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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際可:重溫周培源老師的教誨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周培源教授(1902-1992)生前對學生、對工作、對事業(yè)、對人民的無限熱情與高度責任感永遠是我們學習的典范。重溫他的教誨,學習他的作人,仍感到無比親切,給人以力量。這里將幾件事寫在下面。

  

  題要自己做

  

  在大學二年級時,周培源教授給我們講授理論力學課。這個課是一半時間全年級200多人聽大課,另一半時間分作9個小班上輔導課,在輔導教師指導下做習題。周培源教授除主講大課外,還親自上一個小班的習題課。

  對力學專業(yè)來說,理論力學是一門主課,也是較難學的課。除了要求較好的數(shù)學基礎(chǔ)外,推理嚴密,應(yīng)用靈活,學生一時不易入門。所以高年級同學傳來一種說法:“什么是理論力學呢?就是聽講明白做題不會的課。”

  周培源老師多年講授理論力學課,對這一點深有了解。他要求同學認真聽好課,在做題前認真復習掌握好基本原理。一次上大課時,我們注意到他一會兒換一副眼鏡往教室后面看看。下課了,他宣布:“坐在后面的兩位同學留下,別的同學下課!焙髞砦覀兊弥,留下的兩位同學被老師嚴厲批評了,原因是他們上課時交談,沒有好好聽講。這件事,對全年級震動頗大,盡管那兩位同學在班上學習成績一直是一流的,周老師也不姑息他們沒有認真聽課的行為。這就促進年級形成良好的課堂秩序,養(yǎng)成認真聽講的習慣。

  對于怎樣做題,周老也有說法。他在大課上說:“題做多了自然就會做了。”“而且題要自己做,做題好比打獵,要自己打,不要學清朝皇帝,在西苑南苑養(yǎng)了鹿,由太監(jiān)把鹿或獵物趕到自己跟前,再去射。”周老師的這番話同學們印象很深,在40年過去后,同學們相聚談起還很新鮮。這番話,使我們加強了獨立鉆研精神,逐漸克服了那種一不懂,未經(jīng)思考便發(fā)問,一不會做題,未經(jīng)思考就查題解的壞毛病。我逐漸體會到,學習勞動也是艱苦的,而且唯其如此,當學有所得,在學習上獨立捕獲“獵物”時,心理上的愉快也是難以言狀的。

  

  多聽聽別人的意見

  

  “四人幫”垮臺后,科學教育界無異于獲得了第二次解放。一次我去拜訪周老,他談起四人幫對自然科學和教育的破壞,談起需要肅清“四人幫”的流毒。并且建議我們寫一篇東西,談?wù)勎覀兊目捶ā?/p>

  參加寫的連同周老在內(nèi)一共是3人,經(jīng)過幾個月的努力,數(shù)易其稿,總算有了一個初稿。每一稿寫完,周老從不馬虎,總是從頭到尾仔細推敲提出修改意見。最后,在我看來好像可以定稿了,他還是請人民日報社打印了200份,親自寄給科技界教育界的朋友們征求意見。一封封回信寄來,不少信肯定了文章的基本論點,還提出了不少改進意見。周老都逐一親自將這些意見匯總起來,交給我們?nèi)ジ摹?/p>

  在整個過程中,有幾次,我對修改后的稿子頗有點滿意,試探著問周老:“這文章準備拿到哪里去發(fā)表呀?”周老似乎聽出我的意思,總是回答:“多聽聽別人的意見。”正是周老親自寄出去的征求意見稿,從收回信件中汲取了許多好意見,其中有錢學森先生、裴麗生先生、于光遠先生、何祚庥先生、錢三強先生等人的意見。看到這些寶貴的意見和補充,深深為周老認真嚴肅與虛心求教的精神所感動。

  打那以后,我每次寫文章不論大小,也盡量在發(fā)送前請人看看,送給同事、學生,聽聽意見。然后再認真修改幾遍才脫手。

  后來文章用《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為指導高速發(fā)展我國的科學技術(shù)》為題于1978年8月15日《光明日報》上在顯要位置發(fā)表。文章批判了“四人幫”粗暴破壞科學技術(shù),闡明了科學技術(shù)中實踐是檢驗真理標準的唯物主義觀點和科學技術(shù)工作中群眾路線的觀點。這篇文章在科學技術(shù)結(jié)反映很好。隨后,日本的《科學》雜志翻譯全文轉(zhuǎn)載了。

  

  慎之又慎

  

  1987年后,周老對三峽工程的宏觀論證非常關(guān)心。他不顧年事已高,身體多病還親自到現(xiàn)場考察。

  在這期間,曾同周老有過幾次接觸。每次談話,他總是談到三峽問題,談到各種看法,也談自己的看法。言談中,充滿了對國家與民族的責任感,并一再說:“對像這樣的工程,一定要百年大計、千年大計、慎之又慎。”

  記得1988年春節(jié)向他拜年時,他仍是娓娓而談三峽工程。我對水利工程是地道的門外漢,在周老談話時,只有聽他的份,提不出多少看法。不過心中也另有所思:周老這么大年紀了,你也不是水利專家,還不如等專家們討論定了投個贊成票算了,你這樣為三峽而忙,還不是瞎操心。心里這樣想,口中便勸周老:“你年紀大了,要注意身體,有空多打打太極拳!

  周老對我的勸說不以為然,說這是全國每一個人都應(yīng)當關(guān)心的大事。而且這樣大事的決策一定要充分發(fā)揚民主。通過三峽工程的論證可以為國家對重大問題的民主決策積累經(jīng)驗。臨走,他還送給我一本有關(guān)三峽工程宏觀決策的書,并囑咐我認真看看提出意見。這本書是周老作的序,周老對書中不少作者的意見非常熟悉也十分重視。周老并且指著書中他寫的序中的一行說:“這篇文章在《光明日報》發(fā)表時寫的是:‘主管部門尤其不能主觀地追求興建一座超世界水平巨型工程而流芳百世,否則會欲速不達,適得其反。再說一句,如果不經(jīng)過各個方面的反復論證,沒有充分的科學依據(jù),就倉促上馬,勢必后患無窮,遺臭萬年!杖脒@本書時,語氣緩和了一些,把‘流芳百世’和‘遺臭萬年’改成了‘聞名于世’‘后悔不及’。”

  后來我閱讀周老給我的這本書,發(fā)現(xiàn)其中有李銳、孫越崎、黃萬里等名人的文章,還有著名的力學家、氣象學家、水利學家、水文學家等數(shù)十人的文章。收錄的多是知識分子和專家學者的意見,而且從各方面論證三峽工程不可搞或不可倉促搞。

  記得在這次談話中,我偶爾提起過我們系王大鈞教授曾經(jīng)參與過一個水壩振動的課題。那是廣東省的一個水壩,那個地區(qū)從來沒有過大地震,水庫蓄水后誘發(fā)了一次地震,而且水壩裂了縫,需作補強。這個情況,我講的時候也不在意,過后也便忘了。豈料過了些時,王大鈞見到我說,周老把他叫去了,詳細詢問蓄水誘發(fā)地震的問題。這件事使我非常內(nèi)疚,以一位90歲的老人對三峽工程問題的關(guān)心以及對它的關(guān)鍵技術(shù)問題尋根問底精神使我感動不已。我平時曾自詡是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但遇到真正的像三峽工程這樣的大事,表現(xiàn)得卻有幾分世故起來。自那以后,我不僅認真閱讀了周老送給我的書,還閱讀了有關(guān)三峽論證各方面的看法的文章。從而不僅對這項工程有些了解,而且體會到,在重大問題決策上,有各種不同意見不僅是正常的而且是好事。這些不同意見的存在與充分表達,可以使決策更正確,從而可以少犯錯誤。我體會到,周老所關(guān)心的三峽問題,不僅是一項技術(shù)問題,同時也牽涉到我們的政治體制的改革與完善的問題。

  周老在三峽工程宏觀決策的書中的序言中說:“因此,為了解決這個宏觀決策問題,除要研究水利水電工程中的重大技術(shù)問題外,更重要的是要研究宏觀經(jīng)濟、社會環(huán)境、生態(tài)變化、系統(tǒng)工程等問題。在決策過程中,需要認真貫徹民主化和科學化的方針,只有貫徹真正的廣泛的民主,才能取得符合科學化要求的結(jié)論。”周老作為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作為杰出的科學家和社會活動家,他的目光是深遠的。

  

  我不能掠人之美

  

  尊重人,尊重別人的勞動,是周老一貫的作風。

  有一次,一家出版社計劃出版一本科學名人詞典,想請周老作主編。按照現(xiàn)今中國人的習慣來說,當時周老是全國科協(xié)的主席,又是知名的科學家,當個掛名主編也并無不可。不過周老卻對來人說:“我已經(jīng)是八九十歲的人了,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逐篇審訂書稿,所以我作不了主編!眮砣苏f,具體工作由我們來做,你只要掛個名就行了。周老說:“你們要我不做實事,我不能不做實事而掠人之美。”就這樣,周老把這樁事情給回絕了。以同樣的說詞周老回絕了不知多少類似的請求。

  四人幫倒臺后,周老讓哲學系的一位老師和我?guī)椭麑懙哪瞧恼,在他托人民日報打?00份寄出征求意見時,發(fā)現(xiàn)在作者署名處,把我的名字脫漏了。我告訴他說,這篇文章我做的事很少,幫老師做點事也是應(yīng)該的,就不要署我的名字了。豈知他卻不以為然,以80多歲的人,硬是將200份逐份用筆添上我的名字。這件事雖小,卻使我明白了一個大道理。一個為人正直的人,是特別尊重別人的勞動的。把掠人之美看作是和偷盜一樣的可恥。后來,我體會到,對作品署名是一件十分嚴肅的事,在我和同事或?qū)W生合作寫書或文章時,如果文章或書的主要思想不是我提出的或主要部分不是我寫的,我一律署名在后或不署名。

  每當我在書店里或圖書館里,看到一些院長或部長之類的大腕,在磚頭厚的書上署主編之名時,這在中國可能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的事了,不過在我心中越發(fā)升起對周老的尊敬。

  順帶說的是,周老的這種嚴肅認真的精神,在和他接觸較長的學生中也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1992年,為祝賀周老90壽辰,我們組織了一個以流體力學和理論物理為題的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那次會議我是秘書長,負責一應(yīng)雜事。會議最后要出一本文集。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想請周老的學生,國際知名學者林家翹先生出任主編。我便去找林先生說明此事。林先生說:“我不能擔任主編,因為我沒有精力逐篇看文章,況且這次會議是流體力學和理論物理,我只懂流體力學,理論物理我不懂。不過,我也得幫你們想個辦法,等我想一想,明天你再來找我!贝稳,我又去找林先生,他說:“有辦法了,我們成立一個編輯委員會,我和胡寧先生(周老的另一位學生,專長是理論物理)共同擔任編輯委員會的主席(Cochairman),然后由你們找若干位編委,你們擔任編輯委員會的秘書,這樣是不是更好!焙髞砦覀兘(jīng)過商量,覺得林先生的主意確實很好,就按照他的意思辦了。我想,林先生建議的編輯委員會,是一個集體負責的組織,它是尊重每一個成員的勞動成果的,而擔任主編是由他一個人負責,名稱雖然只差一點,但對其成員的勞動成果的分量尊重程度卻有很大的不同。從這件小事上我體會出一個正直嚴肅的學者,他的影響是深遠的。我從林先生身上看到了周老的影子。

  在學術(shù)腐敗嚴重的情況下,繼承和發(fā)揚周老這種正直而嚴肅的尊重別人勞動的精神不是也很重要的嗎。

  

  本文最早發(fā)表在文集《宗師巨匠 表率楷!罚o念周培源文集)學苑出版社,2002年,此后略有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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