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一個歸不了檔的人]陳路父親
發(fā)布時間:2020-03-3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向來提起胡蘭成,一半因為張愛玲,一半因為他的“漢奸”嫌疑。花邊新聞與稗官野史從來盛行,但直面一代才子胡蘭成,其經(jīng)歷、才情、識見別開生面,并非“漢奸”二字可以概括。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曾評價胡蘭成書法:“于書法今人遠不如古人;日本人究竟不如中國人。當今如胡蘭成的書法,日本人誰也比不上。”
若論學問、文章,胡蘭成一無師承、二無學歷,卻通達《尚書》、《易經(jīng)》等典籍、黃老之術(shù)、佛學禪宗、詩詞歌賦乃至民間戲曲、通俗小說,筆下文章也自成一派。但依胡蘭成的性情和志向,“文章小道,壯夫不為”,書法更不在話下。他自稱是“干政治的人”、“縱橫家”,阿城稱他為“兵家”,日本人則稱他“亡命的革命者”。他說:“我于文學有自信,然而惟以文學驚動當世,流傳千年,于心終有未甘。我若愿意,我可以書法超出生老病死,但是我不肯只作得善書者!
晚年,他潛心于現(xiàn)代科學,亦有心得。
他這一生,還欠下許多風流債務,《今生今世》未嘗諱言。多情未必薄情,只是他對人“一視同仁”,不免惹得其中心高氣傲者怨恨。死后數(shù)十年猶有不團圓的《小團圓》如影隨形。
這個在生死成敗、善惡是非邊緣安身的人,改朝換代之際躲過了雷霆之劫,終究躲不過亡命天涯、終老于異國他鄉(xiāng)的運數(shù)。
1981年,胡蘭成客死日本,身后三子二女。發(fā)妻唐玉鳳生子胡啟,繼室全慧文則育有胡寧生、胡小蕓(女)、胡紀元、胡先知(女)4個孩子。
胡蘭成幼子1939年1月1日生于香港,因此取名紀元。他3個月大時,胡蘭成帶著一家人從香港來到上海。7歲前他生活在父親身邊,12歲時最后一次見父親。20歲后,在電機廠工作,直至退休,后定居南京。退休以后,胡紀元開始整理父親的著作和資料,視為一項使命。
8月中旬,南京驕陽如火,記者與友人拜訪了胡紀元先生。聊起父親胡蘭成,紀元先生有時風趣幽默,有時靦腆木訥,有時激動得磕磕巴巴,有時停下來思索良久――有這樣一位父親,他心底是自豪的。
“他一直記掛著我母親”
人物周刊:您12歲時父親就不在身邊了,對他有什么印象?
胡紀元:父親在家里喜歡寫毛筆字、與朋友下圍棋,有時是在方格紙上寫文章。他身教重于言教,讓我在一邊看著,有時還教我唱童謠。另外他喜歡打太極拳,常常到樓下大門外打,那時我還小,和一些小孩在旁邊跟著學。
人物周刊:您父親最喜歡阿啟(胡蘭成長子胡啟),是不是因為阿啟和他很像?
胡紀元:阿啟大哥喜歡詩文,多愁善感,一次對父親說:“這樣下去不是要亡國?”父親很嚴肅地說:“20世紀的世界是不會有亡國的!比缓笾v了一套理論。現(xiàn)在看來父親當時對形勢的分析是有遠見的,20世紀已經(jīng)不以占領國土為侵略目的,他是從這個角度來看。
人物周刊:據(jù)說當時您母親全慧文和您父親關系不好?
胡紀元:我是聽青蕓姐(胡蘭成侄女)講的:有幾次父親正在寫文章,母親上前去糾纏他,他眼睛不離文稿,待母親沖到身邊,只用手一提,就把母親摔到床上。母親翻身起來又沖上去,又被摔到床上,反復多次。父親像磐石一般,仍在專心寫作,他有驚人的定力。其實父親對母親是很好的,我從未見他們吵過架。
人物周刊:您父親到日本后是怎么聯(lián)系上你們的?
胡紀元:后來就是我父親知道中國鬧饑荒了。他首先是寄錢和食物到胡村老家,他以為我母親還在胡村。家人不敢收,公社的干部知道了,也不敢收。先知妹一個很要好的同學就把地址抄下來,寫信告訴了先知妹。先知妹就給父親寫信,父親立即回了信,并寄來錢和食物。
3年饑荒時我身體不好,父親還寫信讓我去日本療養(yǎng),但是接著文化大革命了,就不能去了。人家以為我父親對兒女們沒感情,實際上他對我們感情很深。母親1952年就過世了,那時父親還不知道,還把錢寄到胡村。他一直記掛著我母親。
人物周刊:您對您父親的一生和學說有什么評價?
胡紀元:父親是很有靈氣的人,意志特別堅強,有些人雖不理解他,但特別佩服他的定力,就是在流亡時、在生死邊緣,他都能夠靜下心來寫文章。
人物周刊:您家人對您父親有什么看法?
胡紀元:我爺爺也是個有靈氣的人,他對我父親有個預言,說他是“在家呆不住,會漂流出去的,像蘭花一樣香氣從外面吹進來”――這是青蕓姐告訴我的,回過頭來看也蠻有意思的。
人物周刊:您也經(jīng)常寫文章,有為您父親立傳的打算嗎?
胡紀元:父親不需要別人為他寫傳記,《今生今世》已經(jīng)是他前半生最真實生動的自傳,沒人能超越得了。晚年也寫了大量文章和書信,還有與他交往過的許多人物對他的記憶和文字。
“張愛玲像島,胡蘭成像!
人物周刊:您小時候有沒有見過張愛玲?
胡紀元:多次見過。記得我5歲的時候,父親把我?guī)У綇垚哿犰o安寺附近的家,常德路95號那里,6樓。張愛玲看到我父親后非常高興,我父親問她“有沒有東西給小孩吃”,她就拿出了花生醬和切好的面包,把花生醬涂在面包上給我吃。還有一次是張愛玲和我們一起逛靜安寺廟會。廟會很熱鬧,父親和張愛玲,一邊一個牽著我的手,印象中,她對我們還是挺好的。
人物周刊:日本投降后您父親藏到浙江去了,張愛玲來找過嗎?
胡紀元:抗戰(zhàn)剛勝利時大人常不在家里,我父親跑到溫州藏起來了。那段時期我看見張愛玲來過幾次。她站在門口跟青蕓姐講話,表情很憂郁。她一般比較嚴肅,不怎么和人說話,不過和我父親話就特別多。在我印象中,父親在張愛玲家像在自己家一樣隨便。我不怕她,但她也不會逗我玩。另外張愛玲穿戴很特別,服飾很講究。
人物周刊:最近出版的《小團圓》您看了吧,有什么感受?
胡紀元:《小團圓》出來前,有人說《今生今世》只是胡蘭成自說自話,不可信,連張愛玲自己寫給夏志清的信中,也說他是“夾纏不清”。但是《小團圓》中的主要情節(jié),恰恰與《今生今世》非常相符,又有人說《小團圓》也不可信。
但我要說,《小團圓》是可信的,其中說到我家當時的一些真實細節(jié)我是知道的,外人不可能知道。在《小團圓》中張愛玲講到,有一次很晚了,她和父親到美麗園家里來,住在3樓。父親離開她一會,我母親推開門與她見了一面。她的描寫是真實的。這也證實了我父親在《今生今世》的《民國女子》一節(jié)中,說張愛玲“能打破佳話才能寫得大作品”這一評語沒錯。
人物周刊:《她從海上來》(24集電視劇)里的胡蘭成和《小團圓》里的邵之雍,哪個更像您父親?
胡紀元:我相信趙文?演的和張愛玲寫的都是真的。趙文?演的是他儒雅的一面,張愛玲寫的則是他也有暴烈的一面。聽青蕓姐說,父親在一座廟里住過一段時間,把廟里所藏的經(jīng)書都讀完了,還向老和尚學會了打太極拳。一次父親在火車上看見乘警勒索農(nóng)民,怒不可遏,下車時把這個乘警暴打一頓,圍觀乘客人人稱快。
有人說我父親有武功,好幾個人都打不過他,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父親確實喜歡打太極拳,膂力也是過人的。
人物周刊:在才學上,對您父親和張愛玲有什么評價?
胡紀元:打個比方說,我父親就像大海,張愛玲是海中的島嶼。大海能容納島嶼,有海有島,才成風景。
張愛玲的底子是貴族文化,我父親的底子是更強大的平民文化。你看他抗戰(zhàn)勝利后藏在溫州,誰都發(fā)現(xiàn)不了他,“萬人如海一身藏”,他有那個本事。做慣官的人裝不像平民,一下子就會被周圍人識別出來。我父親本身就是民間出來的,本分本色,知道民間是個什么樣子。
他能躲過劫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最能得到女人的保護。所以胡蘭成能學到張愛玲的好處,但是張愛玲難以學到胡蘭成的好處。在一定時期他們有互補的渴求,但最終各自發(fā)展。
“至死拿‘中華民國’護照”
人物周刊:日本人對您父親很好,您怎么看?
胡紀元:日本人很欣賞我父親的學問,說他是“諍諍敢言之士”。1943年汪精衛(wèi)下令把我父親關起來,3天之內(nèi)要殺他,有日本人愿意犧牲自己的生命去營救他。
人物周刊:您父親對日本人呢?
胡紀元:父親在日本人面前是很有骨氣的,從來不卑不亢。
一次汪精衛(wèi)派他去日本,因為日本接待者級別太低,有損中國尊嚴,他當場拂袖而去;他還寫文章說日本必敗、汪政權(quán)必亡,汪精衛(wèi)為此逮捕了他;晚年在日本他寫文章對日本社會和各界要人叱責批評,這些都是事實。
在日本期間他每年都要為居留辦很多手續(xù),非常麻煩,有人就勸他加入日本籍,他堅決拒絕,直到去世拿的都是“中華民國”的護照。
人物周刊:日本人為什么要救他?
胡紀元:1943年時,我父親寫了一篇文章說,“中國是整個的,現(xiàn)在還在抗戰(zhàn),南京當然不能代表中國……日本必敗,南京國民政府必亡,唯一挽救之策,厥于日本立即實行昭和維新,斷然自中國撤兵,而中國則如國父當年之召開國民會議,共商國事!边@篇文章經(jīng)日本大使館譯呈東京,極獲反戰(zhàn)派人士重視,日本軍部大量印發(fā),規(guī)定少校以上軍官一體傳閱。我父親就是因為這篇文章得罪了汪精衛(wèi),被捕入獄。
人物周刊:牽頭營救的是日本人池田篤紀(當時任職于日本駐南京“大使館”)?
胡紀元:青蕓姐知道我父親出事,連夜趕往南京告訴池田,池田就開了一個三方救援會議,組織營救。但林柏生(時任汪偽政府宣傳部長)一直拖延,最后池田以不惜犧牲生命的決心逼迫林柏生,他才向汪精衛(wèi)要手令釋放了我父親。
父親一共坐了48天的牢,第二天正好是大年初一,日本方面擺下酒席為他壓驚,父親在席間提出兩項建議:開放內(nèi)河航運封鎖,取消城門口、火車站日本憲兵的檢查。日方一口答應,很快就貼出了布告,城門口及火車站概由偽警維持秩序。這些對中國是有利的。
人物周刊:日本人出手救胡蘭成,是看重他的主張了?
胡紀元:這件事說明當時日本已積聚了強大的反戰(zhàn)勢力,否則也不可能付出如此代價營救我父親。
人物周刊:后來您父親在日本時,湯川秀樹等大學者都和他有交往。
胡紀元:他們求知求學的精神都是相通的。我父親從湯川秀樹(日本物理學家,曾獲諾貝爾獎)、岡潔(日本數(shù)學家)那里學到了很多現(xiàn)代科學的知識,豐富了他的學問體系。他晚年非常注重物理學、數(shù)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提出了他自己的學說“大自然五基本法則”。
人物周刊:對您父親在汪精衛(wèi)政府中這段歷史,您怎么看?
胡紀元:我打一個比方:歹徒劫持了小學,逃走的大人組織力量來反攻,留下來的大人保護孩子。兩方面一起努力,以最少的痛苦和損失,趕走了歹徒。這就是抗戰(zhàn)史。大道理與小道理是相通的,不能與平實的小道理相通的大道理必是假的。
胡蘭成是汪精衛(wèi)的“文膽”,汪政權(quán)當然有他的參與。不過他與汪精衛(wèi)一開始就有不同見解。船偏離航道時,只有各種力量形成的合力方向正確,才能避開暗礁抵達目的地。他和汪精衛(wèi)是不同方向的力。
人物周刊:您父親在《今生今世》里自稱“蕩子”,怎么理解?
胡紀元:父親晚年對故鄉(xiāng)是更眷戀了,在給鄧小平的信中也表達了想回國的意思。他在精神上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和祖國,但他說,他在空間和時間上都是蕩子。我四伯伯有蕩子之才而無蕩子之德,這是父親對他的評價。我小時候在四伯伯家住過,知道父親對他的評價真是一語中的。而德才兼?zhèn)涞氖幾邮桥c大自然的德性相通的,我父親就是。
但我父親是一個歸不了檔的人。朱天文在《閑愁萬種》編輯報告中說:“胡先生寫理論學問如詩,寫私情詩意又如論述,使我們簡直難以分類歸檔,這種‘困擾’如今完全呈現(xiàn)在這本集子的編輯上了。放棄別類分門的作業(yè)企圖后,選擇用一種最簡單的概念來統(tǒng)一此書,亦即,胡蘭成這個人,‘人’來貫徹這本集子罷。”
胡蘭成其人也只能用“胡蘭成”這名字來定義吧。
(受訪者觀點不代表本刊立場,上海電視臺陳黛曦小姐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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