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花牤子的春天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青崗這地方,大概由于祖輩人曾飼養(yǎng)牤牛的習慣吧,愛管男人叫牤子。老人們都被叫做老牤子,不同的是在前面加個姓氏,如“王老牤子、張老牤子、胡老牤子”;
年輕人呢,多數叫小牤子,“李小牤子、鄭小牤子、劉小牤子”等。像“張、王、李、劉”,由于姓的人多,就依據人的脾性,再細分一下。勤快的劉老牤子,叫做“勤老牤”;
懶惰的呢,自然是“懶老牤”;
脾氣大的李小牤子,被叫做“犟牤子”;
性情溫順的,是“蔫牤子”。愛胡攪蠻纏的王小牤子,就像塊嚼不爛的肉,被稱做“柴牤子”;
而大大咧咧的,叫“虎牤子”。說話女聲女氣的張小牤子,人稱“奶牤子”;
見著自家女人跟別的男人打聲招呼都要火冒三丈的,頭上戴的自然是“醋牤子”的帽子了。
在這眾多的牤子中,有個叫“花牤子”的;哟蛐【拖矚g看女人的奶子和屁股,看見它們,就像窮苦的人望見了神燈,滿心歡喜,雙目生輝。成年以后,他見著容顏俏麗的女孩,就要摟摟抱抱,青崗那些有點姿色的女孩,都躲著他。即便這樣,他十八歲那年,還是把一個女孩摁在草垛上,干了那事。女孩的家人找到花牤子的父親高老牤子,說是你們是想見官了事呢,還是私了?高老牤子知道見官的話,兒子會被判強奸罪而坐牢,就說私了。結果高家的一畝好田,再加上一口肥豬,被生生賠掉了,氣得高老牤子直罵兒子,說是要把劁豬的徐老牤子找來,騸了他那敗家的玩意。以前,高老牤子的兒子是叫高小牤子的,出了這檔子事后,大家都說高小牤子是青崗有史以來少見的拈花惹草的主兒,都叫他花牤子了。
高小牤子變成花牤子的最初兩年,老實了不少。見到女孩雖然仍是目光灼灼,但絕不敢造次。然而好景不長,花牤子二十歲時,故態(tài)復萌。臘月天,他瞄上了一個上墳的小寡婦,當她路過廢棄的磚窯時,把人拖進去給糟踐了。小寡婦本來是去墳上哭自己的男人的,遭到凌辱,羞憤之極,要死要活的。沒辦法,高老牤子只得又把家中的一畝地分給寡婦,再賠上兩只雞。高老牤子氣得嘴斜眼歪,吆喝了兩個壯漢,把花牤子捆上,打得他屁滾尿流。花牤子挨打時聲淚俱下,說是對不起祖宗,可是青崗的日子實在沒有意思,惟有那事兒是個樂子,誰知道這個樂子是不能隨便要的啊。
青崗的人,聽說花牤子這般辯解,都笑,說這人不但“花”,還有點“癡”;拥哪赣H死得早,只留下他這么個兒子,大家都勸高老牤子,干脆早點給花牤子成親,他炕上有了人,就不會出去撒野了。可是又有哪個姑娘愿意跟他呢?就這樣,花牤子二十二歲時,又跟柴牤子的媳婦、豆腐房的陳六嫂做了那事。豐滿白皙的陳六嫂胃口大,把高家最后一畝好田要去不說,還牽走了他家的羊,搬走了衣柜,扛走了桌椅,就連暖瓶和茶壺也不放過,順手牽來,弄得高家快要傾家蕩產了;舆@次很委屈,他不斷地跟父親申辯:“這回賠東西賠錯了,是陳六嫂把我拉上炕的,她干那事比我還樂呢,恣兒得直叫!”高老牤子劈手給了兒子一巴掌,說:“那你說是陳六嫂把你欺負了,人家該賠咱家東西不是?”花牤子很認真地說:“是!她家的毛驢好,拉磨時從不偷懶,咱該讓她賠毛驢!”高老牤子又給了兒子一巴掌,叫著“孽障!”
高老牤子大病一場后,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領花牤子離開青崗,投奔遠方的親戚,讓花牤子進深山伐木,那里沒有女人,會徹底斷了他的念想。否則的話,花牤子在青崗再犯一次事,家中房屋都將不保,他就得住在風中了。
高老牤子把家中僅存的一畝薄田讓人代種著,鎖了屋門,和花牤子各扛了一套行李,上路了。他們出發(fā)的時候,去村口為他們送行的,都是男人。女人們巴不得花牤子走,說是兇惡的鷂鷹飛走了,村里的女人就有太平日子了。
青崗是個小村子,住著五十多戶農民。這兒土地肥沃,主要農作物是小麥、大豆和土豆。如果是風調雨順的年份,家家都會倉廩堅實,生活富足。但要趕上年景不好,大旱大澇、早霜或者病蟲害的話,莊稼收成差,溫飽自然也就成了問題。所以,青崗人有祭天的習俗。祭天通常在春播前進行,人們在大地擺上一個條桌,算是祭壇,張家往上放個蘋果,李家放上兩個橘子,王家可能放上幾塊糖,總之,敬奉給天的,都是素凈芬芳的食物。
青崗的歷史不長,不過百年。最早是幾個趕著牤牛販鹽的鹽商,看上了這兒的草場和河流,在此落腳,踏出了一條羊腸小道。接著又來了兩戶人家,他們開荒種地,使這兒炊煙漸濃。但由于它地處偏遠,所以真正扎根的人不多。解放后,鄉(xiāng)政府在此建村,拓寬了路,荊棘不見了,但路面仍是坑坑洼洼,每逢雨季,就成了泥路,難以通行。幾十年下來,道路雖然幾經重修,鋪了砂石,但架不住人馬車輛和風雨的侵蝕,仍是一副破敗相。住在這里的人,出門要么步行,要么套上馬車,要么乘坐近些年才有的農用小四輪。青崗離深井鄉(xiāng)有四十里路,步行要多半天;
馬車呢,要逛蕩上兩個小時;
就是機械的四輪車,也得突突地跑上一個多鐘頭。由于這兒交通閉塞,郵路不暢,再加上少有識文斷字的人,青崗人對外部世界了解得很少。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落寞而知足地活著。他們的娛樂,就是在田間地頭說點葷故事,看牤牛頂架,看豬狗交配;
冬閑時聚集在一起,盤腿坐在熱炕頭喝燒酒。五年一次的村委會換屆選舉,是青崗最熱鬧的事情。鄉(xiāng)政府的人大主任會帶著人,來發(fā)放印著候選人名字的選票。青崗人按照既定程序選出村長后,還要依照自己的一套選舉法,選出另一個村長,這也是他們的一項娛樂。他們會把村上每個成年人的名字寫在同一格式的紙條上,放在帽兜里,由村上最小的娃娃抓鬮,抓出誰,誰就是村長。所以青崗不同別的村子,總是有兩位村長。因為這個,還鬧出了笑話。有一回,剛出滿月的奶娃哼哼呀呀地抓出一個紙條,這人竟是傻牤子!他是個癡呆,東西南北不分,見著女人愛說兩個字:丫丫!見著男人只說:牛牛!他被選為村長,大家的快樂可想而知了。
花牤子離開青崗四年后,又回來了。他們父子走的時候,肩上扛著兩套行李,回來仍然如此,不同的是那行李更破舊了,他們就仿佛是扛著敗軍的旗幟似的。高老牤子還是以前的模樣,不同的是更老更瘦了,可是那個曾經生龍活虎的花牤子,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他原來高大威猛,四方大臉,頭發(fā)和胡須茂盛,目光炯炯,聲如洪鐘,步履鏗鏘;
可歸來時他卻是面色寡白,臉頰塌陷,頭發(fā)半禿,目光散漫,彎弓著腰,一步三嘆,看上去像個癆病鬼。原來,花牤子在深山里出了事故。他伐木時,一棵紅松在倒下時,像出膛的子彈一樣產生了強大的后坐力,將他掀倒。他倒地時叉著腿,那棵粗壯的紅松的根部,狠狠地砸向他的褲襠,就像搗一個鳥窩似的,把他男兒的零件打得稀爛,從此花牤子就成了石榴裙下的廢物。高老牤子跟人說,花牤子出事后,足足哭了三天。花牤子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面色變白,聲音變細,而且腰也彎了,伐木時連鋸都拉不動。高老牤子一想兒子出不了大力氣了,他沒了男人的家伙,等于一個武士喪失了寶劍,不能再對女人興風作浪了,于是就帶著花牤子,踏上了歸鄉(xiāng)的路。
青崗的男人可憐這對父子的遭遇,幫著他們把房屋修葺了,還幫他們開荒,使高家又有了三畝地。女人們呢,她們對花牤子也心生同情,將自家的雞雛、鴨雛和豬崽送給他們飼養(yǎng),高家的院子,漸漸又有了生氣。
花牤子剛回來的頭三年,精神萎靡。他去田間干活,干著干著就會撇下鋤頭或鎬,把壟溝當成被窩,呼呼大睡。他見了男人頂多“哼”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見著女人呢,更多的是低下頭,嘆息一聲。春天時撞見發(fā)情的牲畜,他就像躲避洪水一樣,撒腿就跑;
他最痛苦的時候,就是誰家要迎娶新娘了,一聽見歡快的嗩吶聲傳來,他就捂起耳朵,連屋門都不敢出。他也因此憎恨吹嗩吶的陳老牤子,見了他會啐一口痰。陳老牤子很生氣,說:“我胡子都白了,那些老狗見了我都得給我蹭蹭褲腳,你一個做晚輩的,憑什么吐我?”花牤子帶著哭腔說:“誰讓你把嗩吶吹得那么響呢?!”
花牤子振作起來,是由于電的到來。他歸來的第四年,由政府出資,把深井鄉(xiāng)的電引向與它毗鄰的三個小村:三面村、落雁嶺和青崗。這三個村的農民得知這個消息后,歡天喜地。電線桿一根根地在大地上豎起,它們就像一排隊列整齊的士兵,雄赳赳地挺進小村,給黑暗中的人們帶來光明。以往人們照明,使的是蠟燭和油燈,這瘦弱而貧瘠的光顫顫巍巍的,坐在燈下做活的女人,常嫌那光傷眼睛。而且燭光和油燈的光都像沒魂兒的人似的,沒力氣把屋子的每個角落都照亮。電卻大不一樣,它能讓滿室生輝。
雖然青崗通的不是國電,而是鄉(xiāng)發(fā)電廠發(fā)的電,這電的習性跟鬼一樣,傍晚來,日出前回,但人們已經大喜過望了。通電的那天,花牤子坐在燈下捧著臉哭了。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對父親說:“這電燈多好啊,咱家的屋頂往后就是有了一只金色的小鳥了!它每天晚上都能飛來,我的心里就不涼了!要是它不來,還是過著老日子,我都想好了,就給這世上省點糧食吧,我喝上一瓶農藥,到閻王爺那兒去算了!”高老牤子老淚縱橫地說:“兒啊,爹對不起你,要是不把你帶到深山伐木,你就不會出事,咱高家也不會在你這兒斷了香火啊,老天真是不長眼!”花牤子抽噎著說:“爹啊,你別埋怨老天啊,我估摸著老天是好意!它看那棵紅松太像一桿蠟燭,就想送給咱家照亮兒。我的腿一叉開,老天以為那是燭臺,就把它插上來了!可是老天怎么沒想到,我這么小個燭臺,怎么插得上那么桿大蠟燭呢?我沒見到光,倒弄得兩眼一抹黑!爹呀!”
有了電后,高老牤子見兒子比以前活泛了,就把爺倆伐木時賺的那點錢拿出來,進城買了臺電磨,加工小麥,磨面粉。以前,青崗人磨面,總得把麥子運到鄉(xiāng)里,F(xiàn)在高家有了電磨,人們自然都到他家磨面,花上三塊五塊錢,一袋面就磨好了;幽サ拿婕,麩皮少,面的成色好,做出的面食自然上乘,青崗人都夸贊他的手藝。漸漸地,他磨面的名聲傳了出去,鄰村的人,也來磨面了。由于電磨只能晚上啟動,所以花牤子一到黑天,就開始忙活了。電磨旋轉著,麩皮飛揚,麥香味在星光下飄蕩,花牤子的臉上有了笑影。若是外村人來這兒磨面,就得在高家住上一宿,所以高老牤子把西屋騰了出來,留給客人住,他和花牤子住一個屋子。一個深秋的黃昏,太陽剛落,西天上如火的晚霞正如戲臺上當紅的花旦,散發(fā)著絢麗的光芒,高家門口出現(xiàn)了個牽著毛驢的女人。毛驢馱著兩袋麥子,一看就是來磨面的外村人。花牤子迎上前,幫著這人卸麥子的時候,身子顫抖了一下:這不是紫云么?!
雖然她已消盡了青春的容顏,蒼老憔悴,瘦弱不堪,花牤子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當年她可是青崗最俏麗的姑娘啊。她那時臉蛋鼓鼓的,睫毛長長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梳著兩條又粗又亮的長辮子,喜歡咯咯地笑。花牤子每看她一眼都要熱血沸騰。盡管紫云躲著花牤子,但是那年夏天她去割豬草時,還是被他盯上,給摁在草垛上。紫云失了身后,本想嫁給花牤子的,可家人說花牤子不是個本分人,進了他家的門,等于踏進了牲口棚,別想有好日子過,不如朝他家要東西。這樣,高家的一畝好田和一口肥豬就成了紫云家的。花牤子連連犯事而被高老牤子帶進深山伐木時,紫云嫁到落雁嶺。她的遭遇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所以條件好的男人都不要她。娶她的是個跛子,他比紫云大八歲,脾氣暴,愛喝酒,三天兩頭就打媳婦。紫云先后懷了三個孩子,都被他生生給打掉了,弄得她再也不能生養(yǎng),跛子因此加倍折磨她,每次在她身上撒過野,就得用皮鞭抽她一頓。紫云嫉恨父母當年貪財,沒有讓她嫁給花牤子,才落到一個殘暴的跛子手里,所以從不回青崗探望他們。
花牤子是從父親那里聽說紫云的遭遇的。高老牤子唉聲嘆氣地說:“哎,你作踐的這三個人,數她命苦啊!”父親一這樣說,花牤子就氣得青筋直暴,他喊著:“是兩個,不是三個!陳六嫂不算!是她睡了我,和柴牤子合伙,搶了咱家的東西!”高老牤子說:“陳六嫂縱有千般不是,可她一個女人家,怎么睡你?混說。 被蛹绷,他攥緊拳頭,“嘭嘭——”地砸自己的腦門,嚇得高老牤子趕緊說:“啊,你說得對,是陳六嫂睡了你,害了我兒!”
花牤子成了廢人回到青崗后,發(fā)現(xiàn)小寡婦已經改嫁給劁豬的徐老牤子,雖然兩人相差十五歲,過得倒也恩愛,下地時并著肩走,有說有笑的,這減輕了花牤子心中的愧疚。只是徐老牤子來高家劁豬時,下手不如在別人家利落,把豬弄得很痛,嗷嗷叫,高老牤子很不痛快。還有,高家有了電磨后,徐老牤子來磨面,從不給錢,花牤子朝他要,他就翻著白眼說:“你虧欠我老婆,這輩子都還不清對她的債,還敢要錢?”花牤子說:“我虧欠她的,不虧欠你的!再說了,她那時尋死覓活的,說是我進了她那里,她墳里的男人不得安生,現(xiàn)在你那鳥玩意不也進了她那里了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怎么就不管墳里的男人的安生了?!”徐老牤子跳著腳說:“我跟她是明媒正娶,你對她是強奸,你個呆子,懂個■!”可花牤子執(zhí)意要收錢,他說:“就算是吧,我把她的錢免了,可你不行!男人比女人能吃,一袋面你得吃多半袋,你得把那份錢給我!”徐老牤子把磨好的面往肩上一扛,說:“我給你個屁!”抬腿就出了高家的院子。從那以后,花牤子就不給徐老牤子磨面了。
除了徐老牤子,青崗還有一個人來磨面時,花牤子也是不答理的。她就是陳六嫂。她不如過去白胖了,臉上的褶子也多了,可還是喜歡穿紅戴綠,跟男人眉來眼去的。她扛著麥子來高家時,花牤子不是嫌她家麥粒的成色差,不宜磨面,就是說活多,排不過來。有一回,陳六嫂“嘖嘖”地拍著電磨說:“這東西真是好玩意,插上電,它就能干活!要是我家也有一臺,用它磨豆子做豆腐,就省得養(yǎng)驢拉磨了!”花牤子知道陳六嫂打電磨的主意,他用慶幸的口吻說:“我現(xiàn)今可是沾不了你的身了,你想要電磨,那是白惦記啊!”把陳六嫂臊得滿臉通紅,好沒趣地扛起麥子,走了。從那以后她長了記性,不找花牤子了。
就在紫云來前不久,有天晚上,花牤子上炕早,他關了燈,躺在黑暗中和父親說話;訃@了一口氣,說:“爹啊,你原來說我作踐了三個女人,我跟你說是兩個,陳六嫂不算,現(xiàn)在看呢,那個小寡婦也不能算!”高老牤子咳嗽了一聲,問此話怎講?花牤子很認真地說:“我下晌看見徐老牤子老婆的肚子大了,她喜滋滋的,要給這個劁豬的生小牤子了!爹你想啊,要不是我日弄了她,憑她那么受看的長相,她就是再找主兒,哪能輪到徐老牤子?沒想到她跟了他,日子過得倒比以前美了!”高老牤子很少聽花牤子說這么富有條理的話,他很高興,說:“對呀,那小寡婦是因禍得福!你沒坑害她!”花牤子蔫蔫地說:“可我坑了紫云啊。爹啊,我想著將來磨面要是賺了錢,能不能讓我?guī)椭崖溲銕X家中的房子翻修了?你不是說,她男人不管家,房子都快倒了嗎?”高老牤子說:“兒啊,你可不能操那個心!你要是給她修了房子,那個跛子吃起醋來,能揪掉紫云的耳朵下酒,再剝了她的皮,包飯團來吃!再說了,當年咱給她家賠了地,又賠了口肥豬,兩清了!”花牤子便不吭聲了。
現(xiàn)在,紫云就站在花牤子面前。她穿一雙沾著泥巴的綠球鞋,一條打著補丁的藍布褲子,一件高粱米色的套頭秋衣。她齊耳短發(fā),發(fā)絲干澀,兩鬢斑白,額頭和眼角都有深深的皺紋。她的眼睛雖然大,但毫無光彩,這樣的眼睛就給人枯井的感覺,看一眼就心涼;酉敫f話,可不知說什么,于是就指著轟轟烈烈的晚霞說:“今兒那里熱鬧啊。”紫云歪著頭,看了一眼西邊的天際,說:“那里熱鬧的時候多了。”花牤子“唔”了一聲,先把麥子抬進院子,再把驢牽進來。高老牤子聽見動靜,從屋里端著飯碗出來,一看是紫云,差點沒失手打了碗。他問紫云:“你這是回來看你爹娘,順路來磨面?”紫云說:“我不回娘家,我就是來磨面的。落雁嶺的人說,花牤子的面磨得比鄉(xiāng)里的都好。”高老牤子說:“那你晚上住哪兒?”紫云很干脆地說:“外村人來磨面不都住在你家嗎?我就住這兒了!备呃蠣拥刮豢跊鰵,說:“那炕上的被褥誰都用,你不嫌埋汰?”紫云說:“我晚上呆著也沒事,今兒是陰歷十六,月亮圓,我?guī)湍銈儼驯蝗觳鹆,拿到青泥河洗干凈了!?/p>
花牤子想紫云還沒吃晚飯呢,就張羅著烙油餅。紫云說:“我出來時帶著干糧,路上吃過了。你不用管我,快磨面吧,明兒一早我就得回去!
晚霞落了,電閃閃爍爍地來了,花牤子在灶房的電磨前開始干活時,紫云不僅把西屋客人用的那套行李拆了,還把東屋高家父子的被褥也拆了。她朝花牤子要了條肥皂,將床單被罩裝在洗衣盆里,去了青泥河;幽ッ鏁r,不時地來到院子朝青泥河方向張望。高老牤子對花牤子說:“看啥看?她打小就愛在青泥河洗衣服,大明的月亮,丟不了。”花牤子說:“秋水扎手涼啊,她可別洗病了!备呃蠣诱f:“唉,她也怪可憐的,年歲不大,看上去像半大老婆子了?磥硭媸呛匏锛胰税,這么多年不回來。回來了呢,連家門都不進,看來心里對她爹娘結著個大疙瘩啊!”
快十一點了,月亮似乎高得不能再高了,也明得不能再明了,紫云這才挎著洗衣盆回來。她放下盆,先是看了看毛驢,然后站在院子中,把床單被罩使勁抖摟著,抻開褶痕,一條條地掛在曬衣繩上,掛得滿滿的,層層疊疊的,好像給高家的院子修了一面墻。不過這墻不是密不透風的死墻,而是散發(fā)著皂香味的活潑的墻,月光能從被磨得發(fā)薄了的纖維中透過來。(佛山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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