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民主與精英治國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薛涌的兩本美國政治筆記《直話直說的政治》與《右翼帝國的生成——總統(tǒng)大選與美國政治的走向》直接明快、讀來饒有趣味,雖然也許是由于兩書是給不同報刊所寫文章結(jié)集之故,整個讀下來還是會感到有重復(fù)拖沓的地方,但這已是近年來這一領(lǐng)域不僅容易讀,也值得讀的好書。
我為此感到高興還有一個原因是,作者原是北京舊友,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就以采訪海外著名學(xué)者頗顯其作為記者的敏感和見識,去美十年,碩博連讀竟沒有被“修理”得在公共輿論領(lǐng)域“失聲”也是可喜可賀。我不知道作者是否有找回自己本行的一點感覺,至少我覺得這些寫作并不單純只是如作者自承的“為稻梁謀”的打工文字,而大概也是作者很適合做、作者也能在其中表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念和史學(xué)功底的一件事。
薛涌說他在美國呆得久了,才逐漸明白了美國政治的奧秘。美國雖然名為民主,實際上還是精英治國,說這看看近20年總統(tǒng)的文憑就能明白。不過,精英治國和草根民主之間卻必須有一個結(jié)合點,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精英的政治家能夠用最粗淺、簡單的話和最“沒水平”的小民百姓對話。而這并不意味著美國的民主就是假“民主”,而其他地方才有真民主,相反,薛涌還是認為美國是“充分民主的社會”,他提出的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判斷是:世界上的政治基本上都可以說是精英政治,只是這些精英政治的合法性基礎(chǔ)卻大為不同。在古代中國是統(tǒng)治者比民眾高人一等,而在美國則是統(tǒng)治者必須拼命向選民表示,我是你們中間的普通一員,努力低就、入伙,設(shè)法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民百姓。他說其實老百姓的政治見識和“知識分子”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不同的是,知識分子知道如何用一套道具把自己打扮得似乎懂得很多。
這里馬上引出一個饒有趣味的問題:美國政治家的這種“低就”大眾的“直活直說”究竟只是一種策略,一種“打扮”呢,還是這就是他們的本色,他們就真心地這樣認為?換句話說,在他們那里,“直活直說”是否同時也是“實話實說”?
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和我自己的經(jīng)驗有關(guān),記得還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的時候,我有一次讀到一本拿破侖的傳記,里面大致說到拿破侖一次在陽臺上接受群眾的歡呼,表現(xiàn)得也深受群眾熱情的感動,但是,轉(zhuǎn)過身來,他低低地嘟囔了一句:“這些笨蛋”。這句話只被他身邊的一個人聽到了。而這句話對我卻是具有震撼性的,構(gòu)成了我最早的一次政治啟蒙。從此我就懷疑,當(dāng)我們在城樓下對一個偉人熱烈歡呼的時候,他心里對我們會是怎樣的想法。
那么,這里就可能出現(xiàn)一個矛盾,如果說政治家的粗淺的“直活直說”只是一種策略,他的見解實際上要比老百姓高,那么,這很符合精英政治,但是,如果那一天老百姓明白了這一點,他們就可能不信任他——而這在民主社會是尤其要緊的,他們很快就可能用選票讓他下臺;
而如果說一種粗淺的“直活直說”就是政治家的水平,政治家和老百姓的政治見解沒有什么高低的差別,那么,“精英政治”又從何說起?或者這也許開始只是一種策略,但久而久之,兩者是否也會變得完全一樣?或者差異只是在當(dāng)上總統(tǒng)的能力,而不在當(dāng)好總統(tǒng)的能力?
當(dāng)然,還可以有一種退一步的解釋,那就是,政治家還是相信他所說的,但是他只是說出了部分的真理,比如他只是說出了他希望民眾接受的政治結(jié)論(乃至表層的、大眾可以很快接受的一些理由),但沒有說出真正重要的深層理由。有一年我在美國早餐祈禱會上,看布什禱告和聽他講話,心里也在琢磨,他是否真的像他表現(xiàn)得那樣虔誠呢?以及他是否真的完全相信他所說的呢?當(dāng)布什說所有人都熱愛自由,伊拉克人也熱愛自由,這樣,對伊開戰(zhàn)就無異于“解民于倒懸”的時候,他是否真的深信這些話、或相信這就是對伊開戰(zhàn)的充分的道義理由?
按那種退一步的解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可以有不是價值論的,而是事實上的解釋,即不是說應(yīng)當(dāng)如此,而是事實如此;
不是說應(yīng)當(dāng)使民不知,乃至實行愚民政策,而是說從根本上說無法、或至少暫時無法使民“知之”,但為了民眾的長遠或真正的利益,還是要說民眾接受這樣的政策。的確,過去的傳統(tǒng)社會這樣做,也就這樣說了;
現(xiàn)在的民主社會如果也這樣做,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說了,因為政權(quán)的合法性基礎(chǔ)已經(jīng)改變。
這當(dāng)然還是有危險。如果可能,根本的辦法當(dāng)然還是建立真正廣泛的政治共識。如果說在精神追求、藝術(shù)創(chuàng)造能力等方面無法泯滅精英和民眾的差別,那么,有沒有可能至少在政治和公共管理層面達成共識?這就是近代以來的啟蒙學(xué)者所為,而如果政治家嫌思想家的啟蒙慢了,或思想家自己覺得慢了,還可能繼之以激進的行動和革命。
無論如何,一個始終存在的問題是:精英和民眾的政見真的沒有什么不同嗎?他們的差別僅僅是話語還是政見的差別?政治家的政治見解或政治能力只是表面上和大眾一樣高呢,還是實際上仍高于大眾?而他們要努力和大眾看起來“一樣高”只是民主社會的一種政治修辭?或者說,他們是要更多地表達人民的呼聲呢,還是要用他們的話語改造、動員或說服大眾,他們可能還是最終想為民眾好,但一時說服不了他們,所以,他們甚至可能欺瞞他們,當(dāng)然是用他們所能理解的語言。
當(dāng)然,民主與精英治國能否并存,這也許還要看持什么樣的民主觀,如果是持熊彼特、波普爾的民主觀,認為民主只是一種選擇、制約或和平罷免政治精英的手段,那么,民主和精英治國也許并不是太矛盾。而如果是持一種認為民主本身就是目的、是價值本身,民主就必須是人民直接統(tǒng)治的觀點,那么,民主和精英治國就肯定是沖突的。
那么,如何對治民主時代仍然流行的(雖然常?赡苁请[蔽的)“精英治國”?如果說連美國這樣“充分的民主社會”也還是精英治國,那么,對治之策是更徹底的直接民主呢?還是另尋他途?如果在一個大國里做不到直接民主而只能是代議制的間接民主,那么,辦法也許還有兩個:一是考慮究竟選擇那一類精英執(zhí)政對保障被治者的權(quán)益來說比較可靠;
一是限制政治權(quán)力的范圍,使無論什么樣的政治精英都不致于過于僭越。
而一個比較具體的問題就是,幾成薛涌這兩本書主角的布什是不是政治精英?大概也是。如果是,他是屬于一種什么類型的政治精英?看來是精英里面比較“土”、比較“笨”的一個。而這即便從作者也同意的觀點來看不是更好嗎?但布什看來還是作者不太喜歡的那種精英,他認為布什大大擴展了政府的權(quán)力。不過布什離君主看來還差得很遠,就像美國從外面看像是一個“帝國”,而從內(nèi)部看,離“帝國”的真實涵義也還差得很遠。布什與其說更多地改變了政治,不如說更多地改變了文化,或至少把本來也存在的文化矛盾尖銳化了。當(dāng)然,文化的“權(quán)力”比起政治的權(quán)力似乎更是無處不在的。順便說說,我真的覺得布什還不算是讓人很討嫌的政治家,但是,我也能理解這里有一種距離在起作用。保守主義離近了是有點讓人難堪的,尤其是帶有一點本土或種族色彩的的保守主義。由此想到,我們還須時時警省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對自己立場和看法的影響。這不僅是說作者,也是說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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