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安,葉柳:中國事件與世界報道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本文是上海市重點學科國際關系B701和上海外國語大學“211項目”第三期“中國走出去戰(zhàn)略和國家軟實力建設研究”項目的系列成果。
2008年,中國相繼發(fā)生了一連串令全球矚目的大事件,圍繞這些事件外國媒體做了大量報道。一個清晰的變化軌跡是:對3-14拉薩事件的報道,基本以負面為主;
對5-12汶川地震的報道,初期以正面為主,后來逐漸轉向負面;
對8月份北京奧運會的報道,整體上以正面報道為主……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種變化?從事報道的外國記者又是如何看待這種變化的?我們設計了5個問題,請10余位世界著名媒體駐華資深記者進行回答,現(xiàn)將他們的觀點集納于此,供各位讀者參考。
主題1:如何看待西藏事件的外媒報道?
。▎栴}:對西藏“314”打砸搶事件、奧運火炬在世界各地傳遞過程中的“抗議”事件,西方媒體做了大量負面報道,中國政府批評西方媒體不夠客觀。您怎么看?)
【美國公共廣播電臺駐中國記者Anthony Kuhn】就我個人來說,沒有能到拉薩去報道3-14事件是個很苦惱的事。對記者來說,你到不了正在發(fā)生重大新聞的地方,就會有一種失職和無奈的感覺。由于官方不讓去藏區(qū),我只好到四川成都采訪一些從藏區(qū)出來的目擊者。后來,政府組織一些外國媒體到西藏采訪,但是這些記者能跟當?shù)匕傩针S便采訪的機會不多,而且,這些媒體都是一些官方點名的、最有名的媒體,像我們NPR這樣在中國知名度不大的媒體根本沒機會去。
西方媒體當中,真正見證了3-14事件主要的只有《經(jīng)濟學人》雜志的駐京記者麥杰思(James Miles)先生。據(jù)我所知,他的報道普遍被認為是比較客觀公正的。他的報道證實了騷亂的種族性質。別的媒體報道失實的地方在于忽略了這個問題。另外,他的報道證實了在拉薩舊城區(qū),中國軍方在3-14那天沒有用武力來平息暴亂。
【《基督教科學箴言報》駐京記者Peter.Ford】 西方媒體對于3月14號西藏事件不能“客觀”報道,因為西方記者不被允許進入西藏進行采訪。西方媒體對于奧運圣火傳遞的報道主要集中于暴力事件,而不關注和平的一面, 這一點是可以預見的,因為從西方的新聞標準來看,這些事件更有新聞價值。
【半島電視臺北京分社社長伊扎特】 我們注意到很多外國媒體對西藏事件做了一些很不公正、非專業(yè)的報道。但是,這個問題不能“一刀切”。西方媒體,有一些“歪曲事實”,也有一些“公正”媒體。很多時候,媒體不僅是政府的“看門狗”或“傳聲筒”,更是老百姓了解事實真相的工具。我們能做的并不是簡單去評判別人,而且做好自己,以真正的新聞道德來要求自己,以客觀中立的立場去把最真實的東西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
我個人認為,一些外國媒體(西方媒體)和中國人之間存在著歷史的信任問題。雖然現(xiàn)在北京有很多外國記者,但是他們其中有很多人并不十分了解中國的文化,也不會說中文。他們在來中國以前,早已對中國已經(jīng)有了一個定位。而我們半島電視臺與他們不同的是,我們駐京分社有一個原則——記者必須懂中文,可以了解當?shù)氐谝皇值馁Y料,而不是通過翻譯。
【《紐約日報》亞洲部負責人Edward A.Gargan】對西藏的報道受到了嚴格的限制。作為駐藏的唯一外國記者,《經(jīng)濟學人》的James Miles在艱苦的條件下作出了非凡的工作,如果他沒有待在拉薩,就不會有獨立的報道,世界也不會知道那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南德意志報》駐華首席記者Henrik Bork】各方都冷靜一下,是比較明智的做法。時值奧運盛事,中國受到更多的監(jiān)督和關注,這是非常自然的。并且,漢人、西藏人和西方在西藏問題上看法肯定存在差異。即使有報道沒有反映中國的觀點,也不足以被扣上“偏頗”或者“有失客觀”的帽子。西方人需要傾聽中國聲音,同樣,中國人也要學會聽取不同意見。最重要的是,有分歧,要心平氣和的討論,而不應惡言相向。
【日本共同社駐中國記者鹽澤英一】我基本上同意西方媒體的觀點。日本媒體也報道了有關西藏的一系列的問題。但是我感覺,西方媒體的對西藏問題的了解比較淺薄,特別是就造成問題的歷史原因,他們偏靠藏獨的主張。中國官方嚴厲控制國內信息,只宣傳政府立場,沒有人民提供客觀判斷的資料,造成只有“一個聲音”。政府不承認民族問題的存在,把民族問題轉移到反獨立、反暴力的問題。西藏314問題肯定和民族政策缺陷有關系。
【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北京首席特派員葉鵬飛】西方媒體的切入點確實有其固有的立場和角度。報道的客觀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事實的掌握,中國官方?jīng)]有在第一時間開放讓記者入藏實地采訪,外國記者只能在外圍報道。那些從西藏出來的藏人成為消息主要來源,自然就會產(chǎn)生官方所謂的不客觀現(xiàn)象,因為官方已經(jīng)主動把消息來源拱手讓出(官方宣傳口的消息永遠比不上記者自己采訪的)。
火炬?zhèn)鬟f在中國官方的運作上其實既有傳播友誼的作用,也有宣揚國威的含義,因此,不少外國記者都形容“奧運政治化”的說法是偽命題。我也隱約感覺出西方媒體在報道這條新聞時有一種抵觸甚至對抗的情緒,這與國內愛國主義激情互為作用,不利于受眾理解事件的本質。
【英國《衛(wèi)報》 北京社社長John Watts】2008年,中國政府、公眾以及外國傳媒機構之間的關系有戲劇性的發(fā)展。不幸的是,總體趨勢并不樂觀。西藏問題集中展現(xiàn)了中國和西方就“準入”的解讀和期望值的巨大差異。有10多位外國記者的生命受到威脅,中國國家媒體對外國的新聞報道進行批評指責。我很高興,錯誤得以暴露和糾正,但敵對的情緒卻遠遠超乎預料。我在中國已經(jīng)呆了五年,這次的事件導致中國和西方之間的關系最大程度的惡化。
我認為,西藏事件最大的問題在于我們沒有接近事實的渠道。2003年,我去西藏是半合理的,還獲得了同官方接觸的機會,寫了一些關于經(jīng)濟發(fā)展和種族問題的報道,一些評論家認為這些報道是相對正面和積極的。但今年,西藏3.14暴亂后,我無法靠近西藏,花了7天的時間想進到四川、甘肅和青海的藏區(qū),多數(shù)情況下都無功而返。我在報道中列出了官方的觀點、西藏流亡者的說法以及對人員傷亡情況的估計。我試圖通過電話聯(lián)絡受影響地區(qū)的人,但是因為我不被允許進入西藏,就在想政府到底在隱藏什么。如果政府處理得當,為什么不敢示人?記者有義務懷疑官方對事件的看法。只有政府提供充足的證據(jù)和有說服力的解釋,只有我們親眼看到,我們才會相信官方的說法。建立良好的新聞發(fā)言人制度,來堅定地表達政府立場,而不是運用各種資源阻止記者去調查和批評,只有這樣中國政府的利益才能更好實現(xiàn),這就是為什么我一直堅信這一點。
主題2:如何理解西方媒體的低級錯誤?
。▎栴}:CNN等一些西方媒體甚至犯下失實報道的低級錯誤,是偶然現(xiàn)象么?為什么?)
【美國公共廣播電臺駐中國記者Anthony Kuhn】最早引起中國人的不滿與憤怒是CNN、華盛頓郵報網(wǎng)站上的一些照片。CNN把用石頭砍軍車的騷亂者從照片里剪掉了。華盛頓郵報網(wǎng)站把毆打藏族和尚的尼泊爾警察說成中國的警察。說準確點,這個屬于標題失實或照片的編輯誤導了讀者,而不是報道失實。寫標題是編輯的工作,不是記者的。我認為一般了解中國基本情況的外國記者不會犯這種錯誤。寫這種標題的編輯通常是坐在紐約或倫敦,對中國缺乏最基本的了解。有一部分錯誤是出自無知,有一部分則出自偏見。對中國有偏見的編輯很容易相信照片里毆打和尚的就是中國的警察。以我觀察,仔細閱讀西方媒體對西藏的原文報道的中國人并不多,因而,對報道的具體內容批評的也不多。
【《南德意志報》駐華首席記者Henrik Bork】我相信這只是偶然事件。沒有哪個西方新聞機構會蓄意散布謠言。遺憾的是,這種新聞事故頻繁發(fā)生,我認為這些媒體需要謹慎。
【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北京首席特派員葉鵬飛】一些西方媒體出現(xiàn)張冠李戴甚至顛倒事實的現(xiàn)象,確實是讓人吃驚。這當然不是偶然的,我認為,背后存在著價值觀的沖突,對于這些同行讓意識形態(tài)左右專業(yè)判斷,我基本上是反對的。我覺得,很多時候西方媒體對于中國這個龐大而復雜的實體,只有表面的簡單理解,并且用一些特定的概念來套所有現(xiàn)象,當事實與概念抵觸時,卻不曉得去修正既有的概念,反而買櫝還珠。中國在改變,而且改變的速度驚人,我判斷犯錯的應該都不是常駐中國的西方記者,而是他們總部的同事。
【英國電視第四頻道駐京記者Lindsey Hilsum】一些新聞頻道和報紙在報道發(fā)生在尼泊爾和西藏的示威游行時犯了嚴重的錯誤,這是因為在倫敦、亞特蘭大或者其他地方做案頭編輯工作的人缺乏經(jīng)驗,報酬很低,工作不認真,對敏感問題缺乏了解。犯了錯誤就應該承認,起碼我認為很多人是這樣做的。馬虎是24小時連續(xù)報道的巨大壓力所致,但這并不意味著錯誤可以被縱容。報道并不僅僅局限于介紹發(fā)生在中國的事情。報道中沒有任何陰謀。
【英國《衛(wèi)報》 北京社社長John Watts】所有的記者都會犯錯。犯錯的可能性增加,那么記者離新聞事實就越遠。在對拉薩動亂的報道中,我也至少犯了一個錯誤:當時,有兩個受訪者告訴我說他們看到街上有坦克,我就寫進了我的報道。但當我完稿并把稿子發(fā)出去后,我再檢查發(fā)現(xiàn)其實所謂的“坦克”是裝甲人員運輸車,不了解軍事武裝的人把這種運輸車當成了坦克。我立刻修正錯誤,但我們的網(wǎng)站和至少一次印刷的報紙還是在幾個小時的時間里公布了這個錯誤。
主題3:如何看待四川地震的外媒報道?
。▎栴}:如何看待外國媒體對“512汶川大地震”的報道?如何評價中國政府在這場災難中采取的新聞政策?)
【美國公共廣播電臺駐中國記者Anthony Kuhn】總體來講,外國媒體的報道是很同情災民的,在中國也普遍被認為是比較客觀的,這有利于減少一些中國人對外國記者的不滿和敵視。3-14事件后,中國官方組織活動批評外國媒體和外國記者,一些人給外國記者打騷擾電話、發(fā)恐嚇短信和傳真。5-12之后,這些舉動基本停下來了。赴川的外國記者一般都感到,官方對媒體的態(tài)度是不錯的。溫家寶總理在映秀鎮(zhèn)給了一些外國記者難得提問的機會。但后來,官方對媒體的控制有所收緊,特別是限制了外國記者采訪學校遇難學生的家長。
【半島電視臺北京分社社長伊扎特】在這次中國大地震中,外媒給中國人民及政府很大的支持,所以說,不能簡單地根據(jù)一個媒體在某個事件上的報道,就給它定性,而應該看它一段時間以來針對一系列問題的報道。在這次大地震中,中國政府的新聞透明度與時效性大大提高了,人們可以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看到畫面,這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我也想提出一個小小的建議,政府對新聞的公開性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比如,我們的記者在拍捐往災區(qū)的財物時遇到了一些阻力,一些辦事人員非常抵觸。
【《基督教科學箴言報》駐京記者Peter.Ford】我覺得,政府最初的新聞政策很好,允許媒體自由報道。但兩個星期之后,政府改變了新聞自由的政策,對此我深表遺憾。
【《紐約日報》亞洲部負責人Edward A.Gargan】四川地震的報道非常出色,美國的一些報紙也刊載了一些持續(xù)性報道!都~約時報》因為報道信息量大、持續(xù)深入而尤為突出。地方性腐敗導致的粗制濫造的小學,很多小孩喪生于此,學生家長對此強烈抗議,中國政府為了阻止相關報道做了諸多努力,在這種情況下,《紐約時報》的報道更加可圈可點。很明顯,中國政府希望媒體關注地震本身,而不是建筑承包合同中反映出的政府腐敗,也不是那些痛失親人的父母們傷心欲絕的抗議。
【《南德意志報》駐華首席記者Henrik Bork】有一段時間,西方記者可以相對自由的進入受災地區(qū),這在外國媒體對華報道的歷史上尚屬首次。這使得我們的報道更加準確,也使得中國獲得了海外的善意援助。很多德國人得知地震帶來的災難性后果,第一時間捐獻了善款。這告訴我們:如果西方記者可以獲得采訪自由,他們的報道就會更加準確,因為他們可以互相監(jiān)督,互相檢查。在對汶川地震的報道中,沒有人可以虛構捏造,因為你在第一線,你的競爭對手也在。自由的新聞環(huán)境可以使所有人受惠。
【日本共同社駐中國記者鹽澤英一】我一直在四川進行采訪災情。中國政府對媒體很放松,重視媒體動員國內國際輿論的作用。但很可惜的是,(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們的自由越了越受限制了。過了1個月之后,采訪災民也難了。我們接近災民,就有公安出來,阻擋采訪。我很灰心喪氣。實現(xiàn)新聞自由只不過是很短的時間。
【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北京首席特派員葉鵬飛】第一時間出于人道精神,國際媒體是同情的,所以焦點除了災情,還包括災民在逆境中求存的感人事跡,符合西方媒體從普遍人性出發(fā)的傳統(tǒng);
加上中國政府一開始表現(xiàn)稱職,初始的新聞相當中性平實。但是隨著豆腐渣奪命校舍成為新聞焦點后,官方收緊采訪環(huán)境,新聞氣氛才開始變味。我覺得,中國政府已經(jīng)意識到不開放不行,但是這種認知還停留在觀念上,不是哲學家所謂的真知,一旦遇到困難,經(jīng)常抵擋不了走回頭路的誘惑;
外媒對于川震后期的新聞,也隨之回到到官方如何捂住壞消息的傳統(tǒng)角度上。
【英國電視第四頻道駐京記者Lindsey Hilsum】我參與報道了汶川地震,看到當?shù)厥転娜罕姷睦Ь,我深受感動。中國的志愿者竭盡全力實施救助,中國軍隊的迅速反應,以及地震發(fā)生第一周的信息公開,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中國的記者并未遵守宣傳部門的命令,第一時間趕到災區(qū)進行了報道,即使他們被要求只能援引新華社的消息,這真的很棒,他們的工作非常出色,尤其是在早期調查學校倒塌時表現(xiàn)突出。這證明了中國記者可以躋身世界最優(yōu)秀記者的行列。
不幸的是,政府很快就阻止了調查,并開始對記者和學生家長施加壓力。中國政府對于我們最初的報道很滿意,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些報道正面展現(xiàn)了國家的形象。事實上,他們錯過了問題的關鍵,我不在乎我的報道是否對中國的形象有利,我只在乎我的報道是否準確。如果中國軍隊援救地震受災群眾,我會如實的報道,這和我持親華或反華的立場無關。這只是關乎真相——我看到了什么,我通過和人們交流得到了什么。
【英國《衛(wèi)報》 北京社社長John Watts】同西藏事件不同,汶川地震報道中,準入的幅度大大放寬。地震剛剛發(fā)生后,外國記者在震區(qū)有很大的自由,他們還多次受到戰(zhàn)士和警察的幫助。比如說,地震后的第一周,我乘坐一搜軍用快艇到達了位于震中的映秀鎮(zhèn)。這種對新聞事件的接觸使得記者可以親眼目睹災難的規(guī)模,我們可以懷著一顆憐憫之心收集關于災民的一個個散發(fā)著人性光輝的故事我們可以報道援救隊的感人事跡。
我不知道,這種準入是一項深思熟慮的決定還是地震發(fā)生后某種程度上的混亂所致,但我個人深受鼓舞。盡管也有一些老調重彈的不開心的經(jīng)歷(比如我的錄像帶被警方?jīng)]收),但還是令人開心的經(jīng)歷居多(比如戰(zhàn)士們開展援助行動時會允許我隨行)。我也聽一些同事提及他們對當時的開放程度印象頗深,溫家寶總理曾在映秀臨時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并請一名外國記者提問了第一個問題,因此,大家對總理評價很高。這一事件,也在外國記者俱樂部的年會上被大家高度評價。但同時,我也要提到,兩周之后,政府開始封鎖新聞。我聽說,有10多篇外國記者的報道被臨時封殺,政府亦不再允許記者進入都江堰和其他一些地區(qū),因為那里的學生家長對于學校倒塌懷有不滿情緒。
主題4:如何報道2008北京奧運會?
。▎栴}:關于北京奧運會,您選擇的報道重點是什么?為什么這樣選擇?)
【美國公共廣播電臺駐中國記者Anthony Kuhn】我們NPR派了四位記者到北京來報道奧運會。我本人沒有進入奧運場館的記者證,因此,報道主要是集中于北京的準備工作、市民的參與以及奧運期間的其它新聞,包括殘疾人對殘奧的看法、北京的污染問題、奧運期間在西藏的襲擊事件等。
【《基督教科學箴言報》駐京記者Peter.Ford】奧運會期間,我報道除了體育之外的各種新聞,寫了多篇文章,包括中國對奧運會的希望,奧運會的氣氛,門票的銷售,空氣質量,示威游行申請人的命運,以及奧運會對中國未來政治的影響。我關注奧運會如何改變中國,特別是在一些政府承諾改善狀況的領域。
【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北京首席特派員葉鵬飛】我一直對中國的現(xiàn)代化有興趣,這不光是富國強兵而已,還包括社會體制、國民意識的現(xiàn)代化。京奧對我而言,猶如當年中國毅然決定加入WTO一樣,有一種用國際外力影響國內改革的效果,雖然兩者的歷史情景不一定相同。我覺得,京奧對于中國民眾的影響遠大于對政府的影響,雖然兩者都從中獲得了自信,但長遠而言民眾的自信更將決定中國未來的走向。
因此,我的報道關注重點聚焦在京奧如何產(chǎn)生短期的和中長期的影響,例如:政府對于新聞開放的態(tài)度如何改變-示威區(qū)的設立就是在這個背景下來觀察的;
民眾參與自愿者行列如何改變他們權利與義務的意識;
既有的做法(如開幕式的假唱風波)在這類國際場合如何與外面的標準對撞,會產(chǎn)生什么效果;
后奧運時期社會風氣將發(fā)生什么變化等。
【英國電視第四頻道駐京記者Lindsey Hilsum】對我來說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于為了確保一屆平靜的奧運會,政府如何停止所有事情的運轉,停止北京大部分日常生活。在其他國家,政府不會擁有如此大的權利,老百姓也會告訴政府官員走的遠遠地,不要來打擾他們的生活。
【英國《衛(wèi)報》 北京社社長John Watts】奧運會是一個宏大的話題,很難從中只提取一點。在建設方面,我會關注其對個人生活的影響,關注運動員訓練情況,對環(huán)境污染的擔憂,關注民族主義,關注安保問題以及簽證管制。奧運會開賽后,賽場外是我的職責所在(因為我們有15名場內記者),我會關注公眾對于開幕式的感想,對劉翔退賽的反應,關注美國游客被殺事件,新疆喀什邊防支隊遭爆炸襲擊事件,一名外國記者被打事件以及在網(wǎng)上流傳的奧運會笑話,還要對英國奧運大臣做一次采訪。
主題5:如何看待和理解西方媒體?
。▎栴}:站在中國公眾的角度,您建議,他們應該如何理性、全面的看待西方媒體的報道?)
【《南德意志報》駐華首席記者Henrik Bork】偉大的政治家鄧小平同志曾說過:“門窗打開了,難免有幾個蒼蠅進來”。中國的發(fā)展令世界矚目,中國人可以引以為傲。為了國外媒體的一篇新聞報道而緊張兮兮的,完全沒必要;蛟S中國人應該變得更加自信,學會接受批評意見,不再那么感情用事。
【美國公共廣播電臺駐中國記者Anthony Kuhn】今年的新聞幫助中國人看到,新聞是個不完善的東西,只是歷史的草稿而已。當然,速度和準確性一個都不能少,但是要求完美是不現(xiàn)實的,關鍵是媒體是否及時更正自己的錯誤。
有的人認為外國記者不能客觀公正地報道中國,要把外國記者從中國趕出去。這么做,意味著改革開放到此結束,閉門鎖國的年代又恢復了。外國媒體如果不能報道中國,哪個外國公司還愿意在中國投資呢?有的人堅信“家丑不可外揚”,認為報道對中國形象不利的消息就是賣國行為。真理不分對內和對外,報喜不報憂的虛假光榮其實并不光榮。2003年的非典事件和今年的奶粉事件證明:隱藏真相,讓媒體封嘴,只會坑害無辜,不會改變事實。
我想,越來越多的人會明白,新聞和宣傳是兩碼事:宣傳是為了國家和政府的形象,新聞是為了讓納稅人監(jiān)督自己的政府,讓公民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以及參與國家政治。我希望,人們能不要給外國媒體貼上“友好”或“不友好”的政治標簽。記者報道時事的責任是對全人類的責任,而不是對某個國家或地區(qū)的責任。當然,這個并不妨礙我們大家工作之余做朋友。
【半島電視臺北京分社社長伊扎特】第一、媒體的本質是傳播事實,是不應該劃分國界的。建議中國公眾以平常、開放的心態(tài),去看待任何一家媒體,包括外媒。第二、中國如果真在意別人的評論,就更應該以一種積極開放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界面前。政府官員、專家如果總以問題敏感為由拒絕外國媒體的采訪,別人就更不清楚中國的事實到底是什么。
我們在說外國媒體的一些“錯誤”時,也要注意到中國媒體的一些“錯誤”。比如,新華社在不同語言版本的報道上有著不同的標準,每個版本都分別給這些受眾想聽想看的東西。舉個例子,關于伊拉克、中東等地區(qū)的襲擊事件時,中國媒體針對英文版受眾就會用“terrorist”這個詞,而針對阿拉伯受眾卻改成了“戰(zhàn)士”一詞。外國媒體針對同一事件會統(tǒng)一用詞標準,而中國媒體為什么會用不同標準來報道?如果批評外國媒體在做某些報道時別有用心,中國媒體的“多面手”原則,是不是也有政治目的呢?
所以,中國觀眾不要只聽一家之言,抱著一種保守、自閉的心態(tài)。如果公眾耳朵里、眼睛里充斥的都是一個畫面、一種聲音,那是非?膳碌。如果公眾可以嘗試接受不同的畫面和不同的聲音,然后再從中進行理性的判斷和分析,那么,他們會得到更多接近客觀的事實。
【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北京首席特派員葉鵬飛】我覺得,西方媒體對中國的負面報道基本上是自由主義對專制主義的批判,不是針對中國人或中國文化。我能夠理解很多中國朋友在情感上容易被這些負面報道傷害,這背后當然還包含了西方殖民歷史與百年國難的悲情。當然,我也不排除一些負面報道別有用心,是現(xiàn)實國際博弈下的產(chǎn)物,包括西方對于中國崛起以及自身處境的憂慮。
一個問題是,中國民眾如何獲取西方媒體關于中國的報道?我提這點是因為三聚氰胺毒奶粉新聞。在腎結石嬰兒受害的一年半前,美國寵物已經(jīng)因為吃了中國三聚氰胺飼料遭殃。當時,中國新聞的主旋律是西方在妖魔化中國制造,結果不知情的中國民眾在義憤填膺后,下一代卻同樣遇害。民眾看待西方媒體報道中國是個長期的學習過程,如果是真的,短期的惡意詆毀改變不了事實;
如果是假的,你不面對現(xiàn)實,現(xiàn)實最終要面對你。
【英國電視第四頻道駐京記者Lindsey Hilsum】放松,不要總是認為每個人都是針對你的。要明白,西方的記者也會批評他們的政府和社會。我們的官員說了謊話,我們也會試圖去揭穿謊言。我們的工作就要求我們如此。要知道,報道中國政府不喜歡的事情并不意味著我們持反華立場。我們堅信記者的工作就是暴露問題、質疑政府,而不是跟在政府后面鸚鵡學舌。我們相信,自由的新聞媒體是國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記者可以自由的發(fā)表言論,那么這個國家就是不斷進步的現(xiàn)代國家。
【英國《衛(wèi)報》 北京社社長John Watts】我希望所有的人,記者也好,讀者也好,都能注意到媒介文化的差異。具有宣傳屬性的中國媒體要反映中國共產(chǎn)黨的觀點并把社會上的各種觀點和諧化,而在西方的大部分國家,媒介應該是“看門狗”,是權力的制衡力量。兩種文化都并非十全十美,兩種文化都在不斷變化。
作為一個西方記者,就問題展開調查、揭露問題、促進問題得以解決是一種本能,作為一個特派記者,要準確的展示整個國家的形象,這是職責所在。對我來說,最大的挑戰(zhàn)就是于這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這是調查性的“看門狗新聞學”同反映論的“鏡子新聞學”之間的平衡。中國社會問題很多,而國內的記者去報道這些問題又受到限制,因此,我覺得自己格外有責任和義務去揭露這些問題。
當中國人看到這些外國報道,就開始抱怨這些報道過于負面和陰暗,并不能完全展現(xiàn)中國在經(jīng)濟和社會各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我可以理解這種挫敗感。大家的期許是不同的。西方的讀者希望他們的記者尖銳、批判,我們會用苛刻的目光審視生活。我大部分的新聞報道都著重揭露問題,比如環(huán)境、不公平、種族問題、人權問題,等。我通過這些方式來尋求平衡:首先,在報道中引用其他人的觀點(如果我可以得到);
其次,盡可能多地出現(xiàn)當?shù)厝说穆曇簦ㄟ@樣,這就不單單是我個人就事件發(fā)表的評論,中國人的觀念也得到外顯);
再次,寫長的新聞特寫,這樣就有足夠的空間來討論細微的問題和各種復雜因素,而這些往往無法在短小的新聞報道中得到體現(xiàn);
最后,廣泛走訪以展示這樣一個快速變化的國度里的情況的多樣性以及觀點的多元化。
【《紐約日報》亞洲部負責人Edward A.Gargan】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可以讀到所有主要的西方報紙;
但他們需要增加英文知識。
。ū疚氖装l(fā)于《南方傳媒研究》2008年12月號,南方日報出版社。作者分別為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講師、復旦大學傳播與信息研究中心及上海外國語大學中國國際輿情中心研究員,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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