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冊頁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大地的理想
乙末年距小雪還有5天,我去橫峰訪友。吳武華兄和史海輝兄均為我多年兄長,慰留我,說,去鄉(xiāng)間走走,有很多好地方。我說,橫峰來過很多次,大部分地方都看過了。吳武華兄說,可以去新篁看看,有好東西。我說,20年前去過,記憶模糊了。就這樣,去了新篁。又不可自抑地去了司鋪、蓮荷、鋪前、港邊、龍門畈。冬雨綿綿,大地始終垂降暮色。我卻義無反顧地扎入?yún)擦、川巒、田疇之中。似乎那是看不厭的故鄉(xiāng)延伸部分,是心臟律動的地方,是遺忘歌謠再次升起的光源之地。既是江南的縮影,又是江南的全部。
起伏的山巒在靈山腳下形成凹陷的皺褶。葛溪河和岑港河,像大地上兩條被風吹散的飄帶,在叢林間和田疇深處飄忽。在楊橋,我看見葛溪河在冬雨中,浩浩蕩蕩,像大地開裂處的血液,枯澀的茅草和油碧的灌木,如兩團顏料,沿河板結(jié)。田野是素白的,冷澀、古樸,稀散的村舍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把遠去的記憶瞬間顯影。村舍里,隱隱傳來犬吠和雞鳴。那是燈盞安放的地方,有月亮從水井升起。更遠一些,是綿綿的山巒。山巒是一個饅頭形,雨絲垂落,锃綠的樹林有艷紅的楓樹和麻黃的山毛櫸潽出來,彼此映照,奪目奔放。開闊的田野沿著葛溪河傾瀉,網(wǎng)狀的田埂勾勒出田野的筋脈。我想起俄羅斯油畫家伊凡·伊凡諾維奇·希施金筆下的《黃昏,雨后》:微紅的夕光溢出大地,條狀的黑云把夕光分割出斑斕的色彩,低洼里的積雨有了銀色,讓人感覺到大地輕輕地晃動,裸露的樹根和腐朽的樹干,一切都是那么古老,稀稀疏疏的樹葉透出幾分祥和又哀哀的冷色,灰藍的天空像一塊布片蓋在樹林之上,一只小鳥站在高高的樹梢,守著孤獨的曠野。
在去港邊的路上,因為迷路,走了一條小路,彎彎岔岔,多走半個多小時。因為車子出了故障,停在一個村子里換胎。我一下車,便被村子迷住了。村子叫柯家,里里弄弄,恍若迷宮。池塘里,不時有魚兒撲出水花。青翠的竹林在村舍間,洶涌。雨絲從竹葉滴下來,油亮。村外,是疏朗的菜地和淺青色冬田。鵝毛絨一樣的青草,在冬田里,多了一份人煙氣息。矮山岡的菜地,把山地分出層梯級,矮山岡看上去像一座堰臥的雕刻品。橫峰有很多俊美的村子,這是與其他地域最大的不同之處。在蓮荷鄉(xiāng)的梧桐畈,我到了村口,瞬間恍惚。路邊兩排柳樹,柳枝垂下來,可以想見的是,春風一日暖一日,迎春花還沒完全炸開花苞,柳枝芽細細地發(fā)青,枯黃的枝條水腫似的發(fā)脹,轉(zhuǎn)青,樹根的苔蘚往上爬,淌出水漬,山櫻花在山間飄蕩著白雪般的花瓣,柳條葳蕤,暖風和面,進村的人不自覺地唱起了歡快的歌謠。一座巖石山從柳樹梢看過去,像一只猴子蹲在地上。同游的王國浩兄告訴我,巖石山叫鶴山。鶴和猴,在當?shù)胤窖灾,有諧音,會不會是猴的誤讀呢。有人說,可能在先前的農(nóng)耕時代,巖石山上的樹林里棲息了很多白鶴,因鶴得名,也未可知。在村里,我看見了桂竹林。我問村人:“這個竹林,是不是種了15年左右呢?”答:“差不多這個時間,你怎么知道呢?”我說,我看竹子的直徑和竹林的密度,知道了。桂竹初種,是細細黃黃的,林子越密竹子直徑越粗,竹子也越高,高出4層樓,密不透光。桂竹是賤物,挖洞澆水,在冬春皆可移栽種植。桂竹分雌雄,同時把一根竹鞭上的兩棵老桂竹一并移栽,繁殖力更強。在所有的竹筍中,桂竹筍是最好吃的,白菜一樣羞嫩,蘿卜一樣爽口,沒有青澀味,是山珍中的上品。掰了桂竹筍,桂竹便不再長,殺雞取卵的事農(nóng)人是不會干的。梧桐畈村在竹林和樟樹、楓樹的掩映下,掩藏。村前是幾千畝的田畈,在一個平面上攤開,細雨中,素凈、灰白的稻茬像是另一種古老的時間。遠處的信江已經(jīng)沒有蹤跡,一抹依序的樹林描摹出河流的形態(tài)。
在司鋪,探訪過山中村莊搬遷后的生活遺址。車上了王家塢水庫壩堤,便沿山邊草徑步行。許是暖秋吧,杜鵑又有了一次花期,零星地點綴著萁蕨等地衣植物。雛菊在山崖下,金黃耀眼。雛菊迎霜,霜凍越寒,花也越綻。水面有白鷗幾只,翩翩翔舞。明末清初散文大家王猷定在《螺川早發(fā)》詠道:“月落秋山曉,城頭鼓角停。長江流遠夢,短棹撥殘星。露濕鷗衣白,天光雁字青。蒼;厥淄,海岳一孤亭!柄t至雁離,是旅人孤獨、人生無常的隱喻。白鷗是遷徙的鳥,但鮮有來中國南方越冬。早年,我還是孩童時代,在饒北河,倒常見,棲息在河灘的楓楊樹上,覓食魚蝦、蝸牛、螺螄。時隔30多年,才見到白鷗。它是遠去的舊時光,再次帶給我。它像一團白雪,熾燃山野。步行約3華里,到了廢棄的村子。村子餡子一樣包在山坳里,竹林和油桐樹在屋后發(fā)出“嗚嗚嗚嗚”的風聲,小路鋪滿了落葉和腐爛的植物枝干,幾棵柚子樹掛著澀黃的柚子。環(huán)抱般的山巒,層林盡染,金色的殷紅的墨綠的灰褐的樹葉,把山體修飾出一幅霜后的風景圖。山澗在荒草遮掩的溝渠里,“叮叮咚咚”。有幾間瓦屋已然倒塌,成了頹圮。外村借地種菜的農(nóng)人,把山田墾出來,種上了時鮮菜蔬,大部分的山田還剛剛下了秧苗。山田沿山壟,梯級延伸。每塊山田墾出一個水平線,每一塊菜地的寬度是一樣的,田壟的寬度也是一樣的,菜地與菜地也是角對角、線平行線,秧苗是一樣高的、一樣綠的?雌饋恚褚粔K綠織毯,露地而曬,甚是精美,令人震撼?上В覜]看到打秧苗的農(nóng)人。這一定是一個具備高度審美情趣的人,是一個內(nèi)心純潔的人,是一個有靈魂高地的人。我估摸這個農(nóng)人在年輕時,可能是做木匠活的,菜種在一條線上,像一個棋盤,每塊菜地從山田里墾出來,像豆腐箱里壓出來的豆腐塊。他不是木匠也該是鄉(xiāng)村畫師,用美學眼光去審視,去從事平凡之物的人,是最精細的人,也是陶醉于生活的人,從俗至雅,乃生活大師。
多褶的群山,向北堆疊。橫峰北高南低,群山漸漸低緩、消失,有了丘陵地帶和蓮荷小平原?v橫的河汊掌紋般密布,村舍被河流串起來,如一條藤蔓上的牽牛花。主要河流有岑港河、港邊河、新篁河、葛溪河、司鋪河、樂安河穿境而過,注入信江,匯入浩渺的鄱陽湖,發(fā)源地同屬靈山山脈。靈山像一列巨型火車,由東向西呼嘯奔馳。水是大地的精魄,畜養(yǎng)精魄的是山塘水庫。去一個山坳,拜訪一座山,一座水庫出其不意盡收眼底,讓人短暫暈眩,蛇一樣安靜下來,沉默無言。在鋪前,見黃源水庫,便是這樣。在姜家畈村后山,一座水壩攔截了一條逼仄的山塢。冬雨后的水霧在山際洇散,水綠得烏亮,山影被風吹出細密多皺的波紋。山巒如眉,青黛的天空呈圓拱形。水和植物混合的氣息,從水面涌過來,一下子把人裹起來。我甚至如是想:在春天,在水庫邊站立一天,人會和豆芽一樣,破殼發(fā)芽,抽枝發(fā)葉。楊朝雪說,大壩是炸開兩邊山體,以粘土心墻堆石壩,壩內(nèi)全是片石,因無污染無破壞和先進技術,載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衛(wèi)組織,世界罕見。我說,你怎么這樣了解山山水水呢?他說:“我走遍每個行政村,走了每個水庫,讀完了縣里的文史資料和地質(zhì)資料!彼俏依嫌眩颐看蝸頇M峰,都請他帶路,他是熟知這片大地筋絡的人。黃源水庫往左右兩條山壟伸進去,像兩條岔開的腳。翻過山,便是葛文化發(fā)祥地葛源了,葛源的千畝高山梯田,又是另一番景象。梯田沿山修筑,田埂是不規(guī)則的弧形,水映藍天,像翻卷的大海,野花蔥郁。初冬的楓樹、山毛櫸、梓樹、欒樹、青桐、漆樹,和竹林迎接了大地的白霜,野刺梨長出了甜蜜蜜的漿果,山間紅遍,到了春天,千畝梯田會是層層疊疊的花海。
相關熱詞搜索:冊頁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