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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 [柯靈與梅蘭芳一席談]

發(fā)布時間:2020-02-18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1945年9月初,舉國歡慶抗戰(zhàn)勝利之際,柯靈與梅蘭芳先生做了一次長談,旋即寫就一長篇“特寫”,于7月7日至9日的《文匯報》上連載3天。文章獨家披露了梅蘭芳沉寂8年的心路歷程――
  
  憋了八年
  這一仗簡直把人都打老了
  
  中國抗戰(zhàn)了八年,梅蘭芳先生杜門謝客,沉默了八年。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暢快地談一談,吐一口氣了。”記者訪見梅先生的那一天,是一個清新的,使人覺得輕飄和愉快的好天氣。聽著我的話他笑了,謙抑而從容,顯然是充滿了衷心的喜悅。
  “現(xiàn)在好了,我們勝利了!彼f,“我憋了八年,你想想,八年是多久的時間。這一仗簡直把人都打老了,我今年已經(jīng)五十二歲了啊。”
  他說得那么動人,聲音里洋溢著情感。說著用手一比,有意無意地摸了摸下頦。為他的話所吸引,我不覺迎面向著他。老嗎?我看不出來。他依然瀟灑,精神健旺,態(tài)度寧靜,看不出有什么衰老的影子。頭發(fā)梳得很光,穿著潔白的西裝襯衫,整齊大方,恰如我們從畫報上所習(xí)見的他的相片一樣,留了年許的胡子是剃去了。
  人們關(guān)心他這許多年來的生活,自然有許多人以為他過得十分舒適。提到這一點,他輕松地苦笑了一下!拔疫@幾年不唱戲,有些個人也許以為我有錢,可以不唱戲了。誰知道我怎么過來著。您知道,唱戲掙的多,可是開銷大,不瞞你說,這些年也就是靠賣點東西來對付著!彼月酝nD,用手指著他的屋子:“這屋子雖然住了這些年,原來也就是臨時的性質(zhì),就是這些用具,也全是湊合著隨時買下的。”
  我們坐著的是一間小客廳,陳設(shè)素樸而雅致,壁間字畫極多,書架上是滿滿的西畫。梅先生接著說下去:“八年不唱戲,這對我實在是一種很大的犧牲!
  我說,這很值得。藝術(shù)家有他的尊嚴(yán),梅先生的犧牲無疑地替中國爭了光,替“唱戲的”爭了很大的面子,值得我們用莊嚴(yán)的筆來記述的。可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出山了,我告訴他,有多少人正在等待他演戲的消息:我問他是不是就有登臺的意思?
  “要的。”梅爽朗地說,又重復(fù)了一句:“我要唱的。”前幾天費穆先生來,他也跟我說:“你應(yīng)該出山了。演點什么,我來給你計劃,咱們得計劃點新的東西!
  我高興地說:“那好極了,幾時演,決定了嗎?”
  “還沒有!彼⑿χ骸案医忧⒌娜撕芏啵墒俏业煤煤糜媱澮幌隆N乙欢ǔ模呐率且淮我驳贸蝗,我這八年的咬牙,就沒有意思了。單為中國的勝利,我也得露一露。就是一點,非得有點意義的戲我才唱,希望你也能幫助我計劃計劃。”他神情極興奮,說到這兒,嫵媚地笑了:“荒疏了這許多年,我還不知道能唱不能唱。我相信我的嗓子還可以。從前練的時候久,忘是不會忘的。可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玩意兒要不練,就不行了!
  我看他極有興趣地擺動他的雙手,那是一種有韻律的諧和的動作。我說:“你這么久沒有練工夫嗎?好像看見什么小報上說,你還是不斷的吊嗓子?”
  “哪兒敢吊嗓子!”他急切地,分辯似地說:“這兒四鄰住著這么些人家,我要一吊嗓子,還得了!人準(zhǔn)要說,梅蘭芳在吊嗓子了,他就要唱戲了。我這幾年盡告訴人,說我的嗓子壞了,不能再唱了!保ㄒ陨峡d于1945年9月7日《文匯報》第二版)
  
  深居簡出
  北平香港上海顛沛避禍
  
  接著梅先生講到他幾年來苦心孤詣躲避煩擾的情形。
  梅先生原來住在北平,那兒有一個極舒適的家!熬?一八”事件爆發(fā)了,東北變色了,北平成了國防的第一線,他有了被“請”到關(guān)外去獻藝的危險,于是他開始南遷,直到抗戰(zhàn)爆發(fā),上海淪為“孤島”,他覺得上海呆不住,又逃到香港去,可是沒有舉家南渡的力量,所以他是一個人去的。炮火好像一直跟著他,香港終于也打起來了。
  “那時候,我住在山上,干德道的一家公寓里!泵氛f:“好家伙,那一次真危險!日本兵艦上的炮直往山上打,空氣里全是炮彈飛過的聲音,尖得怕人。大家只好躲在公寓里等死。不久仗打完了,危險過去了。――可是,真正的危險來了。”
  他松了口氣,深意地笑起來。
  是的,“危險”真的來了,他深居簡出,隱匿在公寓里,預(yù)備有機會向內(nèi)地走,到桂林或是重慶去,可是不行,日本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有一天公寓里來了一群日本兵,先查戶籍表,然后指名要梅,他只好挺身出去。一個軍曹好奇地打量著他:“你就是梅蘭芳?”梅點點頭。梅先生告訴我:“那時候我衣冠不整,胡子留得很長。說起來有趣,我的胡子不容易長,一留長了,不加修理,可又拉拉雜雜的像個病人。那軍曹問我住在香港干什么,我說是為了養(yǎng)病,所以家眷全沒來,就我一個人,寄住在朋友家里。他又問東問西,我只好對他客氣,敬煙敬茶的敷衍了一陣,他才沒得話說了。臨走時他笑笑,說:‘我看過你的戲,那時候我還是小孩兒呢!阒蓝昵拔业饺毡狙葸^戲,那軍曹不過三十幾歲,不怪他說看我戲的時候還是小孩兒!
  這以后不斷的有日本兵去麻煩他,也還是問東問西,他們似乎都是震于梅的大名,抱著“長長見識”的目的而來的。
  
  可是意外終于來了。
  梅的說話舒徐而有禮貌,使人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可是他似乎不怎么善于用聲音來裝飾描摹說話的內(nèi)容,說到下面的小故事,他用了許多細(xì)微的動作和表情。
  “有一回,一個日本兵來找我,忽然對我招招手,說:‘跟著我走!撸趺戳?(他張大驚疑的眼)我想著不妙,又不能抗拒,拿起帽子,對同伴的說了句‘我走了’,算是告別。我默默的跟著他,從香港渡海過九龍,上船時那日本兵告訴車夫,車不要了。糟了,(他幽默地笑笑)回不來了。后來他帶我去見了矢崎――這個人您大概知道,不久以前他還在南京,好像還是偽方的‘最高軍事顧問’;那時候他正在香港,管著‘民政’什么一類的事。他把我找了去,駭了我一身的汗,鬧到歸齊,原來他也是我的二十年前的觀眾。他問我為什么不在香港登臺,我說嗓子壞了,是養(yǎng)病來的,所以不能演戲。……(我緊張地看著他,急于要知道下文;他安慰似的,用輕松的語調(diào)告訴。)還好,他還不怎么為難。我趁此機會說身體不好,急于想回上海,問他能不能替我弄飛機票。他答應(yīng)了,后來我就是這么回上海的。”
  這是梅沒有想到的。在香港他覺得危險,急于要離開;可是到了上海,更大的危機正等著他。(以上刊載于1945年9月8日《文匯報》第二版)
  
  談戲談孩子
  簽名紀(jì)念“勝利日”
  
  演劇家是一個“社會人”,他粉墨登場,萬目睽睽,經(jīng)常和廣大的群眾接觸,常常成為群眾崇拜的對象;可是一有問題,要隱匿起來就不容易,因為人人都認(rèn)識他。香港淪陷,梅先生的計劃是隱居一時,然后悄悄往里走,到桂林或是重慶,投入祖國的懷抱。計劃失敗,他回上海?墒窃懔耍痪脠笊暇偷橇顺鰜,大家都知道“梅蘭芳到了上海”了。
  上海是個拿人不當(dāng)人的地方,永遠(yuǎn)只記著自己,不知道怎么尊重別人,成全別人。梅的意志是打完仗以前決不露面,而這幾年里面,卻不斷的有人包圍他,要他出山。甚至有人要他唱什么“慶祝戲”。梅平靜而悠閑地陳述了他對于這件事的意見:“他們要慶祝的,就是我們的恥辱;他們要笑的,我們該哭,我怎么能唱這個戲呢!”
  可是怎么應(yīng)付這些包圍的人呢?
  梅說:“我對他們客氣。”好像告誡我似的,他善意地軒了軒眉,“跟他們硬來是不行的!招惱了他們,就不好辦了。我總是說:‘不行,先生,我的嗓子不成了,身子也壞,要上臺準(zhǔn)得砸!好,他們看看實在不成,也就算了。”
  為了省麻煩,少枝節(jié),他三年來過著真正的隱遁生活,輕易不出門,輕易不見客。
  他經(jīng)常的消遣是作畫:“這兩年畫了不少畫,(有點靦腆似地)還賣錢呢!
  他絕少到公共地方,因為一給人發(fā)現(xiàn),就要包圍,弄得秩序大亂。他說他這幾年只是看了好些話劇。梅對話劇似乎極感興趣,他不知不覺說了許多。
  他說:“好,話劇有意思。我覺得從話劇學(xué)到了許多,對我很有用處!
  他說:“有人以為話劇演的不過是日常的生活情形。我覺得好處就在這兒:它切近人生,平淡無奇,可是又有吸引人的力量,這就不容易。話劇叫人覺得親切。”
  他說到話劇和平劇表演方法的不同:“演話劇和演京戲,一樣是在臺上哭、笑……可是情形不同。京劇有一定的繩墨,工夫要深,一舉一動都得按規(guī)矩,不然就要脫格,哪怕是一個寫實的動作,寫實也有程度的限制,超出限度,就覺得刺眼,不調(diào)和。話劇靠的是描摹,把平常的動作拿上臺,雖然絕對自由,毫無限制,可是處處都經(jīng)過琢磨,很有意思。……你不知道,京戲的教法實在太死板了,死做死唱,什么解釋都沒有,只靠學(xué)的人自己去揣摩。話劇的導(dǎo)演方法就好得多!泵废壬f的這一節(jié)話,極其親切動人而有興趣,說到京戲的動作,兩手極自然地作出種種優(yōu)美的姿勢。我這兒記的也許有點失實,也許有點疏漏,這自然只好由記者負(fù)責(zé)了。
  他還說,他很欽佩佐臨、費穆導(dǎo)演的成功,在話劇演員中,他佩服石揮……
  他說起他的第三公子葆玖,似乎從心里發(fā)出一種安慰,說:“這兩年我倒是在這孩子身上很花了一點心血,請了一位教師在跟他教戲,我自己也教著他,已經(jīng)能唱了。”
  大的兩位公子呢?“在貴陽,清華附中念書。(他仿佛是說,不預(yù)備讓他們學(xué)戲了)。從前在香港讀南華,是十二月八號以后才進去的,我不想讓他們在上海念。”
  梅先生顯然有他自己的道德律:謙虛和易,不隨便批評事物。聽他說話的口氣,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上海這社會不是念書的地方,所以寧肯把孩子們送到遙遠(yuǎn)的后方去。我代他說了出來,他含蓄地笑著,卻終于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我分明看見了他的父性的溫愛。
  最后記者問起隱居北平,躬耕于西山的程硯秋,最近有沒有什么消息?
  梅很高興的說:“好,這孩子不易!(他把身體從沙發(fā)上俯近一點,補充了一句)您知道,硯秋是我的學(xué)生呀。他也是有心胸的,一聽見要唱什么‘慶祝戲’‘義務(wù)戲’,他總是先往天津一溜,躲起來不見人?墒且虼说米锶耍幸淮卧诨疖囌旧辖性S多人圍著打,有的用皮帶抽。硯秋是會打拳的,用雙手左擋右擋,兩手都拉破了皮,幸好沒傷著臉,不然可不用再唱戲了!
  臨走我向梅要了一張相片,他簽了字拿過來,先不把相片給我,問:“美國特魯曼總統(tǒng)宣布的勝利日,是九月二號不是?”
  我說:“是的。”
  他把相片遞給我,指著簽名底下的日期:
  “我倒填了日子――三十四年九月二日,聯(lián)合國勝利日,作為我們這一次談話的紀(jì)念!保ㄒ陨峡d于1945年9月9日《文匯報》第二版)
  (摘自2008年12月6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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