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一段日子沒看到何祚歡表演了咧,幫我們問下子,他在做么事啊?“在徐東一小區(qū)旁,一聽記者想找何祚歡的工作室,幾位乘涼的爹爹湊過來認(rèn)真地問。 　　綠蔭遮蔽的三層小樓,藏在徐東深處。
　　兩年半了,年近70歲的何祚歡,就在這里悄悄做著一項叫“口述歷史”的文化工程,內(nèi)容浩繁。這棟不起眼的小樓,隔幾日便有衣著樸素卻家族背景驚人的陌生客人到訪,一坐就是數(shù)個小時,時光倒流80年,他們都是叱咤武漢商界的大亨……
　　一向妙語連珠、聽眾云集的何祚歡,此時不語,成為他們的聆聽者、記錄者。
　　“來,試試凌云白毫,難得的好紅茶。整個從舌面上過,非常香…
　　”何祚歡泡茶手法非常精妙,他的家族也曾是武漢做茶葉生意的翹楚,這一點很少有武漢人知道。
　　慢慢呷,慢慢品。“口述歷史”工程的點點滴滴。那些民國時期工商業(yè)的家族記憶,如同珍藏多年、萎凋枯索的干陳茶,經(jīng)何祚歡講述,漸漸浸泡舒展開,彌散出鮮活沁脾的清香……
　　
　　何祚歡。最合適的人選
　　
　　對這些人的講述,何祚歡并不陌生。那些片段,沉睡在他少年時的生活記憶里……
　　何祚歡是在漢正街長大的,父輩曾開了一家“老天寶裕記金號”,迎來送往都是商界的頭面人物,他也曾是一名衣著光鮮的“漢口少爺”,解放后,家里轉(zhuǎn)做茶葉生意。
　　為武漢做“口述歷史”這件事,何祚歡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我想為這座城市留下一點東西。所謂‘大武漢’,究竟因什么而大?因商而大民國時期的資本家故事,以前大家不敢談。老房可以拆掉,老街可以變水泥大道,可漢商的奮斗故事,不應(yīng)埋沒紅塵�！�
　　何祚歡最早萌生這個想法,是15年前。
　　當(dāng)時武漢電視臺找到他,說想做100集《話說武漢》,邀請他當(dāng)主講嘉賓,他一分鐘遲疑都沒有,立馬答應(yīng)。此前,他已經(jīng)私下搜集老武漢的故事,使了上十年的勁了,如今可以把七零八碎的故老傳聞都整起來,說給市民們聽,無疑很讓他開心。
　　后來因為種種原因,《話說武漢》只拍了13集,最終擱淺。
　　這件事至今都讓何祚歡惋惜不已。1995年還有很多商界的老人都活著,15年后,無疑找人困難許多�！皳尵刃缘摹笔遣稍L中聽何祚歡多次提到的詞。
　　想做好“口述歷史”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用錄音機、攝像機、紙和筆,打撈人們的記憶,搶救性地記錄那些正慢慢流逝的古老故事。這需要大量的時間、經(jīng)費、精力。
　　何祚歡一直在等機會,這些年他一遇到熟悉武漢歷史的專家,就會特別留意。皮明庥、徐明庭、萬生鼎……這些武漢歷史的“活字典”,都是他視為老師的好朋友。
　　遇到“有故事”的人,他更會逢一個,談一個。比方武漢市說唱團(tuán)的蔡老師,就曾被他“逮”著,講名店小桃園的起源:一個姓陶的,一個姓袁的,兩個人失業(yè),在楚善里的口子借河南人打餅爐的另外半邊,擺起攤子賣八卦湯,搭著賣餅
　　何祚歡不是專業(yè)研究歷史的人,屬于“業(yè)余歷史愛好者”,除了“逮”故事,還經(jīng)常請教專家們。于是有了這些年的《話說武漢》、《江城民謠》、 機請他幫忙約人。后來,李云中硬是把分散在國內(nèi)外的四個秘書都聚齊1他們紛紛感慨說,如果沒有“口述歷史”這件事,他們很難再聚首。
　　老字號“鄭大有藥房”,是老板的四個女兒,“四朵金花”約齊了一起陪著媽媽、姑姑來講述的�，F(xiàn)場氣氛親熱和睦得羨煞旁人,對媽媽是流露出心底里的尊敬�！拔覀儖寢屢郧安粫缘脦灼�亮,她是個小姐啊,整個家族虧了她……”
　　她們的良好修養(yǎng)和家族意識,讓何祚歡很是感慨,是什么塑造了武漢商人的品質(zhì)?
　　
　　武漢舊時的大亨傳奇
　　
　　常聽老人對著后人嘴巴一撇,說以前我們武漢的商業(yè)在全國是和上海齊名咧,幾玩味啊!但究竟有多繁華,恐怕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何祚歡舉了一個數(shù)據(jù),民國時期最高峰時,漢口同時有近10家外國銀行、近60家中資銀行并肩存在,當(dāng)時商貿(mào)繁榮的程度可以想見。
　　同治年間竹枝詞唱的是“二十里長街八碼頭,路多車轎水多舟”,到了民國年間,漢正街幾乎是一個大巷子就對一個碼頭�！八�碼頭”、“旱碼頭”多如牛毛。
　　如今漢口江邊的工貿(mào)倉庫,以前是交通銀行的“堆�！�。外地貨商來了,把貨先存入,堆棧馬上派精明的行家估價,最高可按7折貸款,若生意不好賣不掉,不必還錢,貨物就歸堆棧銷售處理。商業(yè)資金運作靈活。
　　何祚歡聽了這么多商界講述,歸納出民國時期形成商業(yè)城市運作的7大構(gòu)件:一,足夠的碼頭和陸地運力,二、足夠的倉儲,三、繁榮靈活的金融機構(gòu):四、強有力的中介:五、足夠數(shù)量的商店,包括小販;六、大批的名店;七、成文和不成文的規(guī)矩。
　　漢口也產(chǎn)生了名震江湖的“漢口四劉”,地皮大王劉歆生、長江流域第一買辦劉子敬、德厚榮大老板劉象曦、棉紗大王劉鵠臣?(另一說為其胞弟劉季五)。
　　商界繁榮,競爭的八卦和傳奇也絕對不少。
　　比方金行老大鄒協(xié)和家族,因為樹大招風(fēng),平時哪個房頭出了個敗家子、哪個房頭又有什么喜事,都是當(dāng)時的漢口人津津有味的談資�？捎龅郊易迳�意遭到對手沖擊,各房頭立刻扎緊一團(tuán),一致對外。
　　當(dāng)時鄒家屬于金銀首飾行業(yè)里的“江西幫”,受到“浙江幫”的妒忌,有的金號暗中免不了做些小手腳。比如有人拿鄒家的首飾來店里換現(xiàn)錢,這一家就都故意說它成色不足,要打折支付,稱為“除色”,接著又有幾家如法炮制,一時成為風(fēng)潮。當(dāng)時任行業(yè)公會副會長的鄒家四老板,在一次同業(yè)公會會議上表示,誰再破壞規(guī)矩,我們十家金號都一條心幫你家金子除色!頓時座上鴉雀無聲,事情順利解決。
　　行業(yè)公會,當(dāng)時對繁華商業(yè)下的惡性競爭,起到了不小的約束作用。大多數(shù)漢商是頗講誠信的。
　　如今的房地產(chǎn)商,當(dāng)時叫“營造廠”,其中一個叫沈祝三的人,在武漢威望甚高。武漢大學(xué)就是以他的公司為主承建的。由于當(dāng)時物價飛漲,原本簽訂的合同資金遠(yuǎn)遠(yuǎn)不夠,可他信守合同,把家族的私產(chǎn)房子一棟接一棟賣,多年積攢的血汗都貼進(jìn)去了,最終建成,成為一代經(jīng)典的建筑,留下一個經(jīng)典故事。
　　何祚歡找到的是沈祝三88歲的小兒子,講述了這段故事以外的許多故事。
　　對于當(dāng)年轟動漢口的著名事件,當(dāng)事人如何看待,也是何祚歡很留意的事。
　　1948年漢口劉有余藥堂的“雙釘案”,曾是民國漢口四大奇案之一。劉家一少爺將另一大紗號富商用雙釘致死,血案發(fā)生,震動漢口藥行、棉紡兩大家族……
　　何祚歡問劉家后人,當(dāng)時劉有余的當(dāng)家人是什么態(tài)度?回答是,老太爺當(dāng)時憤怒之極,如此孽子,該怎么判就怎么判,不然我劉氏家族何以立身教子?
　　傳奇甚多,可拍類似《大宅門》的電視劇。
　　
　　大宅門內(nèi)的尋常日子
　　
　　民國時的資本家、老板們,平日里的生活,是否是豪宅燕鮑翅?
　　根據(jù)何祚歡至今的采訪,他們大多數(shù)喜歡住鬧市中的獨院里分,除非是大財團(tuán),少數(shù)有專門建別墅樓的。比如武漢大學(xué)附近,就有曹祥泰家的別墅舊址,曹家花園。
　　何祚歡曾多次帶人尋訪當(dāng)年的家族老宅,曾和人“夜探漢正街”多次。在漢正街,有一條特殊的巷子,叫“共和巷”,那是清末巧匠的精妙設(shè)計。
　　普通的里分多數(shù)朝南北向,導(dǎo)致房門多是東西向,對于冬寒夏暑的武漢來說,不太合適。唯獨共和巷的里分,它靠東邊一面,沒有房子,而建了一堵高高的圍墻。進(jìn)了朝東的大門,由東向西一條長長的天井,如此一來,所有的房門也正好調(diào)到了北邊,房門沖南!充分考慮了太陽光的角度,夏天太陽只能曬到屋檐,冬天的太陽可曬到屋中心。
　　可惜,如今此巷已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全向朝西的六層水泥樓。
　　那時老板們吃飯,多和店員們同桌,并讓子女同食,不另外開餐,不過桌上常會有海鮮萊,魷魚絲炒肉絲,燒黃魚等。若遇到宴請,也會請師傅做專門的“魚翅席”、“海參席”。何祚歡小時,放學(xué)晚,桌上剩菜不多,廚師會偷輸留一碗藕湯在柜子里給他喝,養(yǎng)成了他至今愛喝藕湯的習(xí)慣。
　　民國時的行業(yè)公會有個特點,大多數(shù)公會都會附帶一個戲劇票社,票友們多是老板。
　　有的老板喜歡玩樂器,鋪子沒了不傷心,文革期間,琴友死了、徒兒不在武漢了,不能聚會奏唱,他發(fā)燒都不去看病了,抱病而終,給人印象是“無琴聲。毋寧死”。
　　中國最著名的一張古琴,唐琴“九霄環(huán)佩”。就是武漢十大中藥號之一“陳太乙”的傳人陳樹山老板的琴。他知道此琴價值連城,就慷慨贈予中國音樂學(xué)院一位古琴家。此琴2008年拍賣估價已高達(dá)3600萬元人民幣。
　　
　　“黃鶴樓上飛金葉子”的經(jīng)典故事
　　
　　對“富二代”的教育從古至今都是令商人們頭疼的問題。
　　漢正街當(dāng)年流行一個歌謠,“第一代勤扒苦做,第二代眉清目秀;第三代好吃懶做,第四代光光溜溜�！�
　　有個“黃鶴樓上飛金葉子”的故事,那個時代的老板們都知道。
　　漢正街有個沈家廟,有關(guān)它故事的主人叫沈元喜,原本收荒貨過日子。一天在巷子的角落院子里,遇到一個婆婆拿了塊“銅”給他看,他用袖子一擦銹,呀,金子!按捺著狂喜不已,裝作不情愿地,說太重了很壓人,以極低的價格收購。不料,婆婆帶他到屋后,一破舊廚房,地上半邊都是這種磚。
　　原來這個院子是一個清朝的官員留下來的,子女不知,把院子賣了。
　　從那天之后,沈元喜就消失了,過了好幾年,他重新出現(xiàn)在漢正街。開了個“估衣鋪”,并娶妻生子,假說是開鋪子賺錢,建了一座沈家廟,悄悄塑了12個金菩薩供在里面。不料兒子游手好閑,整天無賴子弟捧著,打造大把金葉子揣在身上,一天在黃鶴樓上玩,忽發(fā)奇想撒下大把,引發(fā)騷動。很快,家族敗落。
　　這個故事,成為民國時期武漢老板們教育子女的經(jīng)典教材。
　　晚上,各家老板算賬、商談生意,會安排子女和學(xué)徒一起練毛筆字。當(dāng)老板的。宇若寫得爛,人家會笑你“沒抱三年包壺捧”(包壺捧,一種用草編的水壺套子,可保溫)。
　　眼下,“口述歷史”已經(jīng)做了兩年半,何祚歡說,他還準(zhǔn)備做一年半收尾,全情的投入已讓他太沉浸其中,情感和體力有時頗感不支,卻也堅持,每個人都親自談。
　　往事并不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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