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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大學排名、大學精神與大學故事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前些天,我回廣州參加中山大學80周年校慶,所見所聞,大有感觸。好多問題,大家提出來了,希望我解答。我不是教育部新聞發(fā)言人,但這些問題凸顯了中國大學目前面臨的困境,必須認真面對。先說說到底哪些是大家關心的問題。

  

  第一,不斷有回來參加慶典的校友詢問校長,我們學校排行第幾?校長明知這種問法不科學,但也沒有辦法,只能盡量挑最好的排名來答復。大家知道,同一所大學,在不同的排名榜上,位置不一樣。不僅校長,各個院系的主任,都說排名給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大學排名,如今成了各大學最關心的問題之一,甚至北大、清華這樣的名校也不例外。

  

  第二,前些天報紙上說,英國的《泰晤士報》推出全球最佳大學排名,北大排名第十七,清華名落孫山。我的第一感覺是,有沒有搞錯,是不是周星馳版?因為,第一,北大沒那么好;
第二,清華沒那么差。北大清華,伯仲之間,如果強行拉開距離,那肯定這評判有問題。

  

  第三,2001年,中大校方在校園里發(fā)起關于“中大精神”的討論,據(jù)說效果很好。大家希望聽聽我的意見,即,你怎么看待這場大討論?

  

  第四,開完慶典會,我順便到一所師范院校演講,談大學精神。開放提問時,有學生希望我談談陳寅恪先生,如何評價他的思想自由、學術獨立主張。我問:你讀過陳寅恪的書沒有?回答是“沒有”。沒有讀過陳寅恪的書,也都喜歡談陳寅恪,這是我關注的一個問題。

  

  第五,老同學見面聊天,有幸災樂禍的,也有憂心忡忡的,他們問我:為什么大學老出事?一會兒北大博士生錄取有爭議,一會兒北航招生大舞弊,一會兒南師大女生陪舞,一會兒復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嫖娼。雖然大學畢業(yè)20多年了,但說起大學,他們都有一種青春想像,覺得大學里的教授們應該很純潔、很崇高的。怎么現(xiàn)在變得亂七八糟的,這讓他們很難接受。

  

  好吧,就這些。這么多問題,你說該怎么回答?大學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這是大家都關心的。下面我就試著略作解釋。當然,好些是說開去,不是直接針對這些提問。

  

  一、關于大學排名

  

  對于大學排名,我相信,很多大學都是又愛又恨。不同的排名,提供了自由解說的無限空間,你不妨各取所需;
但反過來,總有讓你感覺很尷尬的時候。目前中國的大學排名,主要有三類:一、民間的排名,比如廣東管理科學研究院武書連的排名;
二、教育部的排名,比如一個月前出臺的一級學科排名;
三、外國媒介,比如《泰晤士報》的排名。這其中最滑稽的,還屬《洛杉磯時報》的排名。

  

  前不久,很多報紙都登了這么一則消息,說是美國人評出中國十所“最受尊敬的大學”和十位“最受尊敬的校長”。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學是清華、北大、浙大、復旦、南京大學等,第十名是西安翻譯學院。最受尊敬的大學校長呢,第一名是北大校長許智宏,第二名是西安翻譯學院校長丁祖詒。西安翻譯學院這幾年廣告做得很兇,而且經常制造大眾關注的話題。比如宣稱他們的學生如何“暢銷”,還沒畢業(yè)就被定購一空,而且月薪極高等。后來記者深入調查,沒那回事。現(xiàn)在這個排名,同樣使大家很驚訝。清華北大哪個排在前面,大家都能接受,復旦、浙大、南大也都是好大學,但西安翻譯學院怎么可能跟它們并列在一起?這實在讓人震驚。后來,經有心人核查,發(fā)現(xiàn)這個“中國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學”排名,是刊登在《洛杉磯時報》的廣告版上,負責排名的“美國50州高等教育聯(lián)盟”,不是美國的教育管理機構,而是一個美籍華人今年5月份剛在美國加州注冊的公司。報紙上,除了排名,還有西安翻譯學院的照片。在廣告欄里出現(xiàn)了某所學校的照片,大家紛紛追問,到底是誰花的錢?西安翻譯學院說他們沒花,是人家主動跑來送獲獎證書的;
但再一問,北大沒有收到這個證書,清華也不知道他們得獎了(《大學排行榜疑似付費廣告》,《北京晨報》2004年11月17日)。這個排名,我相信學術界、教育界都不會當真;
可問題在于,此舉的廣告效果極好,起碼吸引了眾多眼球,引起大家的普遍關注。對于平民百姓來說,排名這東西,信也不行,不信也不行。不要說局外人,就連我們這些在大學里教書的人,也都看不懂。形形式式的大學排名,猶如萬花筒,稍一晃動,馬上變出新的花樣,是很有娛樂性;
可看著大學也像商品一樣被炒賣,心里很難受。

  

  你問我大學排行榜好不好,這取決于評價標準的設計,取決于獲得數(shù)據(jù)的方式,也取決于具體操作時是否嚴謹。教育部做一級學科排名,要求各大學填表,算是最認真的了,可也頗多非議。我開玩笑說,以后大學里應開設一“填表”專業(yè),教導大家如何“恰到好處”地公布各種相關數(shù)據(jù)。排名根據(jù)各大學填報的表格,可誰來核實這些數(shù)據(jù)呢?這么說來,填表的技術很關鍵。當然,表格的設計更關鍵。比如,科研經費和學術聲譽,二者各自所占比例的大小。注重前者還是注重后者,決定了北大、清華哪個在前。按國內的大排名(即不考慮理工院校和綜合大學的區(qū)別),清華在北大之上;
但如果在外國,北大在清華之上。這其實是評價標準設計的問題。如果像上回公布的那樣,北大文科所占分數(shù),只等于清華理科所占分數(shù)的四分之一,這就必然出現(xiàn)工科院校排名普遍在綜合大學之上的情況。照這樣算,上海交大、西安交大,中國科技大、華中科技大等,排名都在很多很好的綜合大學之前。這有兩個原因,第一,硬件指標,即國家撥給或企業(yè)資助的經費;
其次,院士數(shù)目,文科沒有院士,而“著名學者”又不是可以準確把握的概念。綜合大學里的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你可能人才濟濟,但無法量化為“有效指標”,再加上科研經費少,難怪不能跟理工科院校比。

  

  在大學評價指標里,還有一項是學術聲譽。所謂的學術聲譽,也就是學界以及社會對于這所大學的認可程度。不靠統(tǒng)計,憑印象、憑直覺、憑口碑來下判斷。相對來說,外國人更看重學術聲譽,而中國人呢,更相信那些看得見摸得著、可以堂而皇之拿出來的數(shù)字。于是,差異出現(xiàn)了。那個讓北大人歡欣鼓舞的《泰晤士報》大學排名,北大居然名列第十七;
在我看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據(jù)說,這次排名主要依據(jù)五項指標:第一,國際教師比例,第二,國際學生比例,第三,教師與學生比例,第四教師科研成果的引用——這四個指標,北大都很一般;
但第五項指標——學術聲譽,北大居然高達322分,單項全世界排名第10,一下子提升了北大的排名(《〈泰晤士報〉推出最佳高校排名,北大躋身全球前20名》,《中華讀書!2004年11月10日))。在我看來,這個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國在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中國在崛起,而且在全球事務中發(fā)揮越來越大的作用;
學者們在關注中國的同時,也在關注中國的高等教育。這就有意無意地提高了中國大學的學術聲譽。非要一個中國代表入圍不可,那就上北大吧。中國的重要性,以及大學發(fā)展和國家命運緊密相聯(lián)這一設想,使大家認定北大非常重要。北大在現(xiàn)當代中國的政治史上,曾發(fā)揮很大作用,這一點,給各國學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排名時大大加分?梢赃@么說,現(xiàn)在的中國大學排名,外國人做的偏“虛”,中國人做的偏“實”;
太虛太實,在我看來,都不太可靠。按照目前中國的趨勢,大學排名越來越傾向于避虛就實,也就是強調“數(shù)字”而忽略“影響”。所以,我才需要努力為玄虛的、可以感知但無法量化的“社會聲譽”辯護。

  

  常聽人互相吹噓,說我們學校、我們院系如何了不得,說的基本上不是建筑,也不是儀器,而是著名人物,或者說“名教授”。這個思路,其實是回到了七十年前梅貽琦就任清華大學校長時講的一段話:“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椰F(xiàn)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覀兊闹亲R,故有賴于教授的教導指點,就是我們的精神修養(yǎng),亦全賴有教授的inspiration!保ā毒吐氀菡f》)名教授對于一所大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這個思想,凝聚為一句通俗易懂的格言:大學的關鍵不在“大樓”,而在“大師”。這段名言,現(xiàn)在常被喜歡談論教育的朋友引用,影響極大。

  

  其實,在此之前20年,即1912年,馬相伯在嚴復辭職后,短暫代理了北京大學校長,在他的就任演說中,也有類似的比喻,只是著眼點不一樣,針對的是大學生:“諸君皆系大學生,然所謂大學者,非校舍之大之謂,非學生年齡之大之謂,亦非教員薪水之大之謂,系道德高尚,學問淵深之謂也!边@段話,刊載在《申報》1912年10月29日,題目是《代理大學校長就任之演說》,北大出版社2000年刊行的《北京大學史料》第二卷有收錄,可以參閱。這里強調大學之“大”,不在于校舍,也就是梅貽琦說的不在大樓,而在于師生的學問境界。對于大學來說,“人”是最重要的;
這里所說的“人”,包括校長、教授,也包括學生。因此,我對于目前大學排名的過分重“物”而輕“人”,很不以為然。

  

  二、關于大學精神

  

  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中國的大學,“大師”難得一見,“大樓”卻都很輝煌,這都是托校慶的福。大學不是不要大樓,而是更需要大師——這樣解讀,才不至于將真經念歪。自1998年北大成功舉辦百年慶典以來,各大學的校長們,都懂得利用校慶的機會,好好地樹立自己學校的形象,同時獲得諸多實際利益,包括“大樓”。借助校慶的宣傳,使得學校大名遠揚,這很重要。向內,凝聚學生和老師們的共識;
向外,擴大聲譽,讓校友們感到驕傲,也讓外界了解這所大學。這是校慶最最重要的工作,古今中外,蓋莫例外。

  

  回到關于大學精神的話題。那天我到廣州,剛下飛機,就被拉去參加廣東電視臺的“前沿對話”,那是專門為中山大學校慶做的節(jié)目,作為校友,我不能不盡力。事先沒溝通,突然被問及對于2000年中大校園里開展“中大精神”大討論的看法,真的很狼狽。我知道有這么一場討論,也見過那本《凝集中大精神——“中大精神與校園文化建設”大討論文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1),可說實話,當時只是翻翻而已,并沒認真對待。稍微遲疑了片刻,我做了如下答復:

  

  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也在討論“北大精神”,我不太贊成這樣的提法。所有的精神都在建構中,沒有不變的精神,想用一句話來概括一所大學的精神,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國外著名的學府,哈佛和耶魯?shù)榷加行S,但都不曾有什么“哈佛精神”、“耶魯精神”。為什么中國人就喜歡這樣概括?我想,是因為大家都想用一句話,一個口號來記住中大、北大。我可以理解這樣的愿望。

  

  這種討論可以進行,準不準確、能不能概括,都無所謂,關鍵在于它可以凝聚人心,暢想未來。因此,與其爭辯什么是“中大精神”,不如直面中大目前的現(xiàn)狀,懷著虔誠、期待的心情參與到新的學術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中,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場“南北學者對話”,被在場的記者記錄整理,刊載于2004年11月12日的《南方日報》上(參見《南北學者康樂園里共話“中大精神”,中大最可貴在“中”不在“大”》)。我下面要說的大概意思沒變,只是略做發(fā)揮。

  

  第一,我不太相信能夠用一句話來概括十幾萬人近百年的努力,除非你說的是“愛國”、“民主”、“科學”那樣的大話?扇绻仙竭@個層面,各大學之間又有什么區(qū)別?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對這所大學的歷史及傳統(tǒng)有所闡釋,引起某些權威人士的不滿,于是,校長語重心長地告誡我:講北大,還是要講愛國。我的答復是:這話說了等于沒說,難道其他大學的師生就不愛國?這樣來談論某某大學精神,很危險,容易簡單化,而且上綱上線。

  

  不管是“北大精神”,還是“中大精神”,如果真的需要提煉,也應盡量避免“定于一尊”的思路。不妨各說各的,百花齊放。因為,用一句話來概括幾萬乃至十幾萬師生幾十年上百年的努力,只能高度抽象,那樣,弄不好就成了另一種校訓。大家知道,“校訓”是主事者對于未來的期待,不是歷史總結。半年前,互聯(lián)網上曾流行各大學的校訓,我仔細看了,覺得大同小異,文字表達不同,但意思都差不多。很多大學校長及校史專家,都特別愛提校訓,似乎這東西真的就像魔咒,有旋轉乾坤之力。在我看來,校訓沒那么重要,它只是表達了一種愿望而已。就像口號,喊得多了,大家記憶很牢靠。至于是否真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揮作用,只有天知道。百年校慶期間,我們講了很多“北大精神”,事后,外國留學生問我,是不是中國高等教育比較落后,大學在整個社會生活中占據(jù)了特別重要的位置,大家自我感覺太好,(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才會以一所大學來命名某種精神。想想不無道理,當每個大學都在努力發(fā)掘并積極提倡自己的“大學精神”時,確實是有點夸張。而且,很容易變成一種變相的政治口號。

  

  第二,我不相信有凝定不變的大學精神。如果說真有“北大精神”、“中大精神”的話,那也是經由一代代師生的努力,而逐漸積累起來的。只要大學存在,她就永遠只能是一個未完成時——有大致的發(fā)展方向,但更需要一代代人的添磚加瓦;
而后人的努力,必定對原有的方向有所修正。所以,我更愿意說大學傳統(tǒng),她比大學精神更實在些,也更好把握。而且,一說傳統(tǒng),大家都明白,那是在培育過程中的,是沒有定型的,還在不斷發(fā)展。

  

  第三,雖然不相信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大學精神”,但我還是很欣賞關于“大學精神”的討論。在我看來,這既是在總結歷史,更是在暢想未來,是一件“可愛”但“不可信”的工作。說“可愛”,是因為此舉可以凝聚人心,珍視傳統(tǒng),發(fā)奮圖強;
說“不可信”,是因為此舉更多地是表達一種愿望,不能作為一個歷史學命題來認真對待。

  

  也正因此,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試圖將關于“北大精神”的討論,轉化為“北大故事”的講述。表面上境界不高,其實大有深意在焉。下面我就來談談為什么要這樣處理。

  

  三、關于大學故事

  

  講述大學故事,可以有高低、雅俗之分。1993年,我在日本東京大學做研究的時候,翻閱了好些東京大學百年校史資料,也讀了其他各國大學校慶的出版物,對此很感興趣。幾年前,我的《北大精神及其他》(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出版,因其中談及我對校慶出版物的興趣,不斷有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給我寄此類東西;
上海有位朋友,還專門幫我收集世界各國大學的校慶紀念郵票。這當然是后話了。

  

  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編了《北大舊事》(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寫了《老北大的故事》(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其共同特點是,將我所理解的北大傳統(tǒng),或者說北大精神,借助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呈現(xiàn)出來。這種編撰策略,效果不錯,于是,江蘇文藝出版社緊接著組織了一套“老大學故事叢書”;
而遼海出版社的“中國著名學府逸事文叢”、四川人民出版社的“中華學府隨筆”叢書,還有好多談論大學的叢書,也都是這個路數(shù)。這幾年,談論大學的書籍,紛紛從硬邦邦的論說與數(shù)字,轉向生氣淋漓的人物和故事,跟我的“開風氣”之作,不無關系。以致現(xiàn)在各大學編校慶讀物,都會格外關注“大師”的表彰,以及“大學故事”的講述。可以這么說,此舉起碼讓大家意識到,大學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是一個知識共同體,一個由有血有肉、有學問有精神的人物組成的知識共同體。關于大學歷史的講述,不一定非板著面孔不可,完全可以講得生動活潑。從“故事”入手來談論“大學”,既懷想先賢,又充滿生活情趣,很符合大眾的閱讀口味,一時間成為出版時尚?蓵欢啵~龍混雜,做濫了,也會討人嫌。

  

  回過頭來,看看那些關于大學研究的著作,比如2001年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漢譯世界高等教育名著叢書”,共十二種,除了約翰•亨利•紐曼的《大學的理想》稍微涉及人物,其他人講的,大都是大學該如何管理這樣的問題。就學校的組織及管理者來說,他們會覺得,我這個研究,雖然也有意思,但不算教育學。好在我也不想擠進教育學家的行列,我講的是人文,涉及文學、史學、教育等。換句話說,我理想中的教育,不是專業(yè)化的、只能由教育學家說了算的“小教育”,而是所有知識者都必須面對的、也都有權利插嘴的“大教育”。我希望做人文研究的,還有做其他專業(yè)研究的學者,都來關心教育問題,介入到當代中國的教育改革里面來。這兩年,也有不少教育學教授認可了我的研究,說我的文章寫得有趣,不像他們談教育管理、教育經濟的那樣堅硬。不僅僅是文章有趣,希望有一天教育學家也能同意:“大學故事”同樣可以成為大學史乃至教育學研究的課題。

  

  我這樣提問,希望你們不會覺得突兀:在大學里,誰最關心、而且最能影響大學傳統(tǒng)的建構以及大學精神的傳遞?是管理者,還是大學生?我認為是后者。如果承認學生們在承傳大學精神的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的話,你就能體會到我所講的大學故事的重要性,F(xiàn)在很多大學都建立了校史館(室),校方有意識地建構歷史、表彰自己的光榮傳統(tǒng)。但真正的校史教育,不是靠校長、院長、系主任來講的;
真正承當如此重任的,是學生宿舍里熄燈后的神聊。這種頗具學術色彩的聊天,沒人強制,純屬自發(fā),帶有自娛性質,但褒貶之間,大有講究。在我看來,所謂的大學精神、大學傳統(tǒng),很大程度上是靠這種“神聊”而得以延續(xù)的。任何一所大學,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流傳過程中,被賦予了很多感情色彩。大學四年,即便沒有專門的校史教育,單是這些口耳相傳的故事,也能讓你對這所學校有所了解,有所認同。假如你在首師大、華師大或北京大學念了四年書,還沒聽到過此類有趣的故事,要不是學校太刻板,要不是你讀書太不靈活。

  

  這些校園里廣泛流傳的故事,比那些確鑿無疑的口號、校訓更實在,也更有用。它經過一代代教師學生的選擇、淘洗以及再創(chuàng)造,必定有其存在的道理。說“再創(chuàng)造”,那是因為,大學的故事,日夜都在生長,都在起伏與變形。我在北京大學教了20年書,經常有學生問,老師,聽說你有什么什么事情,是真的嗎?我說我不知道,你講給我聽聽。不能說毫無蹤影,但想象發(fā)揮的成分很大。如今,我們也成了學生編造故事的對象。我相信,這些故事,日后有少數(shù)傳下去,絕大部分則很快被遺忘。其實,常被提及的關于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魯迅、周作人、錢玄同、黃侃等人的故事,也都是這樣產生并傳播開去的。人的“記憶”并不簡單,有很大的選擇性,我們只記得我們愿意記得的。我做校史研究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所有校園里廣泛傳播的故事,都有影子,但都不太真實。如果沒有影子,胡亂編,傳不下去;
編一個跟這人性格完全相反的故事,更傳不下去。別小看“口耳相傳”,就像民間文學一樣,它也有一套自我保護以及甄別真?zhèn)蔚募记。傳得下去的故事,往往是跟我們所認定的這所大學的傳統(tǒng)比較吻合,也跟這個人物的性情比較接近;蛟S形不似,但神似。所以,每當人家要我講什么是“北大精神”時,我總是掉轉話頭,給他們講幾個北大的故事。聽完故事,學生明白了。明白什么?明白老師心目中的北京大學是怎么一回事。

  

  常有人要我舉一個例子,最能體現(xiàn)北大特點的,那種情況下,我通常舉蔡元培。今天我們紀念蔡元培的時候,會強調他執(zhí)掌北大十年的各種貢獻,比如扶持新文化運動,還有他在北大組織進德會等。除此之外,我特別關注他的一個觀念:“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所謂兼容并包,就是對不同學術思想、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同時包容。關于這個問題,大家可能記得辜鴻銘的故事,還有林紓的故事。雖然“逸事”與“正史”之間,有不小的縫隙(參見《老北大的故事》28—36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但大致的精神沒錯。另外,他請沒上過大學的梁漱溟到北大來教書,也是大家樂于傳誦的。這些事情,體現(xiàn)了一個大學校長“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這也是大學之所以為“大”的原故。一定要說北大和其他大學有什么區(qū)別,那就是包容性比較大,包括對各種各樣“主義”的提倡。今天我們提到新文化運動,往往只強調“新”的一面,尤其突出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其實,當時各種各樣的學術思潮、政治思潮同時在北大出現(xiàn),任由學生自主選擇。大學不同于中學,就在于它提供了多種選擇的可能性;
通過自由競爭,有一些被淘汰,有一些留下來,就在這選擇的過程中,學生成長了。盡可能讓學生們接觸各種各樣的思想學說,這是大學的任務。像這種“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故事,在北大很多,而在蔡元培校長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所以,我認為圍繞蔡元培先生的一系列故事,最能體現(xiàn)所謂的“北大精神”。

  

  現(xiàn)編的故事也好,流傳久遠的傳說也好,學生們聽了,明白其中的奧秘,這就行了。有趣,耐讀,讓人浮想聯(lián)翩,雖然不能完全證實,但這樣的故事和傳說,對于一所大學來說,不是可有可無,而是很重要的文化財產。當然,講述大學故事,必須經得起聽眾的考驗,不能做成純粹的廣告。在這一點上,我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所有的大學都能編出有趣而且傳神的故事。對于大學而言,積累資產,積累大樓,積累圖書,同時也積累故事。對于一所歷史悠久的大學來說,“積累故事”其實很重要。因為,這是一代代學生記憶里最難忘懷的。幾十年后,諸位重新聚會,記得的,很可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以及校園里有趣的人物,而不是老師們講授的具體課程。在《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里,魯迅回憶當年在東京聽章太炎講學:所講的《說文解字》,一句也記不得了,但“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我想,關于大學、關于大學生活,日后大家記住的,很可能都是你們喜歡的故事,以及你們熱愛的教授的音容笑貌,而不是具體的課程知識。

  

  各種有關大學的書籍,都會涉及到大學史上的著名人物;
但有一點,我說的這種“音容笑貌”,這些有趣的故事,大都屬于已經去世的,或早已退休的。我們這一代學者,有沒有故事值得你們傳頌,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嚴峻的考驗。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我曾大發(fā)感慨:我們這代人,因為自身的努力,也因為時代的關系,可能留下一些比較精彩的專業(yè)著作;
但能不能像我們的長輩那樣,同時也給大家留下一批美麗的傳說,以及有趣的故事,這一點我沒把握。當年我進北大,在未名湖邊散步,人家給我指點:這是朱光潛,那是王力,這是吳組緗,那是王瑤。不好意思跟他們閑聊天,只是湊上去,點點頭,表示敬意,然后很知趣地走開。雖然接觸不是很多,但未名湖邊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更何況校園里流傳著很多關于他們的故事傳說,我們覺得,跟他們離得很近。請記得,我們進入大學,既讀書,也讀人,讀那些我們心存敬畏與景仰的師長。再過幾十年,未名湖邊還有沒有這樣動人的故事在流傳?再過幾十年,今天這些頂著各種“偉大”頭銜的教授們,能否給學生們留下一些值得永遠追懷的故事?如果沒有,那就是現(xiàn)在的教育者未能盡到責任。

  

  談論大學故事,我在很大程度上關注的是人。下面,就讓我們轉入大學教授的話題。

  

  四、關于大學教授

  

  大學校園里的故事,大多屬于教授們。因為,學生日后可能有很大的成就,但在讀期間,很難有十分出色的表現(xiàn),除非是在政治變革或者大動蕩的年代。比如說,1919年的五月四日那一天,北大學生傅斯年充當游行總指揮,帶著學生們從天安門一直向東走過去,最后演變成為火燒趙家樓。還有文革期間的學生領袖,也都很出風頭。只有在這種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中,學生才有可能得到很好的發(fā)揮,也才可能有故事流傳下來。除此之外,大學校園里廣泛流傳的故事,大多屬于教授們。

  

  接下來的問題是,哪些大學教授常被追憶?哪些大學教授盛產傳說與故事?在我的印象里,最容易被傳頌的,是人文學科的教授。本來,現(xiàn)代大學和古典書院最大的不同,在于自然科學知識;
現(xiàn)在學校評比、算硬件的時候,也是理工科的教授最重要?梢坏┺D化評價體系,不從量化的角度,而從故事的角度著眼,文科教授自然占主導地位。有一位理科教授很謙虛,說文科教授講國學,影響大,在世界上獨一無二,別人無法比;
而我們理科的水平,跟世界一流比,還有一段距離,所以不太被記憶。我認為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文科教授的工作比較容易被大眾理解。你做文學、史學,比起那些做高能物理或分子化學的教授,更容易被大眾接受,所以社會知名度高。但知名度高的教授,在科學研究方面,不一定成績就大。也許,真正對社會貢獻大的,是那些知名度不太高的理工科教授。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理科學生對他們的導師可能也很崇拜,但他們不會寫,或不愿意寫。而文科的學生擅長舞文弄墨,他們畢業(yè)后分散到五湖四海,談到校園生活時,肯定會涉及到自己的老師。所以,大學文科教授,很容易成為大學生追憶的對象。第三,所有的追憶文章,關注的都是教授的性格才情,而不是具體學問。這也是性情比較灑脫的文科教授,容易被大家理解并傳誦的緣故。就像剛才說的,沒有讀過陳寅恪的書,照樣可以欣賞、崇拜陳先生,根據(jù)什么?根據(jù)的是關于陳先生的故事。比如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就比很多討論陳寅恪史學思想的著作要容易接受,影響也大得多。很多人正是因為這本書,理解、親近、景仰、崇拜陳寅恪先生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同樣,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編撰的《北大舊事》、《老北大的故事》等,影響也很大,這讓那些校史專家很不高興。因為,他們認為我的說法不全面,只關注有趣的人物,而忽略了很多同樣成果卓著的好學者。

  

  沒錯,被記憶的,不一定就是學校里最優(yōu)秀的教授。換句話說,當我們在傳誦某教授的故事時,其實是有選擇的,這跟我們對這所大學的“性格”的理解有關系。我選擇了某一類型的傳說與故事,代表著我欣賞這所大學的某一側面。這種言說策略,確實跟校史專家不一樣。換句話說,喜歡傳播大學故事的人,其實心里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愛憎,借選擇故事表達自己心目中的大學精神。傳什么,不傳什么,大有講究。所以,現(xiàn)在流傳廣泛的北大傳說、北大故事,過濾了很多原本存在但不被大家欣賞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大學故事不是大學的真實歷史,更像是我們希望這所大學成為的那個樣子。北大、清華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下面我舉一兩個大家比較生疏的例子。

  

  前年秋冬,我在臺灣大學講學,最讓我感動的,是這么兩個教授的故事,一個是傅斯年,一個是臺靜農。傅斯年以前在北大讀預科和本科,1919年畢業(yè)后赴歐留學,1927年歸國,以后長期擔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1945年代理北大校長。國民黨潰敗到臺灣,他當了兩年臺灣大學的校長。為了意識形態(tài)需要,國民黨政府整肅教育,傅斯年以他當時的地位努力抵抗,大聲疾呼,保持學術的獨立。1950年12月,他在參加臺灣省參議會,跟人爭論大學獨立,拒斥政府對大學的改造時,說到激動處,腦溢血當場去世了。臺大校園里,常常被人提及的大學校長,就是傅斯年。臺大校園里,有紀念傅斯年的傅園,在主校區(qū)辦公樓前還建了一個懸掛傅鐘的亭子。這是臺大學生政治性集會的地方,也是其爭取民主的象征,F(xiàn)在臺灣的狀態(tài)很不樂觀,但年輕的學生說起他們的老校長,依然會很激動。

  

  傅斯年以外,我想談談臺靜農。早年跟魯迅有較多交往的臺靜農,后來到了臺灣,成為著名的雜文家和書法家。臺先生在臺大中文系教了幾十年書,影響很大。讓我感慨不已的是,多少年過去了,真的是斗換星移,可臺大學生仍還記得他。最近,學生們在他們自己的網頁上貼了一篇文章,那是林文月先生的《溫州街到溫州街》。林文月是個很有韻味的女學者、女作家,有才情,又會喝酒,她翻譯了《源氏物語》,也寫散文,研究也做得不錯。她是臺先生的弟子,后來也在臺大中文系教書。這篇《溫州街到溫州街》,說的是臺大的先生們原來都住在溫州街,后來中間開了條大馬路,把溫州街切成了兩半。一邊住的是鄭騫鄭先生,另一邊住的是臺先生。這兩位老先生,八十多歲了,互相記掛。鄭先生出了一本詩集,請臺先生題簽,那一天,他要把詩集親自送到馬路對面的臺先生那里去,于是請林文月開車。兩位老人見了面,說了幾句話,互相恭敬地點點頭,就走了。不久,臺先生就去世了,于是鄭先生前去祭靈,寫了一副挽聯(lián):“六十年來文酒深交?t影今為后死者,八千里外山川故國傷懷同是不歸人!迸_大的學生至今仍樂于傳說這兩位先生的高情厚誼,這也是他們接受林文月文章的原因。事情已經過去20多年了,連林文月先生也都退休了,但今天剛入學的大學生,還會找出這篇文章來讀,這點讓我很感動。兩個臺大老教授的剪影,很傳神。這樣的故事,我以為,不會因為意識形態(tài)的流轉而被人忘記。通過這些小故事,了解他們的長輩,也接觸了這個大學的傳統(tǒng)。在我看來,大學校園里,值得永遠追憶的,不只是抽象的精神,更包括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

  

  1940年代,梅貽琦寫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叫《大學一解》,其中有這么一段話:“古者學子從師受業(yè),謂之從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間嘗思之,游之時義大矣哉。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反觀今日師生之關系,直一奏技者與看客之關系耳,去從游之義不綦遠哉!”大學就像大海,老師和學生都是水里的魚,小魚跟著大魚游,游著游著,也就變成了大魚。正是在從游的過程中,學生們通過借鑒,理解,模仿,而最終成才。但現(xiàn)在的師生關系,更像是教授們在表演,學生們在觀看演出。時間到了,學費付了,通過考試,獲得一張文憑,就這樣,完了。老師和學生之間,只是一個販賣知識與購買知識的關系。這,去古人“從游”之義遠矣。

  

  剛才說了,老同學見面,不斷有人追問我,現(xiàn)在大學怎么回事,為什么老出事,而且清一色都是丑聞?他甚至說:“看來,素質教育要從大學教授抓起!蔽沂沁@樣辯解的:因為大家心目中,大學教授比較清高,一出事,很有新聞價值;
如果是官員出事,見怪不怪,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正因為人們心目中大學教授的地位還是比較高,聽到各種丑聞,才會拍案而起。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怎么衡量和評判大學教授的道德修養(yǎng)?這里有兩個標準,一個是最高標準,一個是最低標準。在我看來,以前的最高標準太高,現(xiàn)在的最低標準太低。傳統(tǒng)中國,對“師”的表述,接近于圣人,那樣的標準太高了。大學教授們扛不起那么重的牌子,于是,皮袍下的馬腳,很容易就暴露出來了。現(xiàn)在,又有了非常通達的說法:“大學教授也是人嘛!毖韵轮,出丑也沒什么,很正常。這個標準似乎又太低了,就好像一句“領導也是人”,讓一大批有劣跡的官員心安理得一樣。這個說法,表面上是理解人生的艱難,實則大大降低了道德標準。記得我20年前剛到北京讀書,前門一帶有家商店發(fā)生口角,售貨員打了顧客。受到輿論批評后,那商店為表示改邪歸正的決心,在門口貼了一張標語:“堅決不打罵顧客!”我當時的感覺是哭笑不得,可人家很真誠,而且說的是大實話。就像今天的大學教授,如果降到高呼口號:“堅決不剽竊”,那也未免太可憐了。

  

  30年前,我在粵東山村插隊,當民辦教師。有一次到公社開會,書記這樣鼓勵我們:“好好干,做好了,提拔你來鎮(zhèn)上當售貨員。”1993年,為了到瑞典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我寫過一篇《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現(xiàn)收入《當代中國人文觀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其中提到,當年北京市出租車司機的收入約為大學教師的八到十倍。每次出門乘車,總有司機問我收入,然后充滿同情地說:國家對不起你們!我在講臺上暢談五四時期眾多同情人力車夫的詩文,實在有點哭笑不得,F(xiàn)在,“腦體倒掛”的現(xiàn)象,基本上解決了。比起勞工階層,大學教師不好意思再哭窮了。但又有新的問題出現(xiàn)。

  

  每年新生入學,我都得代表文學專業(yè)的教師,前去講話。那一年,記得是在昌平園區(qū),有新生提問:老師,你那么聰明,難道沒有更高的追求,就甘心一輩子教書?我當時急了,慷慨陳辭大半天,博得一陣陣掌聲。事后那學生找我,說他原本考經濟系,是第二志愿進的中文系,父母擔心他將來畢業(yè)沒出路,只能去當老師。他自己也有顧慮,才這么問;
沒想到我對教師這職業(yè)還這么看重。不是學生的問題,在中國這樣“官本位”的社會里,沒弄個師長旅長當當,很不過癮。在北大舉行的一次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主持人再三追問:你難道除了教授,再沒有別的頭銜?我明白他的好心,希望加強聽眾對我的印象?晌疫是堅定不移:就是中文系教授。在很多人看來,都這么大年紀了,沒有校長,起碼也得是個系主任,要不就是學會的會長什么的,什么都沒有,那多難堪。

  

  這里牽涉中國人對待學術的態(tài)度。2004年11月21日的《文匯報》上,報道英國《自然》雜志再推中文版增刊《中國之聲Ⅱ:與時俱進》,同時選載了若干文章,其中有中國科學院副院長陳竺的《“官本位”助長學術腐敗》。陳文批評將科研機構負責人等同于官員的做法,使得有些人削尖腦袋往上爬;
另一方面,行政主導色彩太濃,使得我們無法聘請外籍科學家來當研究機構領導。我看問題比這還嚴重,因為整個中國社會的價值觀,惟官是尊、惟官是榮;
純粹的學問,沒有多少人看好。學者也不例外,工作稍有成績,就渴望獲得某種頭銜,虛實且不管。而上級主管部門,往往也把“封官”“定級”作為一種特殊獎勵。好學者本就十分難得,如何經得起這般“栽培”與“提拔”? 兩個多月前,我曾應邀到耶魯大學做學術演講,那里的朋友告訴我,校方本想要著名歷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當副校長,但被他謝絕了。大家都說他很聰明。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潛心著述,對人類做出更大的貢獻。要是在中國,我不知道有多少學者能抵擋得住這樣“致命的誘惑”。

  

  先是金錢的壓力,后是名位的誘惑,對于大學教授來說,過了這兩關,才能談論什么獨立與自尊。

  

  五、關于師道尊嚴

  

  關于大學教授的道德水準,包括社會上對大學教授的基本要求,以及教授的自我約束等,必須回到是否“尊師重道”上來。為師的不自尊,不自重,不自愛,如何了得?可這是個社會問題,而且非一日之功。關于這個問題,我想講幾個小故事。

  

  1901年,因政見不同,章太炎給他的老師俞樾寫了篇《謝本師》。這里的“謝”,是拒絕、辭別的意思,不是感謝。后來章太炎的弟子周作人,也因意識形態(tài)關系,寫了《謝本師》。抗戰(zhàn)期間,周作人落水當了漢奸,他的學生又寫了《謝本師》。這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很有名的三篇《謝本師》,之所以有名,是因為這種做法,代表了現(xiàn)代中國教育的一個特點——尊重真理勝過尊重師長!拔釔畚釒,吾更愛真理”。這確實是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特點,很多人都表示激賞。但我想提供另外一個思路,即章太炎的另一個弟子魯迅,他是如何處理師生關系的。

  

  根據(jù)許廣平回憶,晚年魯迅對章太炎其實很不以為然,因其提倡復古。但即使這樣,魯迅提到章太炎的時候,依然非常尊崇,總是稱“太炎先生”。而對章太炎晚年的行為,也能作出公允的評價——既有批評,但不改敬意。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逝世;
當時也已經病重的魯迅,在10月6號和10月17號連續(xù)寫了兩篇文章《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兩天后,也就是10月1 9日,魯迅去世。這兩篇文章,都是對太炎先生曾經給予他的積極影響表示感激,對太炎先生在革命史上的意義表示贊賞,雖然也對他晚年的一些行為表示不以為然。在私人通信里,魯迅說得更明白。1933年6月18日的《致曹聚仁》,也提到這個問題。信里說:“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后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后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見,仍當執(zhí)禮甚恭(而太炎先生對于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tài),和藹若朋友然),自以為師弟之道,如此已可矣!

  

  老一輩看待師弟之間的關系,自有其尺度,如何拿捏,端看個人修養(yǎng)。鄧云鄉(xiāng)寫過一篇《知堂老人舊事》,很值得玩味。文章說,周作人抗戰(zhàn)中當了漢奸,很不光彩,可當年的一些“上過偽學校當過偽學生的”,對師長落井下石,為鄧先生所不恥。所謂抗戰(zhàn)中的“偽學生”,是個很難談的問題。大家知道,抗戰(zhàn)時,北大南遷,留在北京的學生,不少人只能進入日本人掌控的偽北京大學。八年間,有不少學生在這所學校就讀,怎么看待這些學生?抗戰(zhàn)勝利后前來接管的傅斯年,說對于偽大學的偽學生,我們是不承認的。這話后來受到很多人的批評。因為,政府打不過人家,退守大后方,怎么能苛求這些無法背井離鄉(xiāng)的年輕人呢?諸位不知道,今天的科學家、政治家里面,有不少是當年淪陷區(qū)的“偽”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談北大校史,這一段至今仍然很忌諱。其實不只北大,很多著名大學都有這個“歷史遺留問題”,必須平心靜氣地對待。

  

  回到鄧云鄉(xiāng)的文章。周作人當年因漢奸罪,被判刑,學生中有落井下石的,也有的不是這樣,比如大弟子俞平伯。周作人有四大弟子:冰心,俞平伯,廢名,江紹原。特別是俞平伯,抗戰(zhàn)中同樣留在北平,沒有撤出去。他們經常見面,但周作人從來沒有勸俞平伯到日本人控制的北京大學去講點課,雖然他們私人關系很好?箲(zhàn)結束后,周作人被抓進監(jiān)獄,這時候,俞平伯出面寫信給當時的北大校長胡適,講周作人的“學問文章與其平居之性情行止”,也講其落水后“對敵人屢有消極之支撐”,同時自責艱難時刻“不能出切直之諫言”,“深愧友直,心疚如何”(參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冊71—73頁,北京:中華書局,1980)。這封陳情信,是舊日弟子對于走了彎路的師長的關懷與理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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