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與金開誠先生相處的日子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這一天是北京最冷的一個冬至。
送走金開誠先生回到北大,我重新走進冰天雪地的未名湖,一種人去樓空、大師謝去的悲涼不由涌上心頭。開誠先生走了,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北大中文系著名教授,北大書法所所長。他在北京大學工作了五十年,我和他有二十多年的學術(shù)交往。金先生的離去讓我感到不僅是北大的重大損失,也是中國學術(shù)界和書法界重大損失。
一 薪火相傳的學術(shù)人生
金先生的樂觀大度,使人們沒有意識到病魔的出現(xiàn)。今年四月,我發(fā)現(xiàn)他臉色越來越不好,尤其是四月下旬給書法研究生上課,他講到最后說他很累講不動了。在我的印象中,多年來,他去人民大會堂和各種會場開會,都是聲若洪鐘驚四座!到了今年五月四日北大紀念蔡元培先生誕辰140周年和北大校慶110周年書法展在北大圖書館開幕時,我近距離地站在先生旁邊,才發(fā)現(xiàn)他臉色不好。我就提醒說:先生您臉色不太好。他說:我一直發(fā)低燒。我說:那可要趕緊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海外大學任教,等到我七月份回來的時候,他夫人和女兒告訴我說他六月做了手術(shù),我當時很震驚。馬上趕到醫(yī)院。一見面他就說:我這次得的是癌癥,我年齡也大了,吉兇難料。我說:先生別這么想,手術(shù)不是已做了嗎?癌癥病人很多,很多人都會得這個病的,他們大多數(shù)不是漸漸好了嗎?我說,同學們還等著上您的課呢。結(jié)果,沒多久先生就出院了,我心中很高興。再見面我感覺他明顯瘦了好多,起碼瘦了二十斤。
只過了一個星期,先生又發(fā)燒住院治療,病情更嚴重。我又一次到醫(yī)院去看望先生,這次去見到的情形很不妙。我看到先生正處于昏迷狀態(tài),鼻孔插著氧氣管,他女兒舒年守在床頭。我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我想他也許會醒過來。他女兒說:這不是睡,是發(fā)燒,體力不支,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這次見面后,金老師就再也沒出過院,那是十月份的事了。
到了十一月初,金先生病情更嚴重。我?guī)е诙䦟脮ò嗟膸讉同學去醫(yī)院。讓我感動的是,我一進門他看見我,眼睛特別明亮銳利地說:你來了,我要坐起來!我說:先生你別動,您就好好躺著就行。他不同意,拉著我的手,攥得特別緊。我覺得在這種勁道中他想傳達一種想法,一種力量,想表達他還有什么事情沒做完。我使勁把他扶起來,心里很難受。但先生半坐著什么也沒說。我能理解這種生命的茫然——見到很熟悉很親切的人時,他頭腦清醒想跟你表達某種生命深層感受,但病體衰微又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后來,他拼足體力對學生們說:“我明年還給你們講課!钡覀兌贾老壬赡艿炔坏矫髂炅恕R驗樗橇伦鐾晔中g(shù)后,醫(yī)生說超不過半年,而且這段時間醫(yī)院發(fā)了三四次病危通知書。學生們回來后說,自己經(jīng)歷了一次靈魂的洗禮。這樣一位病重的老人,他一心為了工作,一心為了他人,一心為了國家,一心為了中國文化的崛起,一心為了將中國美好的東西傳出去和傳下去。
我率領北大書法所代表團12月14日早晨8點飛往漢城。飛機降落仁川機場允許開機時,我開機一看是金舒年副教授發(fā)來的噩耗:金先生于今晨6:50病逝。巨大悲痛使我一下就怔在韓國機場。我告訴大家金先生去世了。曾來德教授和同學們都很吃驚和悲傷。第二天韓中第十四回書法交流展在光州雙年展大廳隆重舉行,展廳里韓國來了大約二百位書法家,我在會議上宣布了先生不幸逝世的消息以后,韓方的主持人宣布,集體為北京大學書法所金開誠教授默哀。看到那么都外國人,為中國的這樣著名學者、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的崇敬并默哀,我感到了一絲欣慰。
回顧金老師在人生的最后這段日子,我認為先生是很坦蕩的,視死如歸,他沒在我面前說過痛苦。他在長達兩三個月的最艱難的最后時間里,完全靠堅強的意志來維系自己的生命。最讓我感動的是在剛做完手術(shù)住院的日子,他居然躺在床上跟他的女兒口述文章。就這樣,他還寫了好幾篇文章發(fā)表在《光明日報》等報紙上。
二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金開誠先生在學術(shù)界、書法界的重要性人所共知。他做學問和寫書法都很嚴謹,他在韓國出《金開誠文集》四卷,盡管他眼睛不好已不能自己校對,但他對排版錯字盯得很緊。我深刻地意識到為什么叫“校字如仇”。有人認為出一本書就是榮譽,其實出書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為你的政敵立一個把柄,為后代留下笑柄。對此,金先生說了八個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金老師是一個專注于精神的學者,對自己的生活不甚在意;
先生是一個很快樂的人,一個得到別人的恩惠就會經(jīng)常去感謝的人;
先生是一位澹定堅強、無欲則剛的藹然長者。先生對學術(shù)和藝術(shù)體現(xiàn)了八個字——惜時如金,疾惡如仇。他是一個胸懷磊落的人,對自己是惜時如金,對社會和藝術(shù)界的不良現(xiàn)象是疾惡如仇。
金先生備課超出常人地認真,講稿上那細細密密的小字密密麻麻地,而且對著鏡子錄音練習講授,他幾乎把自己講課的每一段內(nèi)容都背下來。我有時候很疑惑地問:先生口若懸河,文驚四座,為何還要這樣費心備課?他說:哪怕是成了教授博導,也要像青年教師第一次上臺那樣小心翼翼地去上課,這才是上課的本質(zhì)。如今一些人上課已經(jīng)是開始隨便聊天閑扯,但這么多年來,先生講課的認真嚴格的程度沒有絲毫改變。
金先生在北京大學書法所授課期間,研究生班的學生并非正式招生的碩士或博士,他們進入北大就帶著敬仰的眼光看待北大名教授。像金先生這樣的北大重鎮(zhèn)級教授,很多已經(jīng)不上大課。然而金先生卻堅持連續(xù)幾天上大課,上午三個小時,下午三個小時。金先生去世后我對學生們說,先生是為你們累死的。記得每次上課后下午五點多鐘,我送他回家,見他坐在后車座上,面色憔悴,極度疲勞。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能夠一天連著上六個多小時課,中午只是簡單地吃頓飯,這種人格襟抱是多么難得!
金老師在無錫一所大學做書法所所長,他經(jīng)常到無錫給大眾講演。他自豪地說自己開創(chuàng)了一個先例——不收費講演。我說這很難啊,今天的經(jīng)濟學家出場費動輒好幾萬,像您這樣的名教授,收費標準應該也很高。他說我就不收費,我一定要糾正這種惡劣作風。他在無錫面對市民和干部,創(chuàng)立了這樣一個長期免費但的講座,受到了熱烈歡迎和好評。在一切都以商品和金錢來衡量的當代社會,金先生的這種人格境界是很多人難以企及的。
北大很多教授都非常忙,號稱空中飛人,對學生的論文看得也不是很認真。我出席過很多博士碩士論文答辯,可以說一些導師對學生論文并不認真,對其中論題、文字的錯誤等沒有糾正。金先生和我在書法所招收了研究生,先生看論文時眼睛很不好,買了個高倍放大鏡,逐字逐句地讀。后來把這個學生叫來,金先生提了近百條意見。先生學問是巍巍高山,但又不是高不可攀,而是在一點一滴中讓人感受到其人格魅力與精神滋養(yǎng)。那個學生一改過去狂態(tài),說從此以后為人為學要向先生學習: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為什么要這樣做?先生告訴我,這叫做愛惜羽毛,一個人從黑色的毛、雜色的毛,好不容易修煉成白天鵝,通體白色羽毛,但稍不留神,一點污漬,一潑臟水,就能污染了羽毛。學生論文出了問題,老師有重大責任,所以為人為學,必須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金先生為北大書法四周年題詞:“北大書法藝術(shù)研究所要辦出自己的特色,不能只靠北京大學‘金字招牌’吃飯。既然書法界是個名利場,那么我們的特色就在于偏不計較名利!我們要大講為弘揚祖國的標志性藝術(shù)——書法作奉獻,為祖國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作奉獻。我們一無人員編制,二無經(jīng)濟來源,三無活動場所;
但‘至少我們還有夢’。我們還有筆墨紙,我們就要拿筆墨紙來做這個奉獻之夢。” 金先生很關(guān)心書法的國際交流,認為北大書法所提出“文化書法”,主要就是從事書法的國際交流,要將漢字的審美化書寫國際化,先生跟我說,一定要走出去,中國書法如果自己關(guān)起門來,變成一個退休老人玩的東西,就沒有意義了;
書法必須要成為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的一部分,當這么多的外國人學了漢語和漢字,拿起毛筆進行書寫的時候,中國文化就如春風化雨般點點滴滴輸出去了。
老一輩的治學態(tài)度,在今天能夠保留和傳承下去的已經(jīng)很少。人們所理解的全球化就是西化,西化就是美國化,因此似乎只要是向美國學習的就是很先進,堅守中國自己的文化就是保守落后。這種太多的文化誤讀使得中國文化不斷被邊緣化。實際上,當今西方文化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很多問題,過分的強調(diào)競爭導致尖銳化的斗爭,最終演化為層出不窮的戰(zhàn)爭。而金先生《關(guān)于中和中庸思想的古為今用》說:“中庸可以拿一桿秤來作比喻,一桿秤,你怎么用它呢?它的秤錘要在秤桿上面移動。怎么移動法?要根據(jù)所稱事物的重量,這個秤錘才移動,移動到哪里一點,秤桿平了,把秤桿擺平了,也就把重量搞定了。這個就叫中庸。所以中庸就是一個動態(tài)的平衡點,你把握住了這個動態(tài)平衡點,它這個事物就被你擺平了”。這是多么不同于西方的對東方智慧的的理解!
現(xiàn)在一些學生動輒就喜歡大話,研究大而空的東西。而金先生治學的方法很值得學習,他善于從語詞句篇章的細處入手做學問,從文辭的考辨到書寫自己的思想,其學問是由小及大,有具體而廣博。先生不僅僅是個古文學家,教育學家,還是個思想家,他把自己的晚年獻給了東方文化和中國思想的重建大業(yè),站在中國立場上為中國文化發(fā)展做貢獻。他終其一生做了重新梳理中國文化的工作:看哪些文化已經(jīng)死亡了,哪些是文化中的碎片需要整理,哪些是中國學者需要重新創(chuàng)造的新文化。他并不認為中國文化是衰敗淘汰的文化,而是經(jīng)過歐風美雨的沖刷,成為生生不息剛健有為的文化。
金老師為中國學術(shù)文化和中國書法文化的崛起鞠躬盡瘁,不幸在如日中天的時候倒下了,他應該像季老、文老那樣活到一百多歲。先生曾和我說過,北大就看兩頭,一個是口頭,一個是筆頭,此外都不重要,以先生的口才——文不加點,以他的筆才——立馬可待,定會取得更高的成就的?上觳患倌,不想先生就這么走了……
先生還說:我不怕古人,我就是研究古人的;
我也不怕名人,我本人也比較有名;
我更不怕前人。我問那您怕什么?他說我怕后人:不畏先生畏后生。前面一代先生的墓志銘是由這一代書寫的,先生這一代人的墓志銘也將由后人書寫。他通過點點滴滴地人格修為和精神踐行,將自己的音容笑貌留存人間,留在了每個人的心里。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2008年12月21日冬至日于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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