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真:他不應該被遺忘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在歷史下面,是記憶和遺忘。在記憶和遺忘,但書寫生活是另外的歷史。沒有終結。
—— P.利科
在法國二十世紀的哲學、思想發(fā)展歷史中,一些非法裔的思想家產(chǎn)生過十分重要的影響。比如二、三十年代對德國哲學介紹到法國起過決定性作用的科熱夫(Kojève)、讓華爾(Jean Whal),最早把德國現(xiàn)象學和存在哲學介紹到法國的勒維納斯 (Levinas)等哲學家,還有讓凱列維奇(Jankélévitch)、西約朗( Cioran)…….當然還應該說到五、六十年代以來頗受矚目的托多洛夫(Todorov)、克莉斯特娃(Cristeva)等…….這些多來自俄國或中、東歐的法國思想家實際上已經(jīng)與二十世紀的法國哲學、思想的歷史融為一體,他們的名字為法蘭西文化增添了一道道亮麗的光彩。
但是,有一個名字多年來很少被人提起。這位學者曾對當今許多重要哲學家產(chǎn)生過不可忽視的啟迪和影響,他的學術成就和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令人感嘆、深思。他就是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在法國知識界享有盛名的越南裔學者唐.迪克陶(Tran Duc Thao)。
唐.迪克陶(1917-1993)早年從河內(nèi)的法語學校畢業(yè),之后赴法國巴黎,他天資聰慧,勤奮好學,成績優(yōu)秀,先后就讀于路易大帝中學和亨利第四中學。1939年,他考入巴黎高等師范學校攻讀哲學。他是有史以來這個思想家搖籃接受的第一位亞裔學生(第二個亞裔學生進入高師要等到三十多年之后,是一位極出色的華裔女性,以當年第一名的成績?nèi)胄。她就是當代法國著名漢學家程艾藍 )。1943年,迪克陶以第一名的成績通過法國大中教師學銜考試。唐.迪克陶和當時大多數(shù)法國知識分子一樣,熱衷于左派革命運動。他在學校期間加入了共產(chǎn)黨,并且堅持民族主義的立場,明確地支持越南在印支戰(zhàn)爭中的態(tài)度,為此他還進過監(jiān)獄。
唐.迪克陶是法國現(xiàn)象學運動中的重要人物。早在四十年代初,他就對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曾與法國現(xiàn)象學運動的另一重要代表人物梅洛.龐蒂一起在1944年親赴比利時盧汶大學胡塞爾檔案館,因為這里保存著從納粹重壓下?lián)尵认聛淼拇罅亢麪栁窗l(fā)表過的珍貴手稿:這多虧了比利時青年學者萬.布雷達(Van Breda )神甫在胡塞爾逝世(1938年)后不久冒著危險去弗萊堡,從胡塞爾夫人家中得到的。胡塞爾夫人害怕這些珍貴手稿會遭厄運被燒毀(因為,那時胡塞爾大部分的重要論述都尚未公開發(fā)表),而且她自己也要離開德國去美國避難。布雷達向胡塞爾夫人建議由他負責把這些手稿帶出納粹的德國。胡塞爾夫人于是信任地把約4萬張手稿托付給了布雷達。在比利時駐德使館的幫助下,這批手稿被裝進外交文件箱,由有宗教身份掩護的布雷達細心護送,從弗萊堡輾轉到達柏林,然后又從柏林最終被安全地轉移到盧汶。這個功勞在現(xiàn)象學歷史上真是可圈可點。而胡塞爾的兩個學生歐仁.芬克和路丁.蘭格瑞伯馬上就開始了整理、謄抄工作。盧汶也從此就成為了世界各地的現(xiàn)象學者查找資料、學習研究的一個重要中心。迪克陶這次盧汶之行還帶回了部分胡塞爾的手稿謄抄件回巴黎,為法國現(xiàn)象學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和根據(jù)。
應該說,德國哲學,特別是德國現(xiàn)象學進入法國是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從某種意義上講,德國哲學改變了法國哲學的面貌。從勒維納斯開始,梅洛.龐蒂、薩特、利科等一代學者都是從現(xiàn)象學起步的,他們對德國哲學的闡釋和論說奠定了法國現(xiàn)象學研究的深厚基礎。直到今天,談到法國現(xiàn)象學運動,人們會很容易地說出《整體與無限》、《知覺現(xiàn)象學》、《存在與虛無》等書名和它們的作者的名字,但一部同樣重要而且可能與法國現(xiàn)象學運動發(fā)展關系更加緊密的著作現(xiàn)在卻鮮為人知。那就是迪克陶在1951年發(fā)表的著作《現(xiàn)象學和辨證唯物論》。1998年夏,筆者在巴黎見到法國當今著名哲學家德里達,曾提起過唐.迪克陶的名字和他的這本書。德里達先生首先對現(xiàn)在有人(還是亞洲人)提到迪克陶感到意外。然后,他毫不掩飾地表示,他和他的許多從現(xiàn)象學開始哲學生涯的同代人都受到過迪克陶的《現(xiàn)象學和辨證唯物論》這部著作的影響。在德里達的第一部著作《胡塞爾哲學的起源問題》(Le Problème de la genèse dans la philosophie de Husserl,1962年,這是他的博士論文,這部早期著作實際是研究德里達思想的一個入口,是了解德里達哲學發(fā)展不可不讀的重要論述)中,德里達曾多次由迪克陶的這本書引發(fā)評論并提到他的其他一些文章。在1999年出版的德里達最新的一本訪談錄《關于言語》(《Sur Parole》,法國文化臺曙光叢書)中,德里達也談到,他最早的現(xiàn)象學研究就特別注重科學對象和數(shù)學問題,他從現(xiàn)象學中感到了提出科學和認識論問題的必要性,而《現(xiàn)象學和辨證唯物論》在這個研究方向上使他受益非淺。
《現(xiàn)象學和辨證唯物論》是他從四十年代開始從事德國現(xiàn)象學和馬克思主義的深入研究的結果。在這部書中,唐.迪克陶要指出現(xiàn)象學是唯心論的最后形象,不過是懷念實在論的唯心論,他依靠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極力要為現(xiàn)象學奠定一塊唯物論的基石。特別是這部書的第一部分被公認為是當時對胡塞爾想象學的原則及其發(fā)展的最深入的理論分析之一。這部分的寫作始于1942年,用迪克陶的話說是“立足于純歷史的觀點,而且立足于胡塞爾思想本身的視角”。這部書的第二部分則完全立足于辨證唯物論,依靠動物心理學和經(jīng)濟歷史的材料,提出一種有關意識根源和理性生成的理論,這種理論要求辯證唯物論,目的是要在革命斗爭中從哲學觀點確立政治和人類的介入,德里達后來認為這是“經(jīng)驗批判主義和心理主義的出色統(tǒng)一”。這些思考本身都相關于當時法國知識界、甚至可說相關于哲學內(nèi)部的許多重要的爭論。
《現(xiàn)象學和辨證唯物論》出版后,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那正是法國存在主義的時代,是革命、介入的熱情的時代。迪克陶強調行動的優(yōu)先地位和勞動的最高價值,希望在馬克思主義基礎上“實現(xiàn)”現(xiàn)象學,這符合當時知識界的主要傾向,故而一些評論稱《現(xiàn)象學和辨證唯物論》為“令人震驚”的作品,它觀點的大膽和陳述的清晰都足以使之列為“經(jīng)典”。許多學者紛紛對之作出各自的反應:梅洛.龐蒂、羅蘭.巴爾特等都寫了文章,利科也在《論現(xiàn)象學》中發(fā)表了評論,這些評論都對迪克陶的著作予以高度評價。不過,利科在肯定這本書的第一部分后,批評了迪克陶把“實踐勞動”視為一切的極端觀點,是“……要讓實在勞動的結構成為全部語言意向性的根源,并由此產(chǎn)生邏輯理性的全部建構”。利科的評論甚至引起《精神》雜志內(nèi)部的一場爭論。
隨著《現(xiàn)象學和辨證唯物論》的影響,迪克陶在法國學界被看好,他完全有可能象二、三十年代那些流亡到法國的知識分子那樣在法國從事哲學研究。但是,這位越南愛國青年知識分子卻選擇了另一種道路,也由于這種選擇,決定了他的另一種命運。1954年,他的祖國獲得獨立,他義無返顧地回到河內(nèi)。他在1956年開始擔任河內(nèi)大學歷史系的主任。但是,他的教學生涯只延續(xù)了二年:他很快就被趕下課堂,因為,他被指控為“托洛茨基分子”,是一個特殊小集團的“頭子”。為生計所迫,他不得不作些翻譯。迪克陶后來直至1992年的情況,我們現(xiàn)在沒有辦法知道,但我們從我們的那一段歷史可以想見這位在異鄉(xiāng)做出過那麼多文化貢獻的愛國知識分子、優(yōu)秀哲學家可能受到的對待和可能承擔的苦難。從此,他的名字就消失了,絕少有人會談起他…….
但是,迪克陶的故事卻悲劇性地結束在他曾經(jīng)輝煌過的巴黎。三十八年瞬間而過,其間風雨滄桑不堪回首。1992年,迪克陶回到法國。曾經(jīng)與他熟悉的法國著名科學哲學家、薩特的親密戰(zhàn)友德桑第(Toussaint Desanti)把他介紹給了哲學家馬爾謝斯(T.Marchaisse),因為馬爾謝斯為著名的色伊出版社主持了一套哲學叢書。在與馬爾謝斯的談話中,他解釋了他來歐洲的原因:他說他在80年代支持蘇聯(lián)戈爾巴喬夫的改革,而蘇聯(lián)第一號人物的離去引起了越共中央領導的變化。他所代表的路線立刻就受到批判,于是,“那些人”就要他去法國接受審判。于是他得到一張去巴黎的單程機票,他要在巴黎接受由法共黨員組成的審判庭的審判!耙磺邪闯绦蜻M行,我可以講話,我長時間地為事業(yè)辯護。不過,我審判前就已經(jīng)失敗……我象一個叛徒被判罪并被驅逐……”他說,他在判決后接到越共的一封信,被告之他的所有財產(chǎn)已被沒收,他知道他失去了一切。他躑躅街頭,衣食無著,無依無靠,困頓巴黎?磥,他是要在巴黎度過他最后余下的時日…… 馬爾謝斯記錄下了迪克陶上面的講述,但這份資料并沒有公開發(fā)表。這究竟是一個專制恐怖制度造成的妄想,還是真的有過從莫斯科到巴黎的對一個越南人的審判,沒有人能夠真正知道,馬爾謝斯說,這更是因為“迪克陶的時鐘停在了50年代初”。在談話中,迪克陶流露出想見見他信任的為數(shù)極少的幾個哲學家中的一個:利科。馬爾謝斯馬上寫信給利科,并安排了迪克陶與利科的會面。不久,馬爾謝斯接到了利科有關的信件,信中,利科不無痛心地這樣說:“我?guī)讉星期前見到了唐,這次會見讓我震驚。我不知道在無論如何已被恐懼和謊言腐蝕的關系中什麼是虛構,什麼是真的……我感到這是一個受到過死亡威脅的人……我不知道,我們能給予他什麼真正的幫助…….”筆者在1999年在巴黎與利科先生會面時也談起了迪克陶,談起了這次會面,利科先生也是對有人還記得迪克陶感到意外,在回憶他與迪克陶的會見時,我看到這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的臉上露出了痛苦和無奈的神色。他說:“我真想不到他會變成那個樣子,我不知道他說的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太可怕了!”
在利科與迪克陶會見后不久,即在1993年的春天,那個象影子一樣來到巴黎的迪克陶象影子一樣離開了巴黎,這次他是永遠的離開了。迪克陶在四十年之后回到巴黎結束了他的一生。
利科先生今年9月出版了可能是他的封筆之作《記憶、歷史和遺忘》,在這本書中,利科先生說在歷史之下的是記憶和遺忘,在記憶和遺忘之下是生活。面對迪克陶的個人生活的歷史,我真不知道這部敘事該如何書寫。我只知道,那個在巴黎曾為亞裔學生增光的唐.迪克陶,那個在法國現(xiàn)象學運動中立過功績的迪克陶,那個曾讓德里達等著名學者如此敬佩的迪克陶真正地消失了,連同他那充滿秘密、永遠無法知曉的人生的后四十年……而唯一留下而不可能被遺忘的是他的作品,是他那本《現(xiàn)象學和辨證唯物論》……..
200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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