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不說,寫作和飛翔——論林白的寫作經(jīng)驗及意味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對當代文化構成真正尖銳的挑戰(zhàn)的人,經(jīng)常是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角色。在整體性力量如此強大的時代,只有那些始終保持著個人姿態(tài)的人們,那些始終反思警醒被同化和異化的人們,或者天生就是出走、游離,沒有愿望,沒有歷史的合目的論的人們,他(她)們有可能另辟一條歪歪曲曲的道路,這是他者的道路,沒有歸宿的道路,F(xiàn)時代的文學多么希望這樣的出走,沒有目的的出走啊。
真想不到,在當代少數(shù)幾個出走的人,就有林白如此嬌弱的身影。確實很難想象,她那么弱小,有點神經(jīng)質,還有點老實巴交,但卻是很有決斷!岸嗝捉o自己找到了一個輝煌的逃離之地,這給了她極大的安慰。她就死里逃生,復蘇過來!边@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接近結尾處的一句話,多米象是林白的自況,她就是這樣渴望逃離,從南方到南方,從南方到北方,又從北方到南方。最近我又接到她的一個電話,我被告知,她又要到南方某個酷熱城市停留很長時間,我不知道這是逃離,還是又一個暫時的歸宿?
在我的記憶中,林白似乎總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到這里,每次開口說話,她似乎都要做出一種努力,而后語速很快,有點雜亂。她的聲音低沉略帶沙啞,有一種磁性。這么有特色的聲音,為什么不能讓它從容地說呢?為什么不能多說呢?她是寫作的人,她不說話。她更信賴文字,她倒德里達的同道。我目睹過一次她在重要場合的言說,那是1996年在瑞典斯德哥爾摩,那是一個令人激動的現(xiàn)場,每個人都要發(fā)言。林白很困難地開口了,但快速的語音卻斷斷續(xù)續(xù),幾乎是一句一句地跳躍出來的。她幾乎沒有信心再說下去,在座的好心的同行們再三寬慰她,她總算把話說完了,大家也舒了一口氣。
說話和書寫在林白就是這樣顛倒的,這真令人驚異。那么多的人擅長說話,滔滔不絕,他們不用書寫,他們在掌控書寫?墒菚鴮懙娜瞬荒苷f話,說話意味著一種公開場所,一種權力和資格,一種規(guī)則和建制規(guī)劃的場域,很多人在這樣的場域中如漁得水。但林白不能,這樣的場域她無法介入,她長期對這樣的場域懷有恐懼,她只能逃離。很多年前,她設想用生命和身體投身于這個場域的某個環(huán)節(jié),她需要依靠。但這個場域結果也是宿命式地向她關閉,把她關在里面,她確實有一種幸福和寧靜。于是,她依然不能說,她只能說,“說吧,房間”,她把說的任務推給了房間。她只在房間說,也就是說,她以寫作為生。
這就是林白,她是一個寫作的人。很多年前,有人問海德格爾如何評價亞里士多德的一生,海氏想了一會兒回答說,他出生,存在,思考,然后死去。哲人的一生當然不可能這么簡單,德里達卻對海氏的這個回答贊嘆不已,真是純粹!林白如此單薄的女子,當然不能與亞氏相提并論,但她作為一個寫作者真正有一種純粹性,她不說,但她寫作,存在,然后離去。她現(xiàn)在離北京不算太遙遠,但也不近。一個真正寫作的人,是始終離去的人。
1,生活盡頭的內(nèi)心獨白
女性作家經(jīng)常被塑造為身體寫作的行家里手,林白當然也不例外,她的作品經(jīng)常作為身體寫作的代表符號。想想《一個人的戰(zhàn)爭》的開篇,多米躲在蚊帳里用手在動作,這九十年代初期顯然是過分的舉動。這個動作太富有象征意義,一個封閉的蚊帳,封閉中又透明。只能借助黑暗,它是暴露與躲避的雙重訴求。一頂虛無飄渺的蚊帳,林白自以遮蔽了她的動作,但是,在小說的開頭,誰都看到,看得很清楚,這是身體的動作。但是林白確實不是拿身體當作旗幟的人,對于她來說,身體只是通向心靈的一條道路,并且是必經(jīng)之路。通過與世界分離,林白在自我的行動中體驗她的內(nèi)心,不斷地自言自語,把她的最內(nèi)在的個人感受表達出來。這個在現(xiàn)實中無話無可說的人,卻在文學寫作中有那么多的話要說,她要說的是她的內(nèi)心感受,是女性的內(nèi)心感受。自言自語,內(nèi)心獨白,這就是她最初的說話方式。在這個意義上,林白也許是最直接插入女性意識深處的人。她把女性的經(jīng)驗推到極端,從來沒有人(至少是很少有人)把女性的隱秘的世界揭示得如此徹底,如此復雜微妙,如此不可思議。我無法推斷這里面融合了作者多少個人的真實體驗,但有一點是不難發(fā)現(xiàn)的,作者給予這些女人以精湛的理解和真摯的同情,融入自己的形象。正是對處我的反復讀解和透徹審視,才拓展到那個更為寬泛的女性的“自我”。這些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契合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真實的女性獨白,是一次女性的自我迷戀,是女性話語期待已久的表達。
很顯然,林白要頑強地制作一個無限伸越的神奇怪異的女性世界。什么是女性的現(xiàn)實?如果要林白來回答的話,那肯定是一個不可知的神秘的邊緣區(qū)域。林白筆下的女性大都帶著異域氣息,她們怪模怪樣,卻隱含著無窮意味。她們象一些影子,象紙作的人,她們出現(xiàn)而后消失。林白那些敘事,看上去帶有很強的自傳色彩,那些關于她的家鄉(xiāng)的故事,也是關于女性的最后家園的敘事,既極具真實感,又顯示出前所未有的的那種幻想成份。也許對于林白來說,那種幻想的女性世界才是唯一真實的世界,而她的真實的關于“元女性”存在的現(xiàn)實,則又充滿著詭秘的不可知的幻想特征。
1990年林白的《子彈穿過蘋果》以其異域色彩和尖銳的女性意識而引人注目。這個似乎是戀父的故事在敘述中卻透示著異域文化的神秘意味。那個終身煮蓖麻油的父親偏執(zhí)而古怪,他尋顏料的愛好顯得毫無道理,生存的不可言喻乃是所有異域文化的根本特征。那個馬來女人蓼神出鬼沒,她象一個精靈四處游蕩,卻以迷戀上煮顏料的父親。父親與蓼若即若離的,關系與我和老木這對“現(xiàn)代”青年的情愛相混合,這二者似乎迥然相異卻又有某種關聯(lián),它們是為一種習慣的敘述模式所支配;
還是為隨意跳躍的敘述視點所關聯(lián);
或是為一種巧妙的隱喻結構所支撐?《子彈穿過蘋果》,一如它的題名,在異域生活狀態(tài)與現(xiàn)人都市情愛糾葛的散亂關聯(lián)中,表達了某種不可理喻的宿命意念和奇怪的女性文化譜系。那種隨意跳躍的主觀視點重在表達獨特的女性情感記憶,它們是一種感覺之流,純粹的女性話語之流。也許這篇小說還可以讀出“尋根”的流風余韻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痕跡;
但是,這些都不足以抹去女性的文化記憶和表達方式。
林白的小說習慣采用“回憶”的視點,它并不僅僅引發(fā)懷舊情調(diào),同時使她的敘事帶有明顯的自傳特征和神奇的異域色彩。那些往事,那些回憶的片斷,都指向特殊的文化意味,散發(fā)著熱帶叢林的詭秘氣息。林白的女主人公們無一例外都市來自南方邊陲地帶,她們有著特殊的性情、心理和行為方式。因為異域文化的前提,那些多少有些古怪或反常的女性,也變得不難理解,她們超然于漢文化的正統(tǒng)禁忌之上而別具魅力!锻膼壅卟荒芊质帧、《回廊之椅》和《瓶中之水》是林白近年來的頗受好評的作品。這些故事多少有些離經(jīng)判道,其令人驚異之處,可能在于它們隱含著“同性戀”意味。林白著眼的那些微妙的女性關系因為附加這樣一個系數(shù)而具有驚心動魄的效果,令人望而卻步或想入非非。林白的敘述細致而流麗,女性相互吸引、逃離的那些環(huán)節(jié)委婉有致。女性的世界如此曖昧,而欲望不可抗拒,這使得她們之間的關系美妙卻危機四伏。林白的女性以從未有過的絕對姿態(tài)呈現(xiàn)于我們文化的祭壇之上,她們具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和引人入勝的效果。
1993年,我在“鐘山看好”欄目寫過關于林白的文字,這似乎是一篇頗有爭議的東西,爭議的癥結好象是在文學之外的某種巨大的背景和錯綜復雜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僅僅一年的功夫,林白以她接二連三的動作,以她優(yōu)雅而又不失尖銳的姿勢,向文壇的中心地帶沖撞而去,使那個巨大的背景和網(wǎng)絡系統(tǒng)也變得暗然失色。就連我也感到驚奇,這個嬌弱的女性哪里來的能量?林白已經(jīng)是無可爭議的,1994年,《一個人的戰(zhàn)爭》以及《青苔》等作品使這個女性變得容光煥發(fā)而不可阻擋。
《一個人的戰(zhàn)爭》令人驚異之處在于,它如此徹底講述了一個女人的內(nèi)心生活,那種渴望和欲求,那些絕望和祈禱。一個逃避生活的女人,又是如此摯愛生活,因為只有她才是如此倔強,幾乎是不顧一切回到內(nèi)心生活深處。這是一個純粹的女人的故事,那些非常個人化的女性經(jīng)驗,從那些狹窄的歷史縫隙之間涌溢而出,它們怪模怪樣而又樸實率直。小說敘事以它徹底的方式,直接從童年經(jīng)驗開始,那些最原初的心理欲念,現(xiàn)在象一個綠蘋果懸掛在多米的紋帳里。多米五歲就初嘗禁果,這使它過早地與周圍環(huán)境區(qū)別開來。對幼年孤獨感的表達與那些極端的個人心理體驗相滲透,小小的多米就是以這種方式開始自我認同,開始她漫長的拒絕和逃避之旅。那頂紋帳是同謀,是多米幼年的天堂,也是多米成年后的地獄。不得不承認,林白的敘事一開始就抓住這些超乎尋常的經(jīng)驗,抓住這些富有象征性和貫穿始終的代碼,它們潛伏于敘事的最初的角落,使整個故事具有無法分隔的內(nèi)在力量。多年之后,在轟轟烈烈的大學校園,多米依然躲在她的蚊帳里,透過蚊帳的網(wǎng)點看她置身于其中的環(huán)境,她一如既往沉浸在她的故事里,漠然地看著她們在她的蚊帳之外來來去去。
多米是一個內(nèi)心有力量的女孩(盡管她一再自我表白說她內(nèi)心沒有力量),這就象本世紀初易卜生所說的那樣,誰最孤獨誰就最有力量。多米不怕孤獨,不害怕被孤立,躲進她的內(nèi)心,就象躲進那頂白色的紋帳一樣,那是她回歸自我的樂園。我說過這部小說是一次徹底的傾訴,它無須回避,它沒有什么需要掩飾,這是一次類似卡夫卡所說的自我埋葬式的寫作,徹底的傾訴就是徹底的埋葬。幼年的快樂與孤獨,十九歲時的輝煌與慘敗,多米總是執(zhí)拗而怪模怪樣地走著自己的路!八弥蛛娡沧咴谄岷诘泥l(xiāng)道上……”,這是多米在農(nóng)村生活歲月的象征性的描述。這個不肯深入群眾的孤僻之子,居然也想入非非要出人頭地。看來那時的多米并未六根清凈,她還是期望獲得社會的認同。多米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總是在孤僻/虛榮之間徘徊。林白能把多米的孤獨感刻畫得起伏跌宕,就在于她并沒有一味沉入內(nèi)心世界而無以自拔。多米在孤苦零丁的歲月中很容易滋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她打著電筒走在漆黑的鄉(xiāng)道上,想到了“奮斗”,她甚至異想天開要寫“電影”或“詩”。這個被群體遺棄的人,寄望于用筆和紙一步登天。十九歲的多米聰明,出類拔翠,她當然也渴望成功。改稿的喜悅還沒有來得及品嘗,這個年輕的文抄公不得不咽下身敗名裂的苦果,多米迅速退縮進她的封閉世界。作為一次對內(nèi)心生活的全面疏理,林白沒有回避記憶中的那些暗礁,那些在生活的盡頭滋長起來的希望,那些無法正視的挫折,那些綿延不盡的悲哀,它們塵封于內(nèi)心生活的深處,那是你的無法逾越的存在,那是你的絕對的存在。我說過這是一個純粹的女人的故事,只有純粹的女性寫作才會正視這種存在,才會徹底傾訴這種存在。
當然,這還是一個絕對的女性故事。它如此偏執(zhí)地去發(fā)掘反常規(guī)的女性經(jīng)驗,那些被貶抑、被排斥的女性意識,從女性生活的盡頭,從文明的死角脫穎而出,令人驚奇而又惶惑不安。林白的小說在當今文壇給人以興奮,又頗有非議,大約與她獨辟蹊徑去揭示那些怪異的女性經(jīng)驗不無關系。她近年發(fā)表的一系列小說,諸如《同心愛者不能分手》、《子彈穿過蘋果》、《瓶中之水》等等,都對一些怪異的邊緣性的女性經(jīng)驗加以發(fā)掘,它們展示了一個女性的奇觀世界!兑粋人的戰(zhàn)爭》在這方面則是大膽地往前走,它是如此深邃地深醉于自我的經(jīng)驗世界,它是如此絕對地埋葬自己,以至于它無所顧忌地傾訴了全部的內(nèi)心生活。結果,這次返回內(nèi)心的傾訴,不得不變成一次超道德的寫作。它對男權制度確立的那些禁忌觀念,對那些由來以久的女性形象,給予了尖銳的反叛。多米三歲就沒有父親,無父的感覺在她的心里很可能是一片抹不去的陰影。小說沒有提到渴望父愛,但不難感覺到多米內(nèi)心的祈求,她的逃避,她的片面的自我認同,在這里可以找到最初的線索。小說的結尾處多米以她奇特的婚姻形式填補了最初的缺失。
殘雪曾經(jīng)表現(xiàn)過女性封閉的世界,在殘雪那里,女性以她極端自虐的方式表示對男性的斷然拒絕,那是一個絕對封閉的女性世界,以至于殘雪的小說里只有一些關于女性的片斷感覺,一些始終在能指層面上滑動的話語碎片。顯然,林白的敘事重新開啟了女性封存已久的那些心理角落,它以女性自慰的方式敞開女性的多元性。沒有人象林白那樣關注女性的自我認同,女性相互之間的吸引、欣賞,女性的那種絕對的、遺世孤立的美感。北諾,美麗而奇特的女人。美麗的女人,一個多么有誘惑力的說法,她們總是有一些其它的表述方式:尤物、玩偶、伴侶、情婦等等,F(xiàn)在,美麗的女人滿街都是,她們穿著超短裙呼嘯而去,她們已經(jīng)不是女人,她們是尤物、玩偶、伴侶、情婦……,她們什么都是,就是不是現(xiàn)實化的女人。北諾,林白經(jīng)常癡迷的一些女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那是一些絕對的女人,她們在生命的某個階段不期而至,然后又倏然消失,使我們看不清生命的真相。南丹是一個出類拔翠的女子,她顯然是因為過分自以為是而對所有男性斥之以鼻,不管在個人的經(jīng)驗世界里,她有真實存在的理由,在小說中,她象是一個女權主義的概念,一個婦女解放的前驅。
顯然,瘦小怪戾的多米被揭示得更充分,她逃避南丹不過是逃避最內(nèi)在的自我。這個一直認為自己沒有內(nèi)心力量的人,她其實在頑強抵制和壓制她的內(nèi)在力量。多米對姚瓊身體的迷戀,與南丹的若即若離,這些都被敘述得詳盡而動人。渴望與壓抑,使這個有點反常的年輕女人,在生活的盡頭觀望、徘徊、游走。多米意識到生活是如何被扭曲,是如何被推到了極限。那些與男性交往的經(jīng)驗,虛假,不真實,它由一些騙局和滑稽的粗暴構成。大學生涯中的那個施暴的男孩,那個叫矢村的花花公子,以及后來傷心欲絕的戀愛,那個被超級理想化的電影導演,這些經(jīng)歷都使多米重復體驗生活的虛妄性。在林白的故事中女性總是經(jīng)受莫名的屈辱,她們是如此容易遭受傷害,而男性觸角(權力、欲望和幸福的諾言)又是如些輕易地打開女性的自我封閉之門,多米在她的青春年華象條驚慌失措的魚在永遠陌生的異地他鄉(xiāng)游走。這一切都以犀利而流暢的傾述涌溢而出,林白的敘述自由揮灑,極為明快的語言句式,隨意且充滿銳氣,奔放而優(yōu)雅從容,干脆利落卻不失雋永醇厚。
也許人們會對林白如此詳盡傾訴內(nèi)心生活而感到疑惑不安,或者不以為然。然而,她徹底地表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生活,多米從我們龐大的寫作制度體系中滑脫出來,她是這樣一個女人,她在幼年時期就按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不可扼制的內(nèi)在力量去追求更徹底、更自由的人生。很多年中,她封存于自己的內(nèi)心,她被環(huán)境隨意擺布,各種失敗紛至沓來,然而,她不能接受社會給予她的限制和壓迫,甚至不能接受社會給她安排的角色,她懷抱著那些絕對的女性觀念,那種超乎尋常的女性的感覺方式,她倔強地在生活的盡頭行走!八纳砩仙l(fā)著寂靜的氣息,她的長發(fā)飄揚,翻卷著另一個世界的圖案。”這就是多米,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靈魂。一部成功的長篇就是一次自我埋葬,林白埋葬了多米,她當然埋葬了自己。
2, 無法跨越的現(xiàn)實對話
事實上,林白一直對她生存于其中的現(xiàn)實困惑不解,她始終在努力與之對話,她想去探尋她生活其中的世界到底在哪里與她產(chǎn)生錯位。1995年林白發(fā)表《致命的飛翔》,與其說這是林白最后的沖刺,不如說是一次致命的寫作。“北諾曾經(jīng)在我的青春期一閃而過”,那些壓抑在記憶最底層的印象,只在生活最孤寂的時刻偶而呈現(xiàn)。也許這正是林白寫作的特點。那些最奇怪的生活片斷往往是她寫作的起點,它們是最真切的個人記憶,又是最虛妄的幻想。關于一個女人的故事由一些憂傷而動人的埸景構成,它們包裹著銳利和極端狂妄的女性沖動。在這一意義上,林白的個人記憶又是放任自流毫無節(jié)制的女性妄想,一種致命的飛翔,而對細節(jié)和具象的關注,使她的敘事具有特殊的質感。她近期的長篇小說《守望空心歲月》,則是對這個時代的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和她們的窒息而又空洞的歲月作一次徹底的清理,她的敘述銳利而驚人,打開女性自我記憶的深處,她審視發(fā)那些令人絕望的時刻,一些不斷被歪曲的生活事實,它們毫無留地呈現(xiàn)于男權的祭壇之上。這個看上去極為文弱的人,何以有如許勇氣,這是令人驚異的。
不管如何,在九十年代文學的集體想象關系解體之后,文學不得不面對個人的存在經(jīng)驗寫作,當代小說應該說是處在某種絕境,它不得不以走極端的方式走出窮途末路。制造生活奇觀,發(fā)掘那些被掩蓋的精神死角,甚至精心策劃一些欲望化的觀賞場景,這都是當代小說走出困境必由之路。如此看來,對于《一個人的戰(zhàn)爭》、《守望空心歲月》等林白諸多作品存在的諸多偏頗,特別是它對女性經(jīng)驗的極端發(fā)揮,多少有些誘惑式的寫作姿態(tài),也就不得不寬仁為懷;
同時對它完全返回到內(nèi)心經(jīng)驗去的寫作方式又不得不有所疑慮。埋葬了自己的林白,她如何復活呢?在生活的邊界上,在藝術的邊緣,在女性記憶的盡頭,林白還將呈現(xiàn)何物?
一如既往地寫作,傾訴,頑強地表達內(nèi)心生活,這就是林白。在90年代中后期,林白努力去審視她與現(xiàn)實的關系。繼長篇《一個的戰(zhàn)爭》、《守望空心歲月》之后,林白又發(fā)表了長篇小說《說吧,房間》(《花城》,1997年第3 期)。這部小說表達了林白向現(xiàn)實說話的愿望,急迫,帶著神經(jīng)質式的尖銳,如此徹底不留余地表達了女性對90年代中后斯生活現(xiàn)實的激進批判。
在當今的小說中,關于女性的生活現(xiàn)實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女性依然是按照二種傳統(tǒng)類型來塑造的。她們要么是貞女烈婦,要么是蕩婦妖女。事實上,這是男性的白日夢和欲望化目光生產(chǎn)的對象。在時下關于城市生活現(xiàn)實的小說敘事中,男性的欲望化目光統(tǒng)治了小說的敘述視點,女性看上去象是這個妖嬈絢麗的商業(yè)社會和權力事務封地四處開放的罌栗花,它們芳香四溢足以使任何閱讀者進入白日夢的溫柔之鄉(xiāng)。在另一些關于女性自怨自艾的敘事中,女性的生活又限定在一些狹小心理空間,精致、尖利但虛無飄渺(就這點而言,林白也在一定程度上與之不無牽連)。但這一次,《說吧,房間》,相當全面地呈現(xiàn)了女性生存被擠壓的現(xiàn)實,女性的境遇,她們無望的超越幻想,這些都被相當有力地以偏執(zhí)的女性視點給予重新書寫。
這部小說的名字顯得非常奇特:“說吧,房間”。“說吧”,誰說?是“房間”嗎?“房間”能說嗎?又是“誰”在慫恿“房間”訴說呢?林白,這個一直不說的人,不向現(xiàn)實說話的人,幾乎患了現(xiàn)實失語癥的人,她除了請“房間”代言,還能請誰說呢?還有誰對她說,為她說呢?“房間”既是擬人化的修辭,又是一種象征。很顯然,“房間”看上去象是敘述人的自我比擬,而“說吧”,一種來自外部的慫恿、鼓勵,使得“房間”的傾訴象是一次被迫的陳情,“說吧,房間”,你有那么多的壓抑,那么多的不平和不幸!罢f吧”,是一次吁請,一次暗示和撫慰!胺块g”作為敘述主體,一種物質的生活象征,一種把精神性的主體轉化為物質(物理)存在的嘗試,使得這個敘述主體具有超乎尋常的存在的崛強性。房間又是女性的象征,一種關于女性子宮的隱喻--一種絕對的、女性本源的存在。因而,“房間”的傾訴,又是女性的絕對本我的自言自語。
“房間”可能是林白最樂于選擇的自我象喻,“房間”作為一種空間的存在物,它的本質在于與世隔絕,它的內(nèi)在性就在于它的封閉性。房間本質上是孤獨的、沉默的,特別是那些簡陋的、狹小或貧困的房間,它們以孤零零的存在選擇它們的本質。象林白所有的其它故事一樣,這篇小說的故事也是圍繞主人公被社會排斥、拒絕以及主人公退回個人的內(nèi)心生活來展開的,而房間則是這種內(nèi)心生活展開的理想空間。但林白的小說敘事并不僅僅是單一的內(nèi)心獨白,她的顯著特點在于,她總是能把內(nèi)心生活與變動現(xiàn)實構成一種對話情境。林白在敘事上采用的策略就在于,她把自傳式的敘述人與一個任意在外部世界漂流的女性形象結合在一起,這使得她的小說敘事在自我/ 她者之間,構成一種不斷轉換的雙重結構。
在討論這篇小說的時候,無須去重述它的故事,故事也許非常單純,一個弱小的女性被單位優(yōu)化組合下來,四處謀職而心灰意冷。與之相對的故事是另一個關于女性不斷到外部世界闖蕩的故事。但她們共同的遭遇則是無力面對變動的現(xiàn)實社會,正象隔絕于世的房間,除了慫恿房間:“說吧”,還能有什么更好撫慰呢?
林白的敘述人總是先驗地被社會排斥,她們被社會傷害,擔心再被傷害,而企圖遠離社會。她們也念念不忘社會加給她們的傷害,樂于去咀嚼、回味或者夸大這種傷害。這種傷害構成了她們逃避、不滿和拒絕社會的借口,這使她們顧影自憐變得名正言順,順理成章。被解聘的老黑(“我”)站在單位的院子里,“感到陽光無比炫目,光芒攜帶著那種我以前沒有感到過的重量整個壓下來,整個院子都布滿了這種異樣的陽光……!笔艿脚懦獾睦虾谥挥袕纳鐣型藚s,回到她的“房間”--一個座落在“赤尾村”的居所。這是林白自傳體的敘述人最適合的生存境遇,她的敘述從這里出發(fā),開始了內(nèi)心生活的不斷呈現(xiàn)。當然,我們說退回房間的敘述,不僅僅是小說敘事指涉的物理“空間”,在很大程度上,它更主要的是指個人的內(nèi)心體驗。退回“房間”的敘述人給我們呈現(xiàn)了封閉的女性的生活,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生存空間,狹小、混亂不堪,里面住著兩個不走運的女人,一個失去了工作,另一個可能從來就沒有正經(jīng)的工作,經(jīng)歷過失戀之后再承受病痛的折磨。解聘、人工流、離婚、上環(huán),等等,與炒米粉、豬油和青蒜,以及雜亂的梳子、美容霜、胸罩和三角短褲等等,構成了房間內(nèi)的基本內(nèi)容。但事實上,關于房間內(nèi)的敘事并不多,這里面很生動地寫到女性之間的姐妹情誼,這是典型的女權主義者的視點,在遭受男性社會排斥之后,只有女性才能相依為命。但這也不是“房間”傾訴的主導內(nèi)容。重要的是房間內(nèi)有二位落魄的女人,現(xiàn)在,敘述人從自我的內(nèi)心體驗,觀看到另一個女人,通過對她的觀看,去觀看女人在外部世界的命運。實際上,敘述人老黑與南紅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個背面,她們不斷地經(jīng)歷著分離、交叉、重疊與置換的變異。她們從內(nèi)心體驗,從現(xiàn)實與幻想的二極狀態(tài),來表現(xiàn)女性無望超越的現(xiàn)實境遇。
被解聘的老黑回顧自己的生活歷史,特別是回顧婚后的生活,平庸、嘈雜、機械而呆板,被一大堆粗陋單調(diào)的物質生活所填滿。老黑有過短暫的一個人生活的自由時光,那時老黑迷戀上寫作,這使她逃避社會及其可怕的關系網(wǎng)絡。在八十年代那些轟轟烈烈的改革開放歲月,老黑卻把那些美好的時光丟到廢紙簍里,她熱衷于寫作。這是她逃避社會躲閃社會關系的最好的方式。寫作是什么?就是純粹的個人幻想,個人白日夢,當這種寫作毫無希望被社會承認,或者毫無可能被社會理解時,它就是不折不扣的個人幻想。老黑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表示出對書寫的迷戀,她在職業(yè)當然與之相關,但更重要的這是她的自我體驗的根本方式,書寫和閱讀使她回到自我的精神領地。但老黑的生活迅速被異化。這個迷戀寫作的人,自從建立家庭之后,她的生活就立即世俗化了。
“家庭”,這個在傳統(tǒng)小說中作為溫馨的避風港彎的處所,在林白的敘事中主要是以牢籠的形式出現(xiàn)。而在《說吧,房間》里,對家厭倦被更加充分地強調(diào):“現(xiàn)在當我想到婚后幾年的忙亂生活時,我的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幅高密度的無限重疊的圖景,我看到無限多的鍋碗瓢、案板水龍頭、面條雞蛋西紅柿、衣服床單洗衣機以及更多的別的什么重疊在一起,它們毫無規(guī)則密不透風地堆積,就像一件刻意反藝術過于前衛(wèi)的裝置作品,又像一幅以這片堆積為素材的前衛(wèi)油畫,它的構圖跟裝置作品完全一樣……。”當然,這是一堆毫無審美價值的灰色圖案,直到多年后,老黑回想起來還感到窒息。老黑的生存--按照老黑的自我感覺--就如同皮影一樣平扁沒有重量,沒有真實的生命。在單位那個迷宮一般的建筑物里,老黑象一只忙碌的螞蟻,又象一只蟲子一樣跳來跳去。老黑的婚姻生活同樣平淡乏味,只有在周末的時候,閔文起神情暖昧地拿出一盒毛片,按照的男性欲望進行的性愛活動無疑總是以失敗告終。老黑經(jīng)歷著女人生活的各個階段,說不上特別不幸,它們雖然有些困苦艱難,但這里面并沒有大災大難,只是平淡無奇的現(xiàn)實,普通的中國女人曾經(jīng)和正在經(jīng)歷著的了無生氣的現(xiàn)實。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并沒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也許人們還可自得其樂。然而,藝術正是在人們麻木不仁的地方,打開一扇窗戶,告訴人們真相。不過林白不是一個存在主義者,恰恰相反,她可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存在主義者。薩特式的人選擇自我的自由本質那種幻想在這里被擊得粉碎。人是被任意選擇的,特別是在一個男權強權的社會里,女性被注定了被選擇。在另一方面,林白的敘事還是對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的反動,存在沒有敞開性,存在被塞滿就是被塞滿。海德格爾從凡高畫的農(nóng)夫的破舊的鞋的洞口的開啟中,看到存在的開啟性,從那里洞悉到生存崛強的永恒。然而,在林白的敘事中,超越不過是徹底失敗的華麗的替代品。就象南紅對老黑的超越一樣,超越性的南紅終究走向窮途末路。而她的那些回到內(nèi)心生活的書寫,與其說是存在自身的敞開性,不如說是對緊閉的存在之門的無止境的叩問。
與膽怯、封閉、現(xiàn)實甚至有些墨守成規(guī)的老黑截然不同,南紅是個別出心裁的女子,沉迷于幻想,不切實際,追趕時髦,喜歡挑戰(zhàn)。按照敘述人的理解:“純潔與放縱、輕信與執(zhí)拗、冷漠與激情,這些不諧調(diào)的因素像她的衣服一樣古怪地糾纏在一起……”。對于她來說,改變生活現(xiàn)存的形式就是超越的勝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奇裝異服,胡作非為的生日Party, 驚呼,夸張的熱情,露骨的個性表達,收集照片,寫詩等等,這些都構成了韋南紅的生存超越意向。她甚至在大學時代就想入非非要去南非。她在大學畢業(yè)后輕易就丟掉鐵飯碗,只身闖蕩南方沿海開放城市,進入推銷偽劣假冒項鏈、寶石戒指的行業(yè),這個年輕女人在南方突然發(fā)達的城市里充滿了對超越現(xiàn)實的幻想,在數(shù)名男人之間周旋。總之這是一個尋求冒險與刺激的女人。南紅的故事是一個關于女人幻想的故事,也是關于幻想的女人的故事。結果如何呢?多年之后,她來到北京與老黑重逢,盡管她的風格依然,但口頭禪卻是二句話:“真的很坎坷”,“好滄桑呵”。在北京赤尾村那個雜亂的房間里,韋南紅頭上的虱子已經(jīng)遮蔽了昔日額頭上的光圈,只有弄巧成拙的禿頭還可見當年奇裝異服的風彩。
韋南紅與老黑殊途同歸,她們最后的遭際表明了女性無可超越的生存困境。在小說敘事上,可以看出林白力圖在運用雙重結構去表現(xiàn)二個女性不同的性格和選擇,以及由此反射出的女性內(nèi)在生活的復雜性。
如果把自傳體式的敘述人老黑理解為“實在的”角色的話,那么,可以把南紅理解為一個幻想的符號。當老黑從單位回到赤尾村,走進這個混亂不堪的房間時,她除了對自己現(xiàn)在的命運--此在的存在加以思索,她觀看到另一個女人與她共命運,這個女人出現(xiàn)在這個房間里的另一側。從總體而言,南紅是老黑的反面。那個退回到內(nèi)心生活深處的女性相對的在外面世界游蕩的不安分的女性,二者的拼合,使得林白的小說敘事具有雙重視點:回到內(nèi)心與觀看外部世界的雙重線索。
對老黑的敘述只有退回房間,退回內(nèi)心,而對后者的敘述則構成外部世界光怪陸離的圖景。因此,在內(nèi)心/ 社會,排斥/ 退避,自我/ 他者,獨白/ 敘述……等等雙重關聯(lián)構成的敘事結構,使得林白的敘事具有一種持續(xù)的張力。就某些具體敘事環(huán)節(jié)而言,南紅走向社會遭遇的各種經(jīng)歷,與老黑不斷地退回內(nèi)心生活構成一種對比關系。正如前面指出過的那樣,南紅可以理解為老黑的另一個自我,一個對現(xiàn)實的老黑超越的幻想的自我。通過南紅的生活軌跡,小說敘事引入了現(xiàn)實,引入了女人進入外部社會現(xiàn)實的種種方式。兩種類型的女人表現(xiàn)出女人生活根本不同的側面,但是敘述上,幻想與現(xiàn)實不僅僅是在兩個女人之間呈兩極形式分化,同時在敘述中互為支撐點相互置換;孟胧降哪霞t走向現(xiàn)實社會,走向實際物質生活實踐,推銷偽劣產(chǎn)品,尋找成就感,追逐金錢,隨時與男人尋歡作樂。而現(xiàn)實的老黑則不斷在對自我的體驗中走進幻想的天地。在南紅熱烈地投身社會的同時,老黑卻在平靜地寫作。這使林白敘述,從外部現(xiàn)實及時轉到內(nèi)心生活,這些對自我孤寂生活的體驗和表現(xiàn),構成了小說中純靜而有內(nèi)在性的一面,而林白不時從這里闡發(fā)的一些形而上感受,對那些外部社會現(xiàn)實的生活實踐是一種有力的補充。關于這種雙重結構,內(nèi)與外的置換,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小說敘述學的問題,篇幅所限這里難以展開詳盡的討論,簡要地說,這種敘事方法構成了這部小說對女性內(nèi)心生活領悟,同時也從這里可見林白極有個性的敘事特征。
總而言之,不管是老黑被動地接受一切現(xiàn)實,還是竭盡全力尋求超越幻想的韋南紅,她們的結果都不過證明女人超越現(xiàn)實的失敗。女人承受著太多的社會壓力,她們依靠個人的獨立性難于在社會找到恰當?shù)牧⒆泓c,而社會對那些弱小的女性經(jīng)常是漠然視之。在社會大轉型的時代,女性未必不能抓住機會獲得成功,但更多的處于弱勢的女性卻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保障。林白的《說吧,房間》觸及到下崗婦女的問題,她顯然沒有從現(xiàn)實關切這一角度去表現(xiàn)這一中國九十年代末面臨的巨大的社會主題,而是在更為普遍的女性生存現(xiàn)實這一問題去表達她的批判態(tài)度。她的揭露是有力的,解聘、離異、單身以及經(jīng)濟的困窘和孤立無助,這些處于弱勢的婦女的生存經(jīng)驗,在這里得到一次最為徹底的表現(xiàn)。新時期的中國小說表現(xiàn)婦女命運的可謂多矣,從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表現(xiàn)女性的人性愿望為始,女性主題在思想解放的進程中有了非常強勁的變化發(fā)展。但從總體上來說,女性主題依然是依附于男性關切的視點。張辛欣和殘雪率先表達了男女對立的主題,這使當代中國女性主義話語可能形成。九十年代的女性主義寫作(包括林白在內(nèi)),主要是局限于女性內(nèi)省意識和內(nèi)心生活的表達,在處理她們與社會的連接關系方面,還少有小說做出有效探索!墩f吧,房間》雖然帶著林白一如既往的那種風格和表現(xiàn)傾向,把女性的生活首先限定在女性狹窄的天地里,但她依然通過雙重的敘事結構找到女性與社會的沖突關節(jié)。從女性的純粹自我意識,到女性之間姐妹情誼,女性受到社會的擠壓,女性的生存感受到女性固有的母愛,以及相當偏激的女性對男性的態(tài)度等等,可以看出《說吧,房間》對女性生活進行的徹底改寫。女性生存的現(xiàn)實,她們的內(nèi)心感受和幻想,不再是按照男性的欲望來塑造和評價的,而是女性現(xiàn)實境遇的直接傾訴。盡管林白的敘述帶有相當強的主觀色彩,她的自傳體式的敘述總是融入了相當強烈的個人體驗,它們雖然不太注重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實際過程,但女性主義話語在這里相當有力地給現(xiàn)實重新編目。
也許林白多少有些過于固執(zhí)女性主義(女權主義?)立場,她把女性受壓迫的直接壓力歸咎于她們周邊的男性,這些男性沒有一個是值得信賴的。林白在構造女性被擠壓的現(xiàn)實時,同時漫畫般地抨擊了男性社會。陰險、怯懦、唯利是圖、功利實用、不敢承擔責任……等等。老黑不僅在精神上抵制男性,在肉體上也抗拒男性,丈夫(閔文起)的身體對于她來說不過是一種異己的東西,被厭惡的重量。而南紅隨意墜入情網(wǎng),那些短暫的浪漫和快樂與無窮的肉體痛楚相比較,顯得微不足道。當然,我們沒有理由指責林白過于夸大了男性拙劣,但在男女對立這一意義上,林白試圖表現(xiàn)的女性主義意識顯得比較單薄。應該看到社會歷史背后更強大的權力結構,男性無疑是男權社會的同謀,但男權社會本身對男性也構成壓迫。小說當然不可能進入理性的闡述和過多的議論,但可以通過更為復雜的社會關系的表現(xiàn),去揭示男權制度化體系的內(nèi)在癥結。從比較直接表面的男女對立,進入更加復雜的歷史地形圖的表現(xiàn)。當然,這有相當?shù)碾y度。
三、穿過歷史空場的飛翔
事實上,林白一直試圖與現(xiàn)實對話,從最初頑固地講述內(nèi)心生活開始,林白也在向現(xiàn)實邁進。女人之間的故事轉向了女人在現(xiàn)實中的故事,神秘的女性,被更現(xiàn)實化的受壓迫和遭排斥的女性的形象所替換。但在這樣的轉變中,林白始終保持著她的敘事風格,不管如何現(xiàn)實化,林白的敘述始終洋溢著表達的熱情,一種傾訴式的語感執(zhí)拗而自由地穿過現(xiàn)實,反復追問著現(xiàn)實的本質。確實,有一段時期,林白為自己的現(xiàn)實遭遇所困擾,個人化的情緒,個人對現(xiàn)實的真實態(tài)度直接流露在她大量的寫作中,他的敘述幾乎不能包裹住她對現(xiàn)實的激憤。一種女性主義式的性別抗議,只是因為她對語言的過分鐘愛才沒有直接捅出來。《說吧,房間》無可否認具有特殊意義,那是林白最緊密的面對現(xiàn)實的寫作,無可非議,也無置疑地顯示出女性主義話語的那種活力。然而,林白的敘述始終具有超越性,這是她的敘述最有價值有的地方,這不只是她隨時玩弄的女性神秘主義,更重要的是她的敘述攜帶的那種語言的質量,它能有力地穿過現(xiàn)實。但《說吧,房間》還是在一定程度上把現(xiàn)實當作一堵墻,她的寫作沒有完全穿透過去。
直到《萬物花開》,林白的閃光又一次呈現(xiàn)出來了。這也是面對現(xiàn)實的寫作,但她的那種超越性被把握得精彩絕倫。從總體上來說,林白的作品都是對90年代的表達,她的那種陰柔而明媚的風格,帶著奇異的超越性,是對90年代的歷史的一種穿行,這個穿行如此生動地把歷史置放在話語之下,它把歷史撕開一道口子,那是無人的空地。真正的膽略表現(xiàn)在走進無人場域,更大的膽略表現(xiàn)在把歷史變成無人的空場,只有話語穿行于其上。依靠那種語言的靈動,經(jīng)過那些女性的宿命論,經(jīng)過那些神秘的不可知的神奇,林白的敘事話語獲得了穿行力量。但總是一度跌落在個人的現(xiàn)實困境中,林白在命運中的掙扎影響了她的超越性。但《萬物花開》表現(xiàn)出了她更強的穿透力,她可以寫作實在的歷史,但有能力把它打碎,她可以穿行于歷史場景中。歷史再次變成,而且更輕松自如地變成了空場。如此沉重的歷史它就變成了空場,她讓歷史飛了起來,因為她在歷史中飛翔,在歷史空場中飛翔,又一次離去。
確實,《萬物花開》又是一部怪異之作,讀后涼氣逼人,寒光閃閃。這就是林白,永不妥協(xié),始終背叛。這部小說講述一個外號叫大頭的農(nóng)村少年,頂替同伴的殺人罪名,被判了刑。小說就從他到監(jiān)獄服刑開始,描寫監(jiān)獄里的殘酷迫害場景。但整部小說并沒有描寫監(jiān)獄生活,也沒有詳細敘述他與同伴如何犯法的故事,那只是一個偶然事件。小說主要是在描寫一種生活,通過這個腦子里長瘤的家伙的獨特眼光,去打開中國貧困鄉(xiāng)村中的生活面目,觸摸那些隨處可見的生活死結。林白過去并不寫鄉(xiāng)村生活,她的小說大多以城市小知識女性為主角,寫她們的生存境遇,在愛欲的失敗中掙扎與反抗,那些故事和人物都被林白處理得怪模怪樣的,F(xiàn)在,林白把目光投向中國鄉(xiāng)村,她無意于把鄉(xiāng)村神奇化和浪漫化,也不重復那些苦難兮兮的生活狀況。她要表現(xiàn)的,是那種奇異怪誕,無序卻滾滾向前的鄉(xiāng)村生活。貧困、情欲、權力、性別壓迫,這是長瘤子的大頭所不能理解的深意,但他的視角卻可以呈示出荒誕無稽,卻自然而然的生活事相。一方面是生活的奇異性,另一方面是這個長瘤子的大頭的視角,這就是林白玩的詭計:萬物花開――萬事萬物都有它的特異性,都有它的純粹自然存在的方式和生長的權力。神奇怪異的才是自然的,自然的就是神奇怪異的。這可能就是萬物花開包含的自然人本主義的思想。
正是基于這種思想,林白展現(xiàn)出鄉(xiāng)村生活在貧困荒誕中透示出的勃勃生機。林白對正常平常的生活事相沒有興趣,她熱衷于把握那些奇奇怪怪的現(xiàn)象。這個腦子里長了五六個瘤子的主人公大頭,他并沒有被死亡嚇倒,對于一個知道不久就要死去的少年來說,他的生活并沒有被陰影壓垮,而是充滿了生活的熱情,他幾乎是懷著期待迎接死亡來臨!坝袝r候我在坡上碰到百六九放牛,我問他,百六九爺,我家的三萬塊錢早花完了,我怎么還不死?百六九說,快了快了,要不了多久……”(見該書第22頁)。這就是林白式的幽默,冷酷中又有一種對生命摯愛的溫情。這是對死的探究,更是對生的希冀。但這一切都隱匿在生活自然流動的表面之下。那些致命的瘤子,卻象神奇的精靈一樣寄居在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頭腦里,它們總是導引著生活美妙與快樂的情景!拔业牧鲎幼钕矚g油菜花,在盛開的季節(jié),我的瘤子就會飛出我的身體,在油菜花的上空盤旋,這時我的眼睛里一片金黃,就好像我自己也是一朵油菜花!保ㄍ,第22頁)
小說寫到牛、豬等動物,寫到殺豬的二皮叔,賺了大錢的王大錢,細胖還有那些“跳開放”的女孩們,這些動物、人以及相關的事物都被賦予一種邪性,它們違背常情常理,怪誕不經(jīng)卻又倔強地以它們的方式挑戰(zhàn)生存的自然法則。林白總是在每一個描寫場景,給予它們的存在以一種姿態(tài),一種不服從既定法則的自由狀態(tài)。萬物花開,既是一個萬物通則,又是每一事物的不同特性。正如每一種花都要開放但又都不相同一樣。當然,這部小說隱約透示出當年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那種意味,林白的本土化筆法還是做得比較到位的。
當然,自然的法則并不能涵蓋一切,也難以成為文學全部的哲學根基。林白的對鄉(xiāng)土中國書寫,依然可以看到當下中國作家越來越自覺的面對“苦難”一類的社會問題的關注。從本質上來說,林白寫了一個鄉(xiāng)村少年不極其不幸的命運和他快樂而自在的生活,這是事實的現(xiàn)象與本質的絕對矛盾,被林白敏銳地捕促到。也許林白就是要用快樂而揮灑自如的筆調(diào)寫出最絕望悲慘的生活事相,這是殘酷的快樂,也是快樂的殘酷。它決定了事物、存在、命運是如此邪性,你不能抗拒它,但是,你可以與它共舞。在小說的后半部分,還煞有介事地附有“婦女閑聊實錄”,這到底是真的閑聊實錄,還是林白有意去捕捉原生態(tài)的事物事相而設的圈套?她要找到婦女講述的更徹底的真實?
不用說,林白的作品總是有一股邪性流宕其中,象一條蛇,孤傲而絕對地滑行。這使我想起“東方邪女”這個稱呼,這雖然說不上是褒獎,但也絕不是貶義!靶啊碑斎徊皇鞘裁春迷~,在我們的詞匯學中,這個詞長期處于貶抑狀態(tài)!靶安粔赫笨梢钥闯鲂八碚鞯氖挛锏倪吘壔彤惢拿\。不用說,“東邪”這個說法立即讓人想到王家衛(wèi)的電影《東邪西毒》,影片中那個永不屈服的東邪,說不上是什么反面人物,作為一個俠客殺手,他的內(nèi)心也有一種溫情。他只是在記憶與錯過之間找不到未來的出路。“東邪”只是來自金庸武俠小說的一個符號,一個人物的名字,原來的邪性已經(jīng)為王家衛(wèi)的后現(xiàn)代獨白所沖淡。但林白的作品卻總是有一種邪性,一種奇妙的邪性,它總是給人以一種刺痛和驚異。
然而,在今天,全部文學寫作已經(jīng)走到窮途末路,不走“邪道”幾乎沒有出路。事實上,文學史失去創(chuàng)新活力,固步自封,就因為大家都擠在正道上,大家都想著那里平坦舒適,鋪著紅地毯,可以上天堂?纯次膶W史上那些富有挑戰(zhàn)性的創(chuàng)新,哪個不是帶著“邪性”?早年的福樓拜,波德萊爾,后來的伍爾芙,喬依斯,納博科夫,卡爾維諾……。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邪”表明個人另辟蹊徑的內(nèi)在活力,是個人抵制“正”的平庸化之利器。
本文試圖建構一個林白寫作的歷史學是失敗的,她的歷史就是文本,就是文字本身,那是緘默的黑色的精靈,是反歷史性的。事實上,林白小說的藝術最重要的體現(xiàn)在她的語言和敘述語感上,那是始終隱蔽的先鋒派的感性語言學詞典。她能擺脫一切束縛,讓自己飛翔起來。林白不是一個藝術上的革命家,但她卻有著偏離主流的天性。她是憑著天性反叛,憑著天性走向歪斜的不歸路。在電影《東邪西毒》中,西毒說:"翻過了那座山頭,仍是一樣的沙漠。"東邪走向沙漠,命運之路沒有盡頭,反常規(guī)的文學行為也同樣如此。在“邪性”的書寫之外,依然是不可抗拒的復歸。但是林白一直在行走,在寫作,在飛翔,穿過整個90年代的歷史空場,她的語言如同天女散花般飛揚。在語言中飛翔的人是幸福的,即使她選擇離去。
2004-7-26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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