤立靜態(tài)地評論任何一個文化傳統(tǒng)或思想流派。在新的時代精神的感召下,先生反思“五四”時期至上世紀80年代文化討論中的諸思潮,超越中西對立、體用割裂的思維方式,既反對不加分析地維護傳統(tǒng),又反對盲目幼稚地鼓吹西化,虛懷體認同中之異,異中之同,殊中之共,共中之殊,不能把古、今、中、外、同、異、共、殊的任何一方任意加以忽略或夸大。他肯定歷史、文化的豐富性、復雜性、多樣性、連續(xù)性、偶然性及內(nèi)在的張力,異質(zhì)文化傳統(tǒng)的可通約性,古、今、中、外對立的相對性,跨文化交通與比較的可能性。他反對以化約主義的方式理解文化、歷史、哲學、傳統(tǒng),肯定各民族歷史上的各社群生活的樣態(tài)、成文與不成文的社會制度規(guī)范、宗教、哲學、倫理、政治、宇宙觀念、價值取向、致思方式、審美情趣、終極關切與現(xiàn)實關懷的多元、多層、多面性與相對相關性。他對佛教中國化過程中頗有爭議的《大乘起信論》等的研究,對西方哲學的中國化有著多方面的啟示。
晚年,先生一再談到中國哲學的“詩性特質(zhì)”的問題。他認為,中國哲學“在情與理的沖突中求和諧,在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的互斥中求互補,在詩與哲學的差異中求統(tǒng)一”,從而使得中國的先哲們在“心靈的創(chuàng)造活動中實現(xiàn)著美和真的合一,使中國哲學走上一條獨特的追求最高價值理想的形而上學的思維的道路,既避免把哲學最后引向宗教迷狂,又超越了使哲學最后僅局限于科學實證,而是把哲學所追求的終極目標歸結為一種詩化的人生境界,即審美與契真合而為一的境界。中國哲學的致思取向,從總體上乃是詩化的哲學”,或具有詩性特征的人生哲學!霸娦哉軐W”的提倡是其一端,也是先生人文素養(yǎng)的一個側(cè)面。在先生那里,文史哲不分,詩書畫同氣。
他關于文化與哲學傳統(tǒng)的思考,離不開“人”的問題。什么是人?一定時空條件下的具體的種種色色的人與他所處的生存環(huán)境,人的特質(zhì),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人與天地人物我的種種關系,人的信念信仰,人的安身立命之道,人生智慧,人的知情意,人的抽象的與具體的理性,人物品鑒,做人的尊嚴,人格操守等等,都是哲學與中國哲學的題中應有之義。中國哲學中有人。中國哲學的觀念是從哲學家的人格生命中流淌出來的。文如其人。蕭先生的文是蕭先生的人的縮影。
在我們武漢大學中國哲學學科點的人才培養(yǎng)上,他作為學科帶頭人,明確提出了“德業(yè)雙修、學思并重、史論結合、中西對比、古今貫通”的二十字方針。他強調(diào)恪守學術規(guī)范,又非常重視第一手資料。他的《中國哲學史史料源流舉要》一書,一直是我們的案頭書。先生教書育人,重在身教。吾等初入師門,先生手書周敦頤的《愛蓮說》,并與我們一道誦讀。他一生追求并希望我們這些后學體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意境。先生崇德廣業(yè),雙修無礙。他很重視做事,強調(diào)在成就事業(yè)中做人,把做人與做事結合起來。他最喜歡《易•系辭上傳》的話:“盛德大業(yè)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又常引用《易•彖傳》的話:“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誦業(yè)易成,風骨難得。經(jīng)師易得,人師難覓。先生是人師!吾師的精、氣、神,唯在其人格美與風骨。他把儒的真性、道的飄逸與禪的機趣巧妙地配合了起來。
先生提攜后進,不遺余力。在晚生的成長過程中,處處離不開老師的指點與關愛。近三十年來,直至今天,有時候老師有意無意,看似不經(jīng)意地,其實是有意在啟迪、提撕,讓我在做人、治學和善處各種關系方面更加健康、合宜與完善,甚至發(fā)現(xiàn)我的學生的德業(yè)諸方面的問題,也跟我交換意見,予以點醒。我從內(nèi)心感謝恩師的指點。我現(xiàn)在常對我的學生說,先生對我的有言無言之教,我感受最深的,一是人格的成長,所謂壁立萬仭,風骨嶙峋,“為學不作媚時語,獨取真知啟后人”,與利祿之徒劃清界限;
二是學習的能力,一直到今天,他八十多歲了,心態(tài)比我們還年輕,仍然保持著學術上的朝氣、敏銳與激情。他對學生重在培養(yǎng)、誘導、啟發(fā)、提升其自我學習與繼續(xù)學習的能力。弘大老師開辟的事業(yè),我深深地寄望于來者。
蕭老師還是著名的詩人與書法家,可謂名滿天下。他與師母對祖國、人民,對中國文化,對武漢大學有很深的感情,從《綴玉集》上精美的書畫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他們赤子般的拳拳之心。師母的梅花與老師的題詩渾成一體,相映成趣,堪稱一絕,在學界頗有口碑。為了展示武漢大學的人文底蘊、傳統(tǒng)與風采,讓后輩知道什么是“文人”與“人文”,我們特選編了老師的詩書畫集與文集,承校長劉經(jīng)南院士看重,慨然從校長基金中撥出專款,又承本校出版社的重視,悉心編制,終于有了這一套三種書的出版。相信這一套書一定會博得我國文化界、讀書界的青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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