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大:被捕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那天下午三點左右,警車停在市看守所的大門前。主樓是一座被三層樓高、頂部有鐵絲網(wǎng)的水泥圍墻包圍,兩旁和前面都是清一色水泥地的灰色四層樓水泥建筑,那特殊的小方形窗口使人望而生畏。初秋的烈日使得柏油馬路的表面融化成泥狀,上面清楚地印著車轍和各種鞋底的紋路。沒有一絲風,空氣發(fā)燙,熱浪滾滾,到了能感覺出眼前有藍煙在晃動的程度。建筑物,樹木,水泥電線桿以及上面掛著的高音喇叭,和路上的行人們都呈波浪式地晃動,仿佛大地下面有一只巨大的烤箱在著火。附近一個雜貨店展放文具,梳子和廉價香煙,被無數(shù)的袖口磨成麻沙玻璃的柜臺前,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女人對著手里的電話筒在大聲說話,她的另一只手拿著一塊黃色的手帕,不停點抹眉間的汗珠。她的前面,一棵梧桐樹的樹蔭下面,站著一個只穿一條灰色短褲,瘦肩上搭了一塊濕毛巾的賣冰棍的小個子中年人,茫然地注視著大街,用木塊慢悠悠地敲打著系在自行車后架上的保溫箱,一邊以不緊不慢的聲調吆喝著。街對面,人們聚在電影院門口站著等人,交談,有的頭上戴了草帽,有的用扇子遮擋太陽,不時有人走進去, 也有人走出來。高聲的講話,笑聲,喧嘩和高音喇叭里的歌聲 “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在蒸發(fā)著熱浪的街道上空發(fā)出類似開鍋的聲響。
我還沒有從過去的二十四小時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不能以家常、偶爾或甚至于意外來解釋的事情中緩過神來,一個衛(wèi)兵就命令我下車跟在其他七個馴服地低著頭、跨著不緊不慢、長短適中的步子的犯人身后,在看守所的大門外排好隊。我們這一批全是從幸福公社來的。兩個崗哨肩上閃光的刺刀使我聯(lián)想起上個月的一個下午去臨街的游泳池游泳,路過這里,當時看到一批犯人從這個大門魚貫而入的情形跟現(xiàn)在毫無二致?粗稚蟻韥硗娜巳,我心里納悶,為什么突然間,我,像變魔術似的,就不能像他們這樣自由地走動,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了呢?全然忘記了手上還戴著手銬。我沒有跟著前面的犯人走,仿佛我還是一個自由人似的可以去路對面的電影院看看那里正在上演什么電影,或者去賣冰棍的那里買一根綠豆冰棍含在嘴里冷卻一下冒煙的喉嚨,或者,何不干脆直接去游泳池,跳進溫度比大街上起碼低五度的水池里……就在這時候我覺得背上重重挨了一下,轉過頭去才知道命令我下車的衛(wèi)兵用他的自動步槍的槍柄砸我。他又威脅地高高地舉起了他的槍,雙目怒視。不用說,動作稍有怠慢,接下來的一下會比第一下更結實。
跨入象征自由的分界線的門檻以前,我覺得我得做好準備為自己辯護,開脫他們按在我頭上的 “ 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的光輝形象 ”的罪名。但是怎樣做才能使自己重獲自由?我應該對他們說我是無辜的,但是又如何來證明我的無辜呢? 我要不要對他們說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從小接受了黨和毛主席的教導?我是否還得告訴他們,我的父母親都是中學里的教師,都沒有任何對黨和人民隱瞞的歷史問題,因此用階級分析的觀點來分析我家的背景沒有促使我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的外因條件?但是正因為我犯的時候已經喝醉了,我不能就我為什么會犯這樣的錯誤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我所能說的就是:這是一次意外。但是意外,難道成千上萬個意外最后不都是以跨進這扇鐵門而收場?遠的不說,就說我們學校的看門的老張頭,一天傍晚在傳達室聽戲聽出了興致,小喝一口,不小心舉筷碰倒了臺上的石膏像,導致寶像身首分離,結果老張給判了五年;
我們巷口的蹺腳皮匠,大清早上廁所性急了點,拿錯了印有寶像的報紙當手紙,七年;
河對面在設計室工作,喜歡在頭上抹點油,對著過路的女人做笑臉的林家老二,胸前的像章一不小心掉進小便池,五年; 連隔壁巷里的神經病老王發(fā)病砸了貼寶像的雜貨店招牌都沒放過,因病從寬處理三年……
那晚回城我邀了幾個朋友來家小聚。多喝了幾杯,醉了。不巧潑翻了酒,弄得手上桌上都是,顧不得那么多,隨手從墻上撕下一張毛主席寶像就擦。正好居委會主任來查戶口,逮個正著。在她的要求下,我第二天就去派出所自首。
這樣我就進了“一打三反學習班”。經過交代,調查以后,專案組認為我喝醉了酒犯案可以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幸福公社的人事科長看完了專案組的信就說如果我不再犯錯他們就既往不咎。還叮囑我,如果想得到從寬的話,別忘了像公社里的其他的四類分子一樣每月交給他一份自我批判的思想?yún)R報。
從此我不斷夢見我的被捕,半夜里驚醒次把兩次成了家常便飯,常常不敢再睡,直到天亮看見周圍熟悉的環(huán)境才安心。過了快半年沒事發(fā)生才稍微松了口氣,聽人說半年以內如果不抓人的話,案子就過去了?墒峭砩纤X總不踏實。
說來也怪,晚上睡不好,白天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引起了隔壁隊里的麗南——我同校的一個女生的關心。因此我們就好上了。兩天前的晚上我們還十個手指勾在一起在大運河邊散步,月光把我們的拉長的身影投在小土路上。夏天里麗南被選中參加幸福公社的宣傳隊演“阿慶嫂”,農忙以后開始全縣匯演。公社共有十個大隊,每一個大隊都有自己的宣傳隊,也都演 “沙家浜”, 因此整個幸福公社已經有十個“ 阿慶嫂”。但是代表公社參加縣里匯演的只有麗南扮演的 “阿慶嫂”。她已經從地里脫產了兩個星期,在公社大會堂里的排練,從早到晚,沒有休息。公社里的人都跟她熟了,我跟她一起走的時候就不斷聽見有人叫她“阿慶嫂”,叫我,“阿慶嫂的男朋友”。
她已經向宣傳隊的負責人推薦我去那里演一個角色。如果成的話,我暗想,就不用再為我的政治問題提心吊膽,因為能在公社的宣傳隊里演樣板戲是一種榮譽,可以說是每一個知青的夢想。抱著能被公社的宣傳隊選去的希望,我在麗南的宿舍里,或者在河邊,跟著她一遍一遍地喊,練,直到我能把我想扮演的角色的臺詞全背下來。上星期她告訴我說宣傳隊的負責人林生同志已經在考慮我的申請。
“如果成功的話,一切都不用擔心了,面包會有的,”她說。
“想想還是不可能,剛出‘一打三反學習班’馬上進樣板戲班子,”我說。
“看你小資產階級的患得患失毛病又來了。我說行就行,”她說。
麗南的樂觀感染了我,因此當兩個陌生人把我?guī)У焦缈偛,并把我關進一間客房的時候,(公社沒有看守所,只能以客房代替,)我還在想也許這就是調我去文藝宣傳隊。卻完全沒有想到我已經失去了自由,甚至到了晚上麗南來看我說她已經聽到了有關我被捕的說法的時候,我還不以為然。
“他們都說明天早上你就要被正式逮捕,”她說!盀榱藴愖闵厦鎵航o公社里的百分比。說是這批要湊足八個才能完成指標。不過我剛剛問了林生同志。他說他不知道這事,并且還說他已經考慮要調你進宣傳隊了!
她也不信我會被捕,因為她說,如果真有此事,我的名字早就應該上了內部名單,而作為公社黨委六個成員之一的宣傳隊負責人林生同志應該知道。進而她又詫異公社書記本人一定知道這件事,但是前天晚上他去看她拍戲的時候為什么對她只字不提呢?從兩個正在下著象棋的臨時看守那里她根本問不出個子丑寅卯。最后她說她明天一早要親自去問公社書記本人。
一股涼風從我床邊朝東開向大運河的窗戶里吹了進來,帶著遠處潮濕的稻草堆發(fā)出的,和水草以及周圍水稻田里的糞肥和在一起的氣味。一輪滿月的下面,青蛙,蟋蟀和蟈蟈叫聲和遠處運河里船隊的柴油機的低沉的轟鳴響成一片。我在蚊帳里面仰面躺著,一點也沒有驚恐的感覺,也不緊張,因為對于這種環(huán)境我已經習慣了。作為一個反革命嫌疑犯,我已經在“一打三反”學習班里度過了一個月。我提醒自己晚上一定要睡好覺,才能夠在第二天早上審訊開始時精力充沛,迅速、正確地回答問題。我想著麗南說的話,一邊輕輕地用手指敲擊著胸部。時不時地我還轉過頭,看看門口兩張床上的蚊帳,里面睡著兩個陌生人,兩個普通的鄉(xiāng)下人,臨時被叫來陪我,職責與其說不讓我逃跑,倒不如說到這里來享一天清福,什么都不用干,下下棋就拿工分。
第二天一早剛醒, 正打哈欠,就被他們倆從蚊帳里拉出來。一看才五點半。不等我說話,他們就把我?guī)У搅斯绲目傂膹V場。那里已經有六男一女,面對廣場邊一個廢棄的倉庫墻蹲著。他們身后聚集著一群兒童和三個表情嚴肅,不時湊著耳朵講話的武裝民兵。幾個十來歲,看上去很粗野的男孩撿了垃圾扔這些蹲著的人,其他的孩子們笑著起哄。見我加入了蹲的行列,他們就朝我扔垃圾。
在這些小孩中,我認出了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在我們一年前到達時歡迎隊伍中的一員。記得那天早上我們一下卡車,公社的領導就走上前來和我們握手;
接著一群孩子上來給我們戴上大紅花;
然后就到現(xiàn)在我蹲著的這個廣場看公社宣傳隊表演的忠字鑼鼓忠字舞。三個民兵肯定覺得如果再不阻止,這群孩子可能會亂來,他們現(xiàn)在爭先恐后地從邊上的垃圾堆上撿什么就扔什么,扔中我們的頭和身體就大聲喝彩。垃圾堆上有西瓜皮,雞骨頭,空瓶罐,爛番茄,破鞋。垃圾堆的邊上有一條死了的小狗,周圍一群蒼蠅嗡嗡盤旋著。正當我看著這只死狗的時候,冷不防一根斷牙刷擊中了我的額頭,打在右眉上方一公分左右。我用手摸了一下,有血。
“再扔東西我就要抓你們了,”一個民兵威脅他們。
“為什么不能扔,” 扔得最勤快的男孩理直氣壯地說!八麄兪请A級敵人。是階級敵人就要打倒。毛主席說了他們不打是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的,這就像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這是老師教你們的?”這個民兵說。
“就是老師教的,”孩子們齊聲響亮回答。
比起其他的人,他們對我和那個女的更為關照,也許和我們都穿著白色的衣衫有關,或者我和她是這群人中間最年輕的,因而也最容易被嚇到, 最引人矚目。她大概二十出點頭,很豐滿,白白的皮膚,有一對大眼睛。我見過她多次,雖然沒有打過招呼,但是我知道人們叫她東英,還在背后議論她作風不正派,亂交男朋友,其中包括一個跑遠洋輪的二副,一個公社小學的代課老師,一個知青和一個因為她而丟職的原公社干部。她的白襯衫和我的白汗衫現(xiàn)在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腐爛東西,看上去活像兩幅抽象畫,聞起來令人作嘔。但是,圍觀的人越多,這群孩子就越來勁,直到公社的頭頭腦腦的到來才阻止了他們。但是垃圾堆已經扔完了;
地上留下的除了那只死狗就還剩一只破鞋。
在臨時搭起、離地僅尺把高的臺上我被安排站在東英的邊上。我們面對著好幾千人,都席地而坐。我的脖子上現(xiàn)在用鉛絲掛了一塊小黑板,上面倒寫著我的名字。我想這也許是一場群眾批斗大會,就像我在中學里看到的那樣,當時我們的班主任楊老師被押到臺上和校長教導主任站在一起接受批斗。
人群中有許多熟悉的臉。我見到了和我同宿舍的包良和他的女朋友陳蓉蓉,我們背后叫她大嘴巴,雖然她的嘴并不大,而她也不是一個愛搬弄是非的女人。她也是麗南的同宿舍。我還見到了吳天林,一個綽號叫小蘿卜頭的不愛說話的年輕人,還有他的幾個朋友。他們都滿臉的驚慌,都不敢看我,但是他們的臉上都有一種設身處地受侮辱的或者有罪的表情。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們還聚在我們的宿舍里吃一只隔壁老鄉(xiāng)打到的豬獾。扒了皮放在大鐵鍋里煮的,煮熟了放在三只臉盆里,臺上放了兩大碗鹽,辣醬,每人一碗黃酒,男女一律平等。
但是我沒有見到麗南。難道我們的關系就算完了?或者是因為受不了才沒來。這難道不是極大的諷刺?女的上臺演革命樣板戲,男的站在臺上為他的現(xiàn)行反革命行為接受群眾批斗。我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她昨晚來看我的時候一直皺著眉。她肯定料到我們之間會斷的,想到這里我覺得很傷心。于是我又看了看人群。但是還是沒有見到她。還是只看到第二排坐著的陳蓉蓉和坐在她身后戴了一副六百度眼鏡的書迷包良。他瘦得跟猴似的,肩上吃不起重量,他的近視眼也使他不合適和我們一起在田里干活,就派去大隊部學做會計。閑下來他就躺在他的床上對著茅草屋頂用他的老母雞的嗓音長吁短嘆。當他們說有一晚見到他和陳蓉蓉在打谷場后面的草垛邊上鬼鬼祟祟的我還真不信。陳蓉蓉曾經是全市中學生運動會女子乙組的鉛球冠軍,胳膊和腿伸出來都是圓圓的,而我的這個朋友的胳膊和腿細得像竹竿,兩個人怎么看怎么不配。春節(jié)里他們倆都沒有回城,大年初一早晨,陳蓉蓉起身拎了一籃子米和菜去離宿舍百米遠的河邊洗的時候,突然冒出一群村民,不請自到,其中大部分是村里的年輕小伙子,穿著清一色新做的毛裝,而且清一色前胸的一個口袋的袋蓋都開著,因此讓人看見里面裝著難得抽的好牌子香煙。見門虛掩,他們就擅自闖進了陳蓉蓉的宿舍。她床上沒有疊的被子中間突起了一堆,顯得里面不是空的,而床前的地上有一雙男式拖鞋更引起他們好奇。當陳蓉蓉洗好菜回到宿舍,她看到的是一群驚得合不上嘴的村民們圍著她的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床上的被子已經掀掉,一絲不掛的包良抱成一團,渾身哆嗦。由于違反了知青第一年不準談戀愛的規(guī)定,他們倆被定為亂搞男女關系,各受到警告處分一次。
我聽見我身邊的女人呼吸急促,像是回不過氣來似的,眼睛的余光看到她胸脯大幅度起伏。她雙目緊閉,臉部扭曲。隨著時間在慢慢地過去太陽越來越辣,照在我們的頭頂上和背上。我的眼睛被汗水模糊了。汗衫上的惡臭熏得我透不過氣來。為了使鼻子盡可能離開滿是污物的汗衫遠一點,我拼命像烏龜那樣拉長我的脖子,抬起頭看天。突然一只有力的手從后面把我的頭一下按了下去,同時高音喇叭發(fā)出刺耳的噪音。我頓時覺得眼前冒黑星,就撲倒在地。
他們拉我起來的時候才看到麗南和她的幾個朋友坐在第二排,驚恐地看著我。我掙脫了他們的手,想以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因為我不想讓麗南看到我被人按住的樣子。但是還沒來得及這樣做他們就把我拉回了原位并把我的頭狠命地按到我的膝蓋處。我只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宣布我因為惡毒攻擊偉大領袖而被捕。
人群散了。麗南已不知去向。臺上只剩下三個武裝民兵跟公社書記商量是否在市看守所的囚車來到以前把我們游街示眾。公社書記最后決定不游街,并命令三個民兵把我們押到總部去。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我們八個大會宣布逮捕的犯人蹲在一個院子的緊靠著一邊墻的狹長的陰影里。親戚朋友得到允許可以送一些日常用品和替換衣服。我看著其他人換上了干凈的衣服,而我卻不能。因為沒人給我送衣服。我希望被押走以前麗南能來看看我,但同時我又不希望她出現(xiàn)。我這副狼狽相,汗衫上掛滿了垃圾堆上的腐爛東西,怎么能讓她看到呢?我閉上眼祈禱警車快點來把我押走。正在這時候我聽見遠遠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看原來是陳蓉蓉。她站在探視的親友中,她的身后站著她的男友包良和其他幾個知青。
“我們派人回去給你拿衣服和牙刷牙膏去了,很快就來的,”她對著她的肉手做成的話筒向我喊話。她這個姿勢再熟悉不過,看比賽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為我們班的人加油的。
“別想不開。有機會我們會去看你的,”包良說。
我就知道同學們不會撒手不管。在學校的時候,男女之間不大說話,到了農村相處得就像一個大家庭。一個人有事就是大家有事。突然我覺得想哭,可是我忍住了,因為我知道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我向他們點了點頭,盡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可是就在這時候,外面?zhèn)鱽砺曇,說警車已經到了。陳蓉蓉急得直跺腳。正在這時候,已經換上干凈衣服回來蹲在我邊上的東英對陳蓉蓉招了招手,然后轉過頭,對我輕聲說,“如果你不在意的話,就先穿上這件吧!闭f完就從站在她身邊的一個女人手里拿過一件綠色的女式短袖襯衫。沒有時間再考慮了,陳蓉蓉和包良也在叫我先穿了再說。我迅速脫去我的臟汗衫,把東英的女式襯衫穿上。有點緊,扣子就不扣了?隙ù┝诉@衣服很滑稽,不然為什么這些女的都轉過了臉去。只有陳蓉蓉說我看起來還可以。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跟上,”衛(wèi)兵的吼叫把我?guī)Щ噩F(xiàn)實。在走道里我們停下來,在一個矮小的,身穿制服的中年人的前面排好隊。他開了我的手銬,命令我解下皮帶,鞋帶,掏出口袋里所有的東西。他數(shù)了數(shù)我的錢,寫在他的登記冊上。
“同志,”我說。“我想跟你談談。”
“蹲下,”他輕聲說,眼睛沒有離開手中的登記冊。
“我冤枉!
“蹲下,”他厲聲喝道。還是沒有看我一眼,只伸出一個手指,指向他身后的白墻上的三排大黑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將功贖罪!肅靜。
走向第二道門的時候我覺得頭皮發(fā)麻,可是不久就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一條光線很暗的通道上,一邊走著,就看到兩旁鐵柵欄后面的號子里一群一群的光頭,模糊不清,鴉雀無聲,這樣的情景在我二十歲的生活中還從沒出現(xiàn)過。有一刻我真以為自己在做夢。我想象著在一個黑黝黝的山洞里。朝里看,似乎能看到遠處一塊濕漉漉的石頭和邊墻模糊的交界。兩旁的柵欄給我的印象就像在廟里游蕩似的。我覺得我的雙膝在發(fā)抖。我想喊。要是能轉過身去跑出這黑暗的走道,回到就在大墻那邊的街上去該有多好!但是我必須在黑暗中向前走。為了看清楚四周,我轉動著頭,同時放慢了腳步。就在這時候我聽到背后傳來悶悶的話音:“你到了!
鑰匙聲響了。接著我右邊的一扇鐵門哐啷一聲就開了。號子里的光線比走道還要暗,撲鼻的腐臭味使衛(wèi)兵倒退了兩步,臉像挨了耳光似的扭向一邊。我停下來,轉向他。
“我為什么要進去?”
“你最好問你自己為什么,”衛(wèi)兵說著,在我的后背猛推一掌,同時給了我一腳。只聽見鐵門在我身后鎖上,卻沒顧上絆到號子兩邊伸出的腳和腿上,一頭就撞在里墻上,頓時眼冒金星。穩(wěn)住腳以后,我站了一會,然后轉過身子,就把重心降低。得益于幾年來在校隊和市體校的訓練,(乒乓球和籃球都代表我們學校,還拿過一些獎,)我的反應相當靈敏。我貓著腰,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并且以這樣的方式在我的左邊和右邊各摸到兩顆人頭。我非常吃驚這四顆被我摸到的光頭竟然一動也不動,仿佛死人頭似的。出于好奇我就沒有把手從最后的兩張臉上移開,我摸到了額頭,凸起的顴骨,鼻子,然后是尖尖的下巴,嘴……突然其中的一張嘴巴動了起來。
“拿走你的臟手,”他說。
然后又是肅靜。
我左右看著,可是眼睛還沒有適應號子里的黑暗就聽到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從鐵門那邊傳過來,說,“過來,過來抓住鐵柵欄,”然后附近有一個輕輕的聲音說,“壞了,是小班長!绷硪粋聲音說,“算他倒霉。”
“雙手抓住柵欄,像這樣,”這小孩的說話聲音一字一頓的。在漸漸清晰的光線中我看到了從外面伸進來抓住鐵柵欄的兩只小手。
“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小孩怒吼。
“我聽懂了。但是為什么要那樣做呢?”
“照我說的去做。這個星期天天下午輪到我值班。如果不照我說的做,看我明天下午揍扁你!
“照他說的去做,要不他明天放風的時候會找你的,”我身后有一個聲音說。
轉過身子,我看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犯人靠坐在里角。他像給我做示范似的舉起了雙手。這個孩子班長又說,“他們來的時候都做過這件事!彼又钅莻上了年紀的犯人把我推向前去。于是上了年紀的犯人就站起來,可是還沒有碰到我就被人踢了一腳,摔回到他的席子上,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誰干的?”孩子班長尖著嗓子大叫。
見沒有人理他,他就用槍柄砸鐵門。
“都因為你,”有人在我身后說。
“還是按他說的做了吧,總比這要命的砸鐵門的聲音好一點!
“班長,求求你別砸了,再這樣下去我的耳膜快震破了!
我走到門前,按他說的,把雙手伸出柵欄,他拉住我的手指,好像跟我跳舞似的, 但是他馬上熟練地從他的上衣口袋里拉出兩根鞋帶,熟練地把我的手指捆在鐵桿上,就開始用他的槍柄砸它們。他憤怒地吼著,嘴巴噴著白沫,“你忘了你是誰?讓我來告訴你我是誰。讓我來告訴你我是誰,你這狗日的!
我跳著,急喘氣?墒俏荫R上意識到他就希望我這樣, 因為這樣能使他獲得刺激和興奮。于是我咬緊牙關,不喊一聲。只有我自己能聽見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像一條挨揍的狗發(fā)出的痛苦呻吟。如果虐待我的是一個成年人我就會大叫。那樣會更好受。使我痛苦不堪的是這小孩的手腕只有拖把柄那么粗。一想到如果我自由的話我能輕而易舉地把他舉在空中撕成兩半就渾身顫抖,就像一只關在籠子里的貓被籠子外面的老鼠咬似的。
“班長,”一個犯人說!皦蛄。他一定會記住你是誰,F(xiàn)在讓他坐下去吧!
他又狠揍了一下我的手指,大吼:“現(xiàn)在你應該知道你是誰了。滾回你的地方去。”
我看了他一眼。這是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粗D時明白為什么行刑隊的人槍斃人手不會抖,眼睛不會眨。我們班的同學們曾經討論過怎樣才像一個真正的革命接班人。答案就在我的眼前。他就是真正的革命接班人。而我,自以為是的接班人,只是他日后漫長的折磨和屠殺生涯中的一個練習用的活靶子而已。
還好,雖然我的手指感到火辣辣的痛,卻還能活動自如。現(xiàn)在我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黑暗,可以看清楚號子里的一切了。號子大約有五米長,四米寬。有十個犯人,一邊五個,蜷縮在各自靠墻卷起的鋪蓋和草席上。里墻有一個高窗,積滿灰塵呈棕褐色的玻璃像一面濾色鏡把陽光過濾成一個棕色的小方塊印在深色的地板上,類似犯人鋪在地上等干的濕毛巾。號子的里角放著一個糞桶,上面蓋著滿是裂縫的蓋子,直到我看見它才明白這滿屋惡臭的出處。簡直不能想象在這里和這群人一起過夜。我從來沒有睡過這樣的房間。雖說66年革命大串聯(lián)的時候我曾經和我的同學們一起睡在火車的座位底下,可那是革命。我再次雙手抓住鐵柵欄。
“我叫沈寶生,”坐在右邊正中的一個人說。一個掛在嘴角的微笑使他看起來比其他犯人友善。我轉過身子,我所知道的是我不屬于這里?墒巧驅毶^續(xù)平靜地說,“年輕人,你會習慣的! 然后他宣布我坐在糞桶的邊上,因為那是專門為新來的人準備的地方。他這一說,靠糞桶那一邊的犯人就趕緊擠出一個位子讓我坐下。坐在糞桶邊上的犯人瘦得可以數(shù)清楚他胸前的每一根肋骨。但是我怎么能夠坐在桶邊上滿是小便的地上呢?我開始在號子里來回踱步,五步從鐵柵門走到里墻,五步又從里墻.走到鐵柵門。我必須倍加小心不碰到二十只從兩側向中央伸出的腳。
“小伙子,我保你再過兩天就會像我們一樣安靜地坐著了,”坐在沈寶生對面的一個犯人說。他自我介紹叫沈耀,是這個號子的頭。
“兩天?”我叫道。停住腳步,看著他。
“是的,別走了。像我們一樣坐定了感覺就會好一些,”沈耀想說服我。
“他想走就讓他走,累了就自然會坐下的,”沈寶生譏諷地說。
“一旦他們把你抓到這里就不會輕易放你出去的,”沈耀說。接著他告訴我他68年夏天就來了,到現(xiàn)在已經超過三年。“我要是像你這樣不定心,早就死了,”他說。
于是我在糞桶邊坐下,可是過了一會又站起來開始走來走去。外面天色漸暗。高音喇叭已經停止唱歌。似乎時不時能聽見一個女人的尖叫聲,自行車的鈴聲,男人和女人的高聲講話此起彼伏。我豎起耳朵聽著,可是什么也聽不見。轉過身來,卻聽見一個上了年紀的犯人抱怨我走來走去影響了他睡覺。他的抱怨在號子里引起共鳴,所有的人都開始詛咒我。坐在沈寶生兩旁的兩個年輕的犯人甚至站了起來,威脅說要是我再不坐下就要給我顏色看?删驮谀且豢掏饷孀呃壬嫌辛藙屿o。兩個年輕犯人趕緊坐了回去,號子里所有的人都忙著準備他們的瓷碗。晚餐送來了。聽我宣布放棄晚餐每一個人都對我露出感激的笑容。晚餐是一碗粥,上面飄著幾根白菜葉。粥太稀了,所有的人都把嘴湊著碗邊呷。一時間,吸粥聲大作;
他們的喉結像火車軸似的上下動著。我閉上了眼睛,想象和外面的人在一起的情景。
在幸福公社我們宿舍外面是一塊石鋪的被楊柳樹包圍的場地,由住在場地周圍的十幾家人家共用,各家養(yǎng)的畜牲也在這片場上和平共處。場地的中央有一口水井。這一刻該是農民們蹲在井的周圍,手里托著大碗,邊吃晚飯邊聊天的時候,他們的邊上有幾只狗,不時晃動著垂下的尾巴,一邊在地上嗅著覓食,場上還有一群雞和鴨,利用關進籠子前的最后時光在石頭縫里尋找白天留下的谷子。
直到吸粥聲降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我才睜開了眼睛。我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我身上穿著東英的衣服,這一個事實怎么就被我忽略了呢?雖然衣服是洗干凈的,上面還留有她的體香。我坐在糞桶的邊上,雙手抱膝,一邊嗅著襯衫,突然被腦子里出現(xiàn)的一個可怕念頭驚了一跳。這個想法差一點使我騰空躍起,忘了我所處的環(huán)境;
因為現(xiàn)在我恍然大悟我被捕的真正原因可能就是因為我和麗南的關系。我記起了有一晚去看她排練的時候撞到公社書記雙手合著把麗南的手拉到胸前,另一次排練結束時麗南滿臉愁容,雙眉緊鎖像生病了似的?吹贸鰜,從那以后公社書記對我有了防范,只要有我在場他就不會出現(xiàn)在排練現(xiàn)場。他是一個四十出頭壯實的漢子,據(jù)說為了和他的女秘書上床把他的老婆調到隔壁的公社。我越想越覺得坐立不安。完全可以想象出他把麗南扔到床上的情形,然后用他的一只粗大的手按著她,同時另一只帶有被煙熏黃的手指的大手強行伸進她的內褲……
我無論如何必須趕最后一班車回幸福公社去。我要告訴她別再想表演的事,因為那明擺著是一個圈套。我還要告訴公社書記麗南不會為了演“阿慶嫂”而違心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但是我怎么離開這號子呢?我感到絕望?墒邱R上,我想起了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去年春天被捕的紡織廠技術員陳惠明,但是不久又被放了出來說是他關在里面精神失了常。我見過他在街上快速地自言自語。于是決定仿效,因為這是我出去的唯一辦法。我看著四周。此刻,在懸掛在號子正中央上空的一盞昏暗的燈泡下,犯人們正興致勃勃地進行飯后聊天。正在為沒人會注意我的反常行為的時候,卻聽見坐在我左邊的骨瘦如柴的犯人問我為什么進來的。我慢慢地向他轉過身去,讓他看出來我的舉止反常。
“你怎么了?怎么回事。俊彼f。隨即他就對其他犯人宣布說我腦子出了問題。我裝瘋成功了。年長的犯人走過來,俯下身在我的眼前晃動他的巴掌。他確定我已經瘋了以后,沈耀立即大聲喊叫,向兩個聞聲趕到的衛(wèi)兵報告了我的情況。五分鐘以后所長來了。我茫然地看著他,嘴巴沒有停止蠕動。所長大叫,“你想跟我玩這個?”
我還是茫然地看著他。
“你這樣只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明天你就會后悔你的裝瘋賣傻。讓我再問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見我沒反應,他把我的雙手擰到背后,然后把手銬銬在我的手臂上。他把手銬勒緊直到箍緊我的肉。專心的疼痛使我咧開了嘴,像狗一樣迅速喘氣。我緊閉眼睛?谥械淖匝宰哉Z變成了慘叫,呻吟。連喉嚨都在發(fā)抖。所長命令沈耀夜里看著我,有動靜馬上報告衛(wèi)兵。
不到十分鐘我的雙手就麻木了。手銬的銅銹和手臂上擦破的肉和在一起產生的惡臭直沖鼻子。我的眼睛開始自動流淚,這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我的下巴在抖動,牙齒上下打架。呻吟已經失去了人味。我尿了褲子。我不能再思考,再想任何事情。但同時我不想半途而廢,因為我堅信一旦他們認定我瘋了就會放了我的。為了自由,再忍一忍吧,我心里說。
夜深了。同號子的犯人們都躺在他們的席子上睡了。外面的高音喇叭已經停了多時。我希望我能小睡一會,這樣我就能忘了手臂上的痛。我的腦子似乎在飛速地旋轉。每一個想法、回憶都隨著手臂上疼痛的加劇以迅速,加快的節(jié)奏重現(xiàn),從懂事開始一件一件地閃過。然后這些往事再以更快的節(jié)奏在腦子里重現(xiàn),快樂的,不快樂的,有意義的,沒有意義的都變成了單調、飛速運轉的圖像,我知道我的腦子成了轉盤,可是停不下來。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它的控制。
我堅持到了半夜,接著就開始喊救命,向前來探視的衛(wèi)兵承認我裝瘋賣傻。于是這個衛(wèi)兵叫來了他的值班上司給我開了銬。我沒有后悔自己半途而廢,我所有的想法全沒了蹤影,剩下的只是感激,我用我的眼睛向給我開銬的班長表達了我的感激。然后,沒有來得及看我的手臂就倒在糞桶邊的一灘小便里睡了我長久以來最為安穩(wěn)的一覺。
(譯自 “Arrest”)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